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能生出什么事?”皇帝挑眉。
“这……这个……”容穆低下头,“陛下,容臣直言,先帝临终前,仍不忘下令各位王爷,只可留守封地,无诏不可互相探访,这必有其道理。如今您要将五位全部聚集一堂,这实在不妥,臣恳请您,再三思啊!”
皇帝沉默。良久,喃喃自语,“朕又何尝不知。”声儿低极了,几乎不可闻。
珍珠转脸看他。
秋风吹过树枝,飒飒的,此刻四下里静寂,这声儿便响亮极了,一下一下击在人心上。
容穆低着头,一直没有再看珍珠。
事到如今,他是否承认珍珠,都已无关紧要,她从来也不在乎容家。他已不再是文婉香仰慕的那个风流才子,那一段往事,对她们母女来讲,改变了一生,但对容穆,那只不过是他年少轻狂时的风流情史。世家子弟,谁没有几段这样的风流韵事,并不值得一提。
珍珠释然。
命运就是这样不公,甲一生之悲欢,投射在乙的生命中,却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她深为婉香感到不值,却也无可奈何了。
“朕知道你的意思,朕会再考虑。”皇帝说,似乎很疲惫。
容穆不忘安慰,“请您不要太过忧虑,臣也是为了万无一失……”
“是,朕明白。”过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替朕问容将军安,还有你父亲。”
“是,多谢陛下惦念。”容穆十分感怀,恭敬退下。
珍珠看着皇帝,他本就生得白净清秀,因为疲惫,皮肤呈半透明,好像羊脂白玉。
似乎就在此刻,对他有了真心。“陛下……”
“是,朕在。”语气很温和。
皇帝待她这样好,她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您太累了。可惜臣妾无用,若能帮您,哪怕分毫,也万死不辞。”
“朕不要你死。”皇帝笑一笑。沉吟片刻,语气转为轻松,“朕也不会,朕其实是很没有骨气的人,绝做不到‘不和亲,不投降,死社稷’。若是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朕会带着你跑。”
珍珠微微一笑,“是,我们去山水间,盖一座茅屋,欣赏它为秋风所破。”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笑了。
长久的沉默。
“其实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是,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甚至无须去查实。这是我们的家事,朕听母后讲过。”
珍珠略略怔住,望他。
“朕不想去评判什么,容穆是老臣,忠臣,年轻时在感情上犯过错,但并不影响他是一位出色的臣子,朕倚重他。但朕也十分喜欢你,或许有些事,不能用简单的对错衡量,有时候遗忘才是更好的方式。”
“您也喜欢容臻吗?”来到宫里第三天,她就打听清楚陈瑢心上人的名字。
“是,喜欢过,曾经一度非常喜欢。她很天真。天真,但绝不幼稚。她喜欢三哥。”
“因此恨秦王吗?”
“朕承认不喜欢他,但谈不上恨。容臻只是很小一部分,她六年前就不在了,说实话,朕很忙,没功夫去长久缅怀一个对我无意的人。过去就是过去了,朕并不十分介怀。如果现在朕过得郁郁不得志,也许会斤斤计较,但朕现在生活很好,无须沉湎过去。”
珍珠沉默。
“朕知道你在心里想什么。你确实跟她长得很像,她去世时十六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你就像她在世上的最后剪影。”皇帝说得很慢,“但是除了相貌,你们一无相似,朕从未将你认作她。她天真,善感,而你坚强,精明。她视爱情大过天,而你不会——朕虽然也希望你能视爱情为一切,但朕知道不可能。你很理智。这是你的可爱之处,人都应该这样,世界会简单得多。”
珍珠低头,他说的对,她至今不知何为爱。
她从小目睹婉香的爱情悲剧。她对感情挑剔的很。
陈瑢给她虚无缥缈的爱情,她不要。
皇帝,待她恩深情重,这份浩荡皇恩,足以溺毙任何一个女人,但她尚能维持清醒。
她尚未遇到书里描绘的刻骨爱情,也许此生都不会遇到了。
有人说感情可以培养,但这样的感情,好算爱情?
她很淡泊。
“不过你刚才说要为朕万死不辞,朕还是很欣慰。”皇帝仰头笑。
“臣妾是真心的呢。”珍珠小声说。
“心意朕领受了。”他很坦率。
☆、八
天气晴好,是冬日难得的阳光普照。珍珠独自坐在太液池边,凭栏出神。
皇帝最终还是下诏,令诸王于腊月十五抵京。
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紧张。似乎万箭齐张,成败在此一举。
珍珠很敏感。
从小在青楼迎来送往,已懂得如何鉴貌辨色。不像宫中女人,有泰山崩于前而浑然无觉的迟钝,这种迟钝是昂贵的,需要恒定温馨的环境来培养。
此刻盘踞在她心里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执意召所有王爷进京。
容穆已讲的很明白,是皇帝太有信心,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她为此甚为苦恼。
“不冷?”
珍珠回头,心中喜悦,“不会。打哪儿来?”
“刚下朝,过来瞧瞧你。”
“日子长呢,瞧个几十年,只怕要腻了。”
“所以皇帝要三宫六院,逐个换着瞧,总不至于太难过。”
“莫急,春后就选妃了,到时臣妾替您选多多的,哄您开心。”
皇帝笑了笑,背手走到池边。
“有时觉得,也许做一个普通人,娶一个妻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为了一些琐事争吵,会比现在幸福。”
“可是臣妾已经爱上当皇妃的感觉。”珍珠笑说。
“哦——那看来朕别无选择。”皇帝很配合她的幽默。
珍珠沉默片刻,挽住他,“您放宽心。”
皇帝平静道,“一直以来,朕都维持现状,坚决不变革,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但人心险恶是什么意思,非要吃过苦头才会明白。你不骑在别人头上,别人就要骑在你头上。”
“您很仁慈。”
“你会发现百无一用是仁慈。”
过一会儿,他平淡地说,“现在,朕要彻底除掉这个祸患。”
珍珠莫名心悸。
“朕会给他们很优厚的待遇,延及子孙万世。只要肯配合,朕不会亏待他们。”
言下之意,若不配合,便是死路。
珍珠怔忡不语。
她想到陈瑢,他——一定是皇帝口中的祸患。她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虽然皇帝从没上过战场,是个“文弱书生”,但她知道,皇帝不会输,他不打无准备之仗。
腊月十五,转眼即到,仿佛越想时间过得慢,时间就越转瞬即逝。那一天,铅云低垂,寒风朔朔,雪霰子簌簌打在屋脊上,覆上一层轻轻的白。
珍珠抬头望天,心中沉闷,像塞了一块石头。今天将是陈国历史上厚重的一页。
很久没见陈瑢,记忆中他的模样有些模糊。
“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
“喜欢你这样儿的。”
那时的生活,无忧无虑得令人发指。
虽然爱情幻灭了,但她并不想他去送死。不可想象,世界上没有了陈瑢这个人,绝对不可以。
身后檀木架子上挂着一件绛紫色羽缎袍子,绣着祥云,平滑熨帖,摸上去很轻。
珍珠在宫人的伺候下穿上,仔细梳妆打扮。菱花镜里她的容颜如寒冬腊月里的红梅,清寒娇艳。
不,他不会死。
车辇在雪地上碾出凹痕,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飘在天地间,哀艳动人。
皇帝已在未央宫,珍珠进去的时候,看见他在发呆。
珍珠请了安。
今天气氛反而宁静祥和,仿佛平常人家,过年兄弟相会。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穿紫色很美。”皇帝尚有心情欣赏。
“等下皇后来了,您会夸她穿正红很美。”她玩笑。
“你说得对。”
她笑一笑。
☆、九
巳正时分,诸事齐备。五位王爷在殿外候宣。
皇帝很亲热地接待他们。
珍珠一一细看去:
为首一人,襄州端华王,陈璟。眉宇苍茫,成熟稳重,是名符其实的大哥。
老二,并州清河王,陈珩。书卷气浓厚,气质飘逸。
老三,秦州敬安王,陈瑢。再熟悉不过,风度很好,一如既往的疏淡。
老四,豫州成贤王,陈珣。玉树临风,眉宇间神情孤傲。
老六,青州燕南王,陈玹。形容尚小,但英气逼人,和皇帝十分亲近。
这便是陈国备受瞩目的五位王爷。今天齐聚一堂,光芒闪耀。
厮见过后,各人献上礼品,皇帝简单看过,之后赐宴。
宫廷乐坊奏乐,美姬曼舞,琴瑟笙箫,纸醉金迷。
众人欢宴,觥筹交错,几位王爷或是兄弟叙旧,或是跟大臣寒暄。
皇帝不动声色喝茶。
突然容穆站起来,说:“今天,是我大陈国的盛会,皇上仁厚,深念手足之情,使诸位王爷得以齐聚一堂,再叙兄弟情意。老夫提议举杯,敬陛下,敬大陈国!”
这个老头,珍珠失笑。
众人配合地起身,举杯朝贺。
敬完酒,奏乐忽而停下来,殿里寂静肃穆。
片刻的沉默,端华王起身上拜道:“陛下,臣有一事相请。”
皇帝面色不改,“大哥请说。”
“臣少时跟随先帝四处征战,留下诸多旧伤,近来伤势时常复发,疼痛难忍。”沉吟片刻,缓慢深沉地说:“臣恳请陛下在京城赐臣一座府邸,并撤去臣在襄州所有职务,让臣回京安心养病,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天知道,他才36岁!
珍珠恍然,这一切早就安排好的。
陈璟说完这一番话,大殿里寂静更胜之前三分。
皇帝面色犹豫,“大哥,你知道朕诸多倚重你。”
“是,臣深知陛下厚恩。臣但凡能替陛下分担一分,定会分担一分。只是如今这副身体,实在不济,辜负了陛下厚望,还望陛下念臣过往忠心,成全臣!”
二人一唱一和,演技纯熟,不去梨园唱戏,简直可惜。
皇帝语气平淡,“大哥,这事我们且按下再议。你看,大家全等你,宴会都进行不下去了。”
说完这句,乐曲又叮叮咚咚弹奏起来。
瑢珣二人,面色铁青,不时交换一下目光,仿佛在无声地交流。
陈珩一副无所谓,超脱凡尘的样子。
陈玹,激动而热切地望着他的五哥,眼里满是崇敬。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人人心里都哗哗打着小算盘,计较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皇宫,真不是好待的地方。
宴毕,珍珠精疲力尽,回到太液宫,一下倒在鹅毛软榻上,闭目叹息。
陈瑢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也许……珍珠不敢再想。
梦里她看见婉香温柔地对她笑,她伸手去够婉香衣角,却怎么也够不到,她急得一额的汗,大叫婉香,忽然陈瑢抱住她,说他住的地方很冷。
她惊醒过来,一头一额的汗。
外面天已擦黑。雪停了,她推开窗,清冽的空气涌进来,深吸一口,她在心里盘算什么,只有天边冷月知。
她打发走了宫人,独自到太液宫门口,倚门站着。雪夜清寂,一轮硕大的明月,冷辉满洒。
“王爷到底意难平。”
“你不该只在青楼埋没人才。”
回忆如碎片般袭来,她闭上眼睛,仔细辨别任何一点声音。过了一炷香,隐隐有雪被踏碎的簌簌声,珍珠猛地睁眼,心狂跳起来,他来了,他果然会来。
那走路的姿态,清俊潇洒,珍珠等他。
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良久,珍珠替他扫落肩上残雪。
“出宫了吗?”
“是,去看望一个朋友。”
“看得出很奔忙。”
“你不必打探我。”
她沉默。“请回去吧。”她退后一步。
他头也不回走开。
第二晚,月色溶溶。她倚门静候,他仍然来。
幸而皇帝最近很忙,顾不上她。
“你心情很差。”她说。
“没有必要强颜欢笑。”
“是。”
“皇帝冷落你?每夜倚门赏月。”
她不语。
他神情有一刻的松动。
“天色不早,请回去吧。”她转身回宫。
第三晚,冰雪初消,天寒地冻。她依旧等,他依旧来。
“为何每夜打我宫门前过。”
“顺路而已。”
“我认为不止这样。”
“那你以为怎样?”
她不语。
“珍珠……”
“是。”
“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你。”
她抬头。
“你要保重。”
好像诀别,她心一沉,“不会。我们还有长久的时间。”
他情不自禁,伸手在她脸庞轻抚了抚。
“我们还有长久的时间。”她语气坚决。
他笑一笑,神情悲伤。他是否也知道没有胜算,皇帝率有百万亲军,十万禁军,而他只有十万秦州守军。他明白,他只是不愿认输。
他打心底瞧不上这个皇帝。他怎么能向一个毫无战功的皇帝认输。
珍珠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回去吧。”
第四晚,阴云遮月,连一颗星子也没有,天黑得让人透不过气。
她无声无息递给他一块冷玉。
他低头看——竟是皇帝百万亲军的调遣兵符,陈国最庞大最精悍的一支军队,皇帝的命脉所在。
震惊之极。
“你回去吧。”她转身。
那夜之后,她不再去宫门前等候。
☆、十
元和四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此前,清河王已向皇帝提出,他有意云游天下,不愿再理并州事务。燕南王也说想回京读书,他想念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