看来独孤窈半年前的远嫁和亲,带给平安候府的好处至今仍未消褪。
她已经不想,再见到里头肮脏污秽的那一家子,可是在北齐手握皇贾庞大商路情报的独孤旦,早已打听清楚了平安侯府所有的家底,包括六家铺子、十一处田产。
「平安侯爷,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恩恩爱爱、情深义重的妇人,能不能受得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考验?」她眼底冰冷笑意更深了。
然而就在贵妃娘娘失踪于南齐国境,引起轩然大波,南齐国君急得几乎当场拔刀自刎以谢天下——要是高壑以为是自己故意对他的宠妃下黑手,南齐只怕立时就要被灭了啊!
远在北齐皇宫中的高壑闻讯,则是当场在大殿上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变,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主公!」
伢和飞白急急扶住他,殿上群臣全慌了手脚,齐齐疾跪上前劝慰:「主公莫急,莫急……」
「请主公保重龙体啊!」
「是啊,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倾我举国之力,定能速速寻回贵妃娘娘——」
高壑英俊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唇畔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他双眼绝望地遥望着殿外天际,那是南方……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十数日来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这一刻终获得了应证,不祥预兆转眼成真。
「阿旦,孤的阿旦……她果然恨孤……」他的脸庞透着一丝凄凉悲哀的死气,喃喃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那么骄傲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吃孤的醋?她不会回来了,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主公!」伢再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道:「主子娘娘会回来的,她那么心悦主公,主公又待她那么好,她怎舍得离开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飞白紧紧扶着自家主公,却始终沉默不语。
「暗影呢?五十暗影呢?还有孤派去的五千黑羽卫,统统都死绝了不成?」高壑拭去唇边的血渍,脸庞涌现狂怒,推开飞白和伢的搀扶,勉强支撑着站起身,下令道:「找!传令下去,孤要孤的爱妃回来!只要谁能把孤的阿旦找回来,赏一万金,食邑三千,封王爵——咳咳咳——」
「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下连萧太宰也吃惊了,愀然变色地上前相劝。
高壑一看到他就想到萧淑妃,想到那夜他美人在怀,翻云覆雨,阿旦却痴痴苦苦地等了他一夜,他心中登时一阵剧痛,狂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主公!」
恍恍惚惚间,他依稀仿佛看见了那个曾对她许下承诺的自己,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深情万种,昂然朗声道——
阿旦,一生很长,孤也不知道能独宠你多久,可孤能答应你,只要你在宫中一日,孤便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幸了,辜负了你,你尽可掉头就走,甚至取剑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绝无二话……
承诺犹在耳边,却不知在何时早已随风消散。
他承诺了开头,却没有护她到最后。
那夜,他要了萧淑妃,他还许了萧淑妃为后,成为他唯一的妻,他将阿旦那日的苦苦乞求全抛在脑后,遗忘一空。
所以,她走了。
「阿旦,是孤错了,孤大错特错了……」他推开众人,一手紧紧地抓着左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边坠落,他喃喃自语,眼前因湿热雾重而模糊。
「孤明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亲手用它在你心上插刀,还迫你笑着受了……」
孤,负了你……
「阿旦,回来,只要你回来,孤什么都答应你,这次真的再不骗人了……」热泪夺眶而出,高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三个月内,南齐平安侯府屡屡出事,六个铺子中的三个珠宝铺被发现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连送给宫中贵人的金钗玉器都是瑕疵之物,惹得贵人大怒,一句话就让官府将三个铺子封得一乾二净!
平安候还来不及四处去求人援手,剩下的三间绸缎行也被新开的「虎绣庄」抢走了所有生意,为此平安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急急求助其父。
可身为南齐首富的外家正为一大批货在长陵江上翻覆,损失巨大利润而跳脚,随即自家在霍山私挖的铁矿又遭人举报,大大震惊南齐朝野——金银铁矿均为国有,民间私采便是窃国大罪,南齐国君怒而下令抄家,偌大南齐首富一朝灰飞烟灭,成了南齐人啧啧感叹的茶余饭后闲话。
平安侯夫人闻讯哭倒在地,却被怒气冲冲的平安侯冲进来重重狠掴了一巴掌。
「侯、侯爷,您为什么打妾身?」因贵妾而上位的平安侯夫人此时再不见一丝美丽优雅气质,鬓散发乱恨恨地瞪视着他。「好好,是不是如今妾身家无财无势了,您也迫不及待如同当日对待那个死去的贱妇那样糟蹋我了?」
「你……你……」平安侯气到极点,忍不住将她重踹得满地打滚。
「我跟你拼了!」平安侯夫人尖叫了起来,死命爬起来就要扑上前撕抓他。「你别以为我跟她一样蠢,我还有窈儿可以为我撑腰——」
「你这毒妇!蠢妇!」平安侯气得脸都青白了,又扬手重重将她掌掴在地,抖着手指着她鼻头道:「是谁给好大的狗胆子放印子钱的?你——你还逼死借钱的商户,现在官府都找上门来了,侯府十一处田产全都给扣押发卖了,你这狼心狗肺的蠢妇,我平安侯府全都被你这臭娘儿们给败了!败了!」
平安侯夫人一脸又是涕泪又是鼻血地呆呆僵瘫在地。
败了……完了……全完了……
而在平安侯府正对面的茶楼上,独孤旦平静地坐在二楼厢房内,倚窗看着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争相要冲进平安侯府,和家丁们打成了一团。
「平安侯今日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虎子微笑地看着她,眼底却难掩扰心。「姐姐——」
「嗯?」她目光收回,落在这个三个月前紧紧跟着她,打死不走的义弟。「怎么了?」
「听说……」虎子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主公不太好。」
独孤旦心一抽,迅速掩下痛楚和不舍,刻意淡然道:「他是个坚毅刚强的好君王,不会容许自己被儿女私情牵绊、击垮。而且后宫自有人心疼、照顾他,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我打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虎子迟疑地偷觑着她的神色,想起了十日前飞白统领在找到他,先胖揍了他一顿——都是内伤,面上连半点伤痕也无,就是怕姐姐担心、察觉——而后交代给他的话。
「听说主公在知道你失踪了以后,就吐血了,还病了整整一个月,现在病都还没好完全。」
「你担心他,你就回北齐吧。」她语气清淡地道。
虎子登时傻眼了。「姐姐……」
「我是不会回去的。」她望着窗外,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说不出的寂寥。
「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是他的贤妻,至于宠妃……世上美人如云,个个都如花似玉,他总能找到另一个合他心意的。」她的放手,是真正的放开了。
若说他们之间的爱是越饮越渴的鸩毒,总得有一个人赶在毒死对方前及时抽手,就让她,当那个狠心的人吧。
「姐姐——」
「虎子,你也已经帮姐姐够多了。」她温柔地看着他,清瘦苍白的小脸极为平静祥和。
「现在一切恩仇都结束了,你还是回北齐,那里才有能令你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战场。」
「姐姐不回去,虎子也回不去啊!」他知道她素来心软,索性鼓起腮帮子闷闷道。
可惜独孤旦已经不是昔日的独孤旦了,她眉儿微挑,似笑非笑道:「好哇,那你就跟着姐姐继续行商,做个吃香喝辣的天下首富吧。」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她知道北齐人满天下在找她,可她偏偏就在南齐城里,隐姓埋名,以单公子之名立于世人前。
「姐姐!」
「别姐了。」她微微一笑,迳自转移话题,「我最近新结识了一个小妹子,姓赵,自梁国到南齐来玩的,她熟谙天下美食,我们今日约了要去城南吃羊炉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姐姐,你当真还吃得下呀?」虎子苦闷得不得了,听飞白统领说主公这三个月下来被生生煎熬得瘦得不成人样,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姐姐虽然也是清减不少,却是该吃该喝的一样都没落下,现在竟还多了玩伴,说要去城南吃什么羊炉子的。
「为什么吃不下?」她自嘲地一笑。「我在这世上除了你这个弟弟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连我自己都不待我自己好一些,还有谁会心疼我?!」
「主公——」
「他有北齐,有忠心文武百官,有英勇千军万马,后宫还有皇后,有嫔妃无数,他永远不缺一个我。」独孤旦摇了摇头,神情越发寥落而疏离。
「虎子,别再说了,若你还拿我当姐姐,就别劝我回去那个刀光剑影的后宫,再同人厮杀一辈子。」
虎子这下真的无言了。
是啊,就算飞白统领说主公取消了封萧淑妃为后一事,可后宫之中仍是萧氏坐大,姐姐就是回去了,仗着主公的喜爱能幸福荣宠多久?
嗯,对,下次就算飞白统领把他往死里揍,他也决计不再为主公说话了。
主公是他的英雄,可阿旦还是他姐姐呢!
【第十章】
北齐,时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无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阶台而来,却怎么也映照不到这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绣金广袖龙袍,长长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见严峻冷厉的脸庞,满心疲惫,大手却习惯性地取出怀里那方折叠严密的帕子展开,怜爱至极地抚摸着置于掌中的那一绺柔软青丝。
那是他在她睡过的枕畔,亲手搜罗寻觅而得的几根长长发丝。
她的发,她的人,曾经与他鸳鸯交颈共枕眠,可是现在伊人芳踪已杳,仅剩下这几许青丝供他长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儿?」他暗哑地喃喃低问,虽然只是说了几个字,却牵动了内伤甚剧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太医说,他是伤心过甚,重创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这伤,这痛,永无止境缠绵不休。
这四个月来,他倾一国之力也寻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两头罢朝休朝,单骑四处疯狂寻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半点消息也无。
「阿旦……阿旦你快回来,孤想你。」他喃喃低语,如子乌夜啼,字字血泪。
「孤已经解散了后宫,这后宫中再也没有令你心烦的乌七杂八女人了,只剩萧淑妃……可萧淑妃她说她要自请在宫中修行,为我北齐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决计不会再让她成为你和孤之间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经都明白了,愿得一妇,永不相负,孤真的真的不会再辜负你了。」
飞白悄悄地踏入殿来,默不作声地单膝跪下。
高壑勉强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哑地沉声问:「何事?」
「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摇晃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