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从医,你是知道的,”南若弦站起身,淡淡看了眼百里锦,“家父的手艺也不过只习得皮毛,这世上我不曾见过的毒多去了。”
画颜将手里的大鱼一下子塞到站在一旁充当布景的鹰八手上,俯下身拿掉涵儿脸上的纱布,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昔日倾国的容颜如今却因为深陷的眼窝和苍白的脸色生生打了折扣。
南若弦瞧了两眼她的脸,忍不住皱眉问道:“……淑妃娘娘……她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在百芳谷差点被挖去眼睛当做花肥,”画颜见她唇色苍白,想了想掏出一张帕子沾了水给她湿了湿唇角,一边言简意赅解释道,“幸亏只被挖掉了一只。”
“百芳谷?”南若弦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蹲下身伸手拨开没有眼睛的那只眼皮,深陷的眼窝里是一片血肉模糊,还呈现一种异样的灰色。百里锦皱眉,下意识想拉开画颜不让她瞧见,却被她用手拨开了自己的手。惊异地瞧过去,只见画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至今可怖灰暗的洞。
南若弦仔仔细细看了,然后松开手去扒另一只眼睛,只见眼白灰暗,是同另一只没有了眼睛的眼睛里相同的灰色。
见南若弦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想起什么,画颜好心提醒他:“她在百芳谷中过醉七星的毒。”
“醉七星……”南若弦蹙眉想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问道,“梦三生?”
“只是后来我们给她吃了解药,以为已经无碍了。”
“……原本应该是无碍的,不然她也不会撑到现在,”南若弦又低头握住涵儿的手腕,静静把了半晌的脉,沉吟道,“问题,怕是出在了她的眼睛上。”
“南公子是说,她那只被挖掉的眼睛出了问题?”
“不是……我也不甚清楚,”南若弦站起身,掐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最终摇摇头,“我无心医术,祖辈的医术只学了皮毛,几位若是不嫌弃,我当即休书一封给我的义妹南善水。义妹自小聪慧,医术已能独当一面,甚至与父亲也是不分伯仲。”
“那多谢若弦兄了。”百里锦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南若弦淡淡笑了一笑,一刹那宛如春风拂面,徐徐温和。
“鹰八,你来帮我生下这堆火。”
画颜蹲在一堆枯木边,手里捏着两个火石,小脸熏得漆黑。她已经在这里折腾了半天,却始终不能成功生火,耐心即将告罄之时抬眼,百里锦不知拉着南若弦去了哪里,只有鹰八一人一身劲衣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像根木头。
听到她喊他,鹰八转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接过了画颜手中的火石。
“你娶妻了吗?”
画颜蹲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鹰八点燃火堆,突然冷不防开口问他。
点火的手不顿,鹰八漠然回答道:“不曾。”
“为何不娶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娶妻怎么替你的家族续后?”
鹰八看了画颜一眼,有些讶异,似乎不曾想到画颜为何会问他这样的事。转回头后却还是回答道:“我没有亲人。”等火点好后,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木木地说道:“暗卫没有亲人。”
火堆烧得很旺了,柴木在火里噼里啪啦作响。
画颜在火堆面前坐了一会,似乎在出神,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等着火候更好。一会后,火光愈盛,一粒火星在柴火的爆鸣里跳出来,溅在了画颜的衣摆上。她轻轻弹了一下,火星熄灭了,在她那件天水落霞制成的裙子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画颜浑不在意,卷起袖子,将一旁苟延残喘的那条大鱼捉了过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径自从鱼嘴里穿了过去,然后架在了火堆上烤。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窸窸窣窣,画颜扭过头,看见昏睡的涵儿已经醒了过来。正用胳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残星几点挂在天边,不知是不是乌云太多,月亮被遮住了,竟一点儿影子也瞧不见。
画颜与涵儿对视了片刻,只觉她那张没有用面纱遮起来的脸在夜色里格外惨白碜人。因着她本来就眼窝较深,此刻一双眼睛所在的位置都只留一片漆黑。画颜忍不住看了眼不远处木头人鹰八,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移开眼睛盯着面前的火堆,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你的面纱掉在那了。”
涵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去捡起面纱,然后围着火堆坐在了画颜对面。画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头不着痕迹地觑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戴上了面纱,露在面纱外的那只眼漆黑幽深,尽管神采不在,却还算漂亮。
“是不是很丑?”涵儿幽幽开口。画颜吓了一跳,抬头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番,安慰她:“没事,带着这面纱谁也瞧不出。”
“……”涵儿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烤鱼,火光在她眼里跳跃,一瞬间多了许多生气。
“其实皮囊外貌乃身外之物,红颜最后不外乎都成了累累白骨,”画颜继续安慰她,说着说着自己却想开了去,认真地叹一口气,“只是这世间能有多少人不被外表所迷惑?”
“……”
“……其实也没有多丑,”画颜笑了笑,诚恳道,“你总是比我漂亮得多。”
“小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画颜将烤着的鱼翻了个面,“你自幼就和我在一起,我从未将你看做是我的丫鬟。以前觉得你很好看,我比你还开心,不止一次想过若是长大了你该有多少人求娶……我却是从未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也从过想过你竟是心比天高……”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涵儿想要说什么,然而画颜抢在她前面又开了口。她盯着涵儿,笑了笑:“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以后总该是要好好去走的。”
“老庄主他……”涵儿沉默了会,开了一个头,然而自己却似乎说不下去了,又沉默了下去。画颜轻声将话接了过来:“一个山庄的人连着爹爹都惨死,我知你也是难过的。不过没关系,死了的人不能再活过来,活着的人却是要心心念念着死去的人的,我们可以报仇,总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
“我这一生也没其他念想了,只想要报仇。”
“小姐……”涵儿声音低低的,“你变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什么是不一样了。”画颜眨眨眼,闷闷道,“你知道吗,我原本是恨着你的。你的作为总归是让我寒心……可是爹爹死后,我才知道这一生总归是要一件一件地去遇见那些令人难过的事,一个一个人要去诀别。所有的事都不要轻言爱恨,总归在以后的日子里会遇上一个‘更’字。”
“爹爹死后,我也没有想太多……我在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可以挂心的人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白白死去,爹爹或许以前与听雁楼有过瓜葛……冤有没有头我不知道,但是爹爹的这个冤,就算没有头我也是会去找个头出来。”
画颜说着,抬头冲涵儿笑了笑:“我的过去活得乱七八糟,什么小事也要窝在心里。经此一事我总算是想通了,你的事和爹爹比起来,对我已经着实没有任何影响了。人不过就活这短短的几十年,若什么小事也要细细追究的话,太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爆发了一下,两更~
☆、路上(二)
“武林盟一事僵持着,我无所事事,便赶了过来……之前各门派掌门聚在了无音山庄,商讨武林盟之事。有不少人对你当盟主持反对态度,但初尘方丈却力压众议,竭力推举你。然而就在前不久,他却突然变了口风,对你当盟主一事再缄其口,似有反悔意。”南若弦立在悬崖边,与百里锦并肩而立。衣衫在山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他注视着天边的几颗星星,慢慢说着,“你可知是为何?”
“依我之见,他原是要拿我做踏脚板的,”百里锦一袭紫衣,气势从容,贵气逼人,“然这些天来我着紧了护卫,也加强探查,周边却是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
“你以为初尘方丈会派人来刺杀你?”南若弦不赞同地皱起眉,“可你也说了,并未发现他的人马。”
“怕是有人先我一步将那些人提前杀了。”百里锦拇指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坠,笑意冷冷。
“你又何必总是对方丈持有意见,”南若弦沉默了片刻,还是劝道,“要我说,方丈本就不曾派人前来刺杀你。他一向行为光明磊落,怎会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百里锦笑容不变,斜睨他一眼,问道:“那你说说,为何他态度突然变化,前后不一?”
南若弦想了半晌,摇摇头,却依旧是不苟同于他的观点:“方丈若想当那个武林盟主,说一句便是,谅这武林里怕是不会有反对的,何必如此大费波折先要提携与你?”
百里锦嗤笑:“他是为了维持假清高的形象罢。这样不仅能落个提携武林新秀的好名声,还能得到武林上下一致的尊崇,何乐而不为?”
“那退一步来说,若是要来刺杀于你,必不会派武功籍籍无名之辈,你且说说,这武林里有什么门派是能够不引起你的注意就将他们杀死,不留痕迹?”
百里锦扇子在手中打了个转,笑道:“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
“你是说……”南若弦看着他,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听雁楼?!怎么可能?”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听雁楼有这个可能。我猜……”百里锦顿了顿,面色如常继续道,“他们是为了让我当上武林盟主。在他们看来,初尘方丈当上盟主后怕是会很难对付,毕竟是久经风浪的长者,不管怎么说我掌控着这个武林对他们来说要好对付得多。”
南若弦沉默了,半晌后才静静道:“但你势必是要当这个盟主的。”
男子自信从容的声音在悬崖上飘荡开来:“是,我有信心会让听雁楼后悔。”
一时两人均沉寂了下去,无人说话。晚间的秋风带着些白日里没有的寒意,有些刺骨。
南若弦低下头,温柔地摸了摸怀里抱着的剑,察觉到身后林间偷听的那人脚步渐渐远去,才又开口:“有什么话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听雁楼的人三日前才在洛阳出现,伏击了五崂掌门的师弟青云道长,且手段狠辣,竟是毁了整个青云流派的人,如今的五崂却是因祸得福,百年来真正统一了起来。”
“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南若弦勾一勾唇角,“此事我本也要与你说的,却不想你自己却已经探知了。”
“既然在洛阳一带兴风作浪,又怎会将注意力放在我这边,”百里锦捏着扇柄,拇指依旧在摩挲那块扇坠,笑得优雅从容,“听雁楼内部,怕是要乱了。”
“你知是何人派人前来你这里替你扫除障碍?”
“……风大了。”百里锦眸色微闪,拢一拢领口准备回去。就听得南若弦在他身后缓缓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是封华明。”
百里锦脚步一顿,唇边笑意渐淡。
“这世上,要你躲着她说的人又有几个?”南若弦叹一声,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替好友不值,“若非这些日子的眼见为实,我不曾想到,你竟认真至此……情之一物本就是毒药,你当年不听我劝教你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沾染上了。”
他说着,低头温和地盯着怀中的报剑,笑容淡淡:“幸亏我这一生,只要有剑便足够了。”
百里锦不曾回头,轻笑一声:“在和尚庙里长大,纵使不曾剃度,你也与和尚没甚区别了。江湖流传你爱剑成痴,是真正的剑客,要我说,不过是什么也不懂罢了。”
南若弦不可置否。百里锦侧过头,俊雅的面容似笑非笑:“你是还不曾遇上,若遇上了,便是怎么逃也逃不掉了。”
*
百里锦和南若弦回到驻马的地方,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焦香味。
“阿珩。”涵儿歪在一旁似乎又昏睡了过去,身上盖着画颜的一件大衣。画颜抬眼看见他们回来,伸手招呼百里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了?”百里锦一撩衣摆坐在她旁边,笑着问。
画颜将手中的大鱼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吃。”
“……”百里锦闻了闻,焦香里还有着腥臭味,诡异的很,他纠结片刻,抬眼,正对上画颜那双贼亮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于是毅然决然地咬了下去。
“好吃吗?”画颜凑上前饶有兴致地问。
“……好吃。”百里锦在画颜目光的逼迫下言不由衷。
“好吃你就多吃点。”画颜笑眯眯地示意他再吃点。
“……”
百里锦被逼无奈,面不改色地又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咽下后想了想真诚地对画颜建议:“若是在烤之前能将内脏去了那就更好吃了。”
“烤完后闻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