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印在了良吉的心头。
不仅如此,连父亲猪太郎亲戚的姓名,也刻在心头了。一提起某人的名字,良吉就像故人重逢一般,自己在头脑中描绘起他的音容笑貌来。
猪太郎直到结束他那67岁的生涯,也未忘记故乡。像这样怀恋出生之地的人是少见的,那是从未回归故土的人的一片殷情挚念。
说起路费,倒是微乎其微的。可是,连这点路费也筹措不出来,这使猪太郎从18岁离开故乡,就一直没有再回葛城村。然而相反,听到猪太郎描述的良吉,却在意象中把这偏僻的山村格外美化了。
猪太郎从故乡出走,是迫于他所处的环境。在当地,他生于一个数一数二的地主家庭,但幼时过给另一地主家做养子,其后那家破产,猪太郎终于被迫出走了。
猪太郎有三个兄弟,他是长男。由于次男死去,便由三男承嗣。三男从地方高等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接着去东京干某种事业取得成功,但在10年前也去世了。
总之,父亲猪太郎由于生性良善,终生陷于贫困之中。在良吉小时候,他就像口头掸一样的,常说带良吉一块儿到石见①去。可终于怀着这个梦想死去了。
①岛根县的石见银山,喻指故乡。
——现在,带你一块儿到石见去吧。
这样的话,恐怕是父亲猪太郎数十年来的怀乡梦,自己空想归去,只是在出神间吐露出来的思乡之情。
现在,良吉从九州出差回来,忽然起了在广岛站下车转道去看看的念头。事情早已完了,还有三天闲工夫。出差时未曾这样想过,可在归途中却想起访问一次父亲一生渴望不得归的葛城村。这是到岩国附近才产生的想法,所以立即选定了火车的行进路线。
良吉望着窗外山国之夜的雪景,觉得还是来对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自己也许一次也不能访问父亲的故乡了。
葛城村如今已无亡父的近亲,他们全都死去,只有一个叫做杉山俊郎的医生,据说是本家的后人。良吉访问父亲的故乡,不仅是想要看看幼时听到的山山水水的景致,也是为了期望能够会晤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和父亲有直接关系的已不在人世,除了杉山俊郎就不能再访问别人。可事前没有给他写信或寄明信片去,所以只能是贸然的访问了。
良吉那晚宿在备后落合,在燃烧着枝柴的地炉旁,与另一个投宿的旅客忙着做饭,这也是宿在别处所不能见到的。那个旅客说话乡音很重,有点儿与父亲相似,不觉又勾起良吉的怀念之情。
站在孤寂的站台上,山上的树木满披着树挂,像是到处盛开着鲜白花朵的山野。山深处行驶的汽车,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啊,已经来到雪国的腹心了。
列车喘息着爬上中国山脉的分水岭,钻过隧道,一座大山便映在眼前。询问身边的旅客,说是叫做船通山。这也在意象之中。父亲曾经屡次提起这个山名,传说是个岫谷出云的所在。
左边,流着一条河。流水的飞沫高高扬向积雪的岩石顶端,水的流速相当快。
到八川站了。从葛城村向肉道、松江方面去,必须从这儿上车。当年,18岁的父亲出走,就是从这个站出发的。
良吉来到站前的杂货店前。当然,父亲没有提过这个店,可良吉自己却想在这里证实葛城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杉山俊郎的医生。良吉听到这个名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直怀念故乡的父亲,是从谁那里听到杉山俊郎的消息的呢?
良吉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当地的风情。
杂货店是个兼卖种籽和烟叶的铺子。
二
良吉从杂货店主人那里打听到,杉山俊郎医生确实还在开业。
据他说,杉山俊郎45岁,妻子38岁。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大阪进了大学,次子在米子高等学校就读。现在家里只有夫妻二人。此外,还有一个护士。关子医生杉山俊郎的家庭,他只知道这一些。
对于医生的反映很好。医生家在葛城村叫做桐畑的地方,那里几乎成了全村的中心。由于附近十里方圆内没有医生,杉山俊郎受到了村人们的尊敬和信赖。
良吉听父亲透露过分家出走的往事,提起的人名中就有知道线索的人。父亲在谈村中话题的时候,幼小的良吉便听到了这些人名。良吉虽说还未亲见过父亲的故乡,可仅凭杂货店主人的介绍,怀念之情就又涌上心头。
从站前到桐畑有12公里的路程,要乘公共汽车前去。那是一辆旧式的、肮脏的小型汽车。
汽车走在雪道上,沿途一片萧索景象。田野上铺着厚厚的雪;山上稀疏的林梢;在白色斜坡上抹出黑色的斑点。周围见不到村庄,只在前方有一个冻在山谷中的没有多少耕地的寒村。
村旁流着一条河。村名也是父亲说过的,叫做马木川。
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桐畑,有十户人家排列在道路两侧,店铺只有两家。
杉山医院就在里面。从公路到山上,还要走1公里的平地。良吉只得在雪径中跋涉了。
田野中,医生的家和老百姓的家并建在一起。它作为医院的唯一特征,就是可以看见围着白色混凝土的墙,正房的瓦是红色的。
站在门口询问,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的圆脸护士走出来。
良吉不是本村人,那个女人一眼便看了出来。良吉问先生在不在家,护士回答说出诊去了。良吉拿出名片,请她交给太太。
不一会儿,一个瘦弱的、高个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就是医生杉山俊郎的妻子。她对名片上印着的东京的住址,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良吉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历,说是分家另过的杉山重市的孙子。她虽然不认识良吉本人,可是接到过分家后改了姓名的通知。有关猪太郎的事,她似乎也略有所闻。
“主人不在,先请进来吧。”她说着,良吉走过横在药房前面的过道,进了正房。
地炉里生着火,俊郎妻子在红布棉坐垫上劝茶。
良吉与医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事前也没有通知,所以这次访问还是有些令人惊异的。俊郎妻子显露出困惑的样子,不,应该说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只是从姓氏上看像是同族,可突然来访的良吉,毕竞不能不说是一个不速之客。
良吉怎样会见主人杉山俊郞呢?若说和父亲有点血缘关系,除了知道他就没有别人了。好不容易到深山来访,只看看父亲故乡的山,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最短的时间也好,还是希望和俊郎会上一面。
“不巧得很,他出诊去了。”
妻子还介绍说自己的名字叫“秀”。
这个女人有点城市人的气度。她是从冈山市那边嫁过来的,站前杂货店主人曾经提起过她。
“方才他到邻村去了,约有五六公里远近。”
“这样的雪天,怎么去呀?”
良吉想到雪积了二尺多厚,眼中不由泛出了途中的雪景。
“骑马去的呗!”妻子笑了,“特别因为是当了山中的医生!在这边,汽车呀,自行车呀,都不中用啦。爬过山去,非骑马不行,所以我家旁边才有一间马房啊。”
“不容易啊!去那么远的地方,有事先的约请吧?”
“不,有时也有听说有事,但又去不了的时候。”
秀在说话的时候,遂渐打消了开始时的拘谨,这从这个女人的表情和声调中就可知道。
“乡人们尽量不请医生,总是吃点成药什么的。最后怎么样也不见效时才来请求出诊,可往往把病眈误了。今天来请明天不请的人多着哩。就是因为这样一些事情来请,主人今天连夜骑马出诊了。”
不容易啊!良吉对还没见过面的远亲俊郎寄予了同情。
秀开始慢镘说起旧话。悛郎从冈山医大毕业啦,结婚20年以上啦,帮助主人照管药房啦,又从冈山请来一名护士啦,等等,都陆陆续续地说了出来。
话说到细微处,也涉及到良吉父亲猪太郎的传闻。
虽然现在还残剩着几个亲戚,可良吉听父亲提到过的人,几乎都已死去,而活着的大多是他们的儿孙。血缘遂渐淡远,只有本支和分支勉勉强强的关系了。秀这样说着。
从秀的话里得知,猪太郎从年轻的时候出走、在各地流浪的事,村里都听说了。秀和俊郎也听到了良吉父亲的消息,可那时不过是些含含糊糊的传闻罢了。
总之,父亲这个人,在故乡被神化了。
对流浪者猪太郎儿子的来访,秀惊诧之余,也解除了当初的困惑。
午后3点间食时,秀请良吉吃了糕饼。秀说无论如何要宿在这里,好等主人回来,趁今晚谈谈令尊的种种轶事。这番话,并非完全是客套。父亲猪太郎一生的流浪,在亲族中还博得了相当的同情哩。
可是,骑马出诊的医生,还没回来。
“也许要巡诊两三家呢。”秀说。
日暮了,医生还没回来。
见过五州和广岛那响晴明朗景色的良吉,现在望着窗外这白皑皑的雪景,宛如坐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般。
周围环着山,日暮来得早。在白色雪景里,村野已是基色苍茫了。
“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秀不时走出门口张望。可是这句话,比起挽留良吉来,更透出了她自己的担心。
良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医生看病到夜深,公共汽车没有了,只能在这里过宿了。
“怎么回事啊,还不回来呀!”
秀显出忧虑的神色。天黑了。
三
已到8点了。
“到底上哪甩去了?”
良吉向挂念丈夫归迟的秀问道。
“到一个叫片壁的村子去了,那里有两家病人。”
秀对客人说话时很平静,可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
“那里离这儿多远啊?”
“大概有6公里的路程。”
“骑马的话,早就应该回来了。”
“是啊,可不论怎么说,那里有一个很难走的地方,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断崖,路面狭窄,是条十分险峻的山路哩!而且这雪啊,想来比这边积得还厚呢!”
良吉的想象里,泛起了医生骑着马在山间雪道上吧嗒吧嗒地艰难行进的情景。
“已经这么黑了,走过那里是很危险的啊!”
“是的,所以才叫人那么牵挂。如果踏落崖去,就会掉进20米深的山谷下面的河里去啦!前些天,熟谙那条山路的两个村人,就在那里失脚摔死了。”
“那很危险啊!”良吉想象着说,“也许治病完了天黑下来,就在病人家里留宿了吧?”
“嗯?”秀做了否定的回答,“想来不会的。过去比这次晚得多,还回来了呢。”
“病家是请杉山医生去的,怕有危险,不会就留住了吗?”
“是的,那村里的人对主人是很亲热的。”
“那就一定是了,在那危险的雪夜山路上,给病家挽留住了。知道出诊病家的姓名吗?”
“知道,一家姓大槻,一家也姓杉山。”
“杉山?那么也是咱们的亲族了?”
因为姓氏相同,良吉发问了。
“是主人的堂弟,叫杉山博一。”
是堂弟,实际上也与良吉多少有点血缘关系。再仔细问问,俊郎的父亲和那个博一的父亲是亲兄弟。两个人的祖父同是重市的兄弟,这样论下去,良吉也与他们是堂兄弟的关系。
“如果是那样,杉山先生就很可能是被博一留宿了。”
良吉说着,秀却不知为什么用力地摇起头来。
“不,若是博一先生那里,我丈夫是不会住的。”
秀没有再说下去。这恐怕是不便于向初次见面的良吉解释的话。
看窗外雪已停了,映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屋顶上,风像鸣笛一样地呼吼着。
过了一会儿,秀在良吉面前无所顾忌地抽泣起来,良吉不知如何是好。秀虽在另一房间里给他安徘了铺位,可他没有先于女主人而安然入睡的道理。
良吉自己也兴起了不祥的念头。根据秀所说的,他在想象医生从20米深的断崖上,连人带马跌落下去的情景。在深谷的断崖上,一条细细的白色雪路,也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不能入睡的良吉和衣从里间走出来,听到秀已经出来在应对着来人。是一个男人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医生还没有回来。那人似乎是在紧急报告医生的消息。
良吉没换衣服,急忙来到大门口,来报信的男人刚刚离去。
秀向自己的房间惶惶地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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