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
卖家看珍珠是老手,咬咬牙,拍了拍大腿,“成!开门生意,讨个吉利,不赚钱。姑娘可真厉害。”
皇帝面露惊诧之色。
珍珠知道他是皇上,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但她今天心情很差,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皇帝却觉得很有意思。“这里很热闹,可见人民生活还过得去,尚有余钱买这些。”
珍珠一怔,笑了笑,“是,大家生活都很过得去,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父皇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也常微服私访,但他说那时,他只敢去菜市场看看,看大家都买什么菜,是否有很多人买肉买酒。”皇帝说。
“您二位都是千古难得的好皇帝。”
“哪有什么好与坏,历史只有成王败寇。”
珍珠不禁抬头。他面色很坦然。
在西市逛了一个上午,又买了一副柳致章的字,一支红玛瑙发簪。
皇帝心情极好,将玛瑙发簪送给她。
珍珠并不推辞,谢过后便簪在云鬓中。
皇帝欣赏片刻,“难得你淡妆浓抹总相宜。”
珍珠低头,“是您将我看得太好。”
秀总是默默凝视珍珠,脸上带着娴静的笑。
回到王府,慕氏迎上来,笑道:“陛下请移步绛云楼用膳。”
皇帝点头,仍不忘跟珍珠说话,表现十分亲密。
午膳多是秦州民俗小吃,仍有歌舞助兴,舞姬换了一个,姿色却不减。
珍珠仍陪侍在皇帝身边。
赐毕酒,皇帝笑说,“三嫂,我竟不知你还有一个阮氏亲族。”
“是,您不知道也正常,阮家虽是书香世家,但从不入仕,他们家的人,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慕氏陪笑,“我爹常说,阮家的男人,书都读呆了,只有女子尚且出众。”
皇帝转着酒盏,“是,女子很出众。”
珍珠淡淡打量这位心思玲珑的王妃。
陈瑢说慕氏无趣,珍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心窍玲珑的一个人,怎会无趣。
是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而已。她再好,他也看不到。
珍珠不由黯然,他对自己也无非是留恋那一点影子,谈什么情意。
她将面前的一盏酒仰头喝尽了。
是夜,皇帝亲自去燕云楼看她。
珍珠正在灯下看琴谱,只穿一件半旧百花纱裙,不施脂粉,云鬓松散。
匆忙中见驾,她脸上不由泛起淡淡红晕。
皇帝走过去翻看那本琴谱,像是看进去了,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盏茶,皇帝吩咐吴应和出去。
珍珠一直低着头,看脚下那一小块地毯上的花纹。
“珍珠。”
珍珠抬头。
皇帝沉吟很久,才慢慢说:“朕想带你回宫——”
这不是一句询问,他只是平静地通知她。
珍珠心情十分平静,平静地想起婉香,想到陈瑢……
没关系,还会再见的。再见时,她会荣光无限,婉香会为她骄傲。
她打定了主意。轻声道:“是,能侍奉您,是奴几世修来的福气。”
“很好。”皇帝笑逐颜开。
他拿出一方白玉印章,正是上午买的那方,他放到珍珠手里。
珍珠拿起看,只见上面已刻了字——“珍珠夫人”,瘦金体,美极。
“朕明天会跟阮家人见一见,”他顿一顿,“你自己是否还有什么家人?”
珍珠沉默片刻,抬起脸,“没有了,只有恩人要去谢一谢。”
☆、六
一切都顺利极了。由慕氏安排,珍珠跟她传说中的父母相见,皇帝对他们礼遇有加,一切都在祥和虚伪的气氛中顺利进行。
应付了大半天,珍珠略觉疲倦,回到燕云楼,对镜卸妆。
陈瑢进来,面色阴沉沉的,不发一语。
珍珠从菱花镜里看他。
“我并无亏欠你,你不必摆这副脸色来看。”
“是,你从没有答应过我什么。”
“你一厢情愿将我认作你旧爱。”
他沉默。
“其实,我也没有那样喜欢你,你对我抱什么感情,都无所谓。当然,还要多谢王爷提携。”珍珠淡淡说。
“你毫无心肠。”
“彼此彼此。慕氏对你深有感情,你一样视而不见。”
陈瑢走近她,“珍珠……”
珍珠别转脸,“别作深情,也许明年,你就忘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珍珠不响。
十日后,珍珠跟随皇帝返京。直至临别前一夜,她才鼓起勇气去见婉香。婉香对这事,半忧半喜,忧的是珍珠从此要一个人,受了委屈也无人关怀,临安那样远,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亲人都没有。喜的是,她将是尊荣无限的皇妃,以后这世上能欺负她的人,并不多。
珍珠笑说,“妈,你也太婆妈了,我能照顾好自己,那么多女人都进了宫,地位还不及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文婉香摇头,“是,人老了,心肠就变软,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什么都不怕。”
“是了,别担心我,你跟江叔叔,好好过日子。”
江之城对婉香,永久的爱慕,从年轻到半老,情谊不减,多么羡人。
珍珠总算有一件欣慰的事。
出发那日,朝霞满天,树木抽出新绿,在嫣红的天幕下,别样瑰丽。
陈瑢如树般笔直地站着,面色苍白,风度却依然很好。
她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
皇帝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跟她提什么故人。
仿佛她就是她,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影子的,活生生的人。
这让她舒心。
回程路上,皇帝心情似乎非常好,和她讲宫里的人事,京城的世家,大臣的趣闻。珍珠听得入迷,渐渐将秦州忘在脑后。
皇宫恢弘壮丽到无以复加,大红朱漆的城门,高耸入云,守门禁军盔甲光鲜,神情肃穆。在皇帝所乘车辆驶过之时,所有人都要下跪,以示尊敬。
珍珠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仿佛踩在云上,轻飘飘的。
这就是陈国权利的中心。而她以令人艳羡的姿态进驻。
马车径直驶入皇宫,在未央宫外停下来。皇帝亲自扶她下车,在无数官员侍从,以及后妃宫人的睽睽注视下,珍珠以恬静的姿态,站在皇帝身边。
她在想,容穆是否还能认出她,看到她此刻的风光。
皇后从人群中款款走出,妆容精致,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一看,便知出身高贵。
“陛下辛苦了。”声音清婉动人。
“皇后也辛苦。”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识人间烟火。
皇后看到珍珠,面色不改,上前拉住珍珠的手,笑道:“这就是阮家的女儿吧,好标致。”
珍珠向她行了礼,“您万福。”
“行了,朕去后阁歇歇,你先安顿他们。”皇帝指一指迎驾宫人。
“是,晚上在长信宫,臣妾给陛下接风洗尘。”
回到未央宫后阁,皇帝更了衣,神情松散地靠在引枕上,听大臣禀奏。
珍珠在屏风后喝茶。
未央宫陈设古朴大气,并不奢华,却让人觉得舒服,高贵。
首辅大臣首先上来禀报一通政务,其他官员紧随其后。
轮到容穆,只听他说,“陛下直接带阮家女子入宫……这,这恐怕于理不合!眼看选秀在即,不如先将此女上报内务府,届时统一遴选。”
珍珠在屏风后静静听完,失声笑了。
这就是大名鼎鼎,让婉香着迷了半辈子的容穆?曾经的风流才子,如今满口规矩道理,实在有趣。人生很玄妙。
皇帝沉吟一下,“大学士说的在理,但朕记得,先帝并没有立规只能选秀纳妃,朕已决定择吉日册封夫人,这件事,就不必再议了。”
语气平淡,掷地有声。
底下有些躁乱,“夫人……夫人……”众人面面相觑。
夫人,相当于侧后,有协理后宫之权。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后当年便是夫人,不能不令人揣摩其中深意。
忽然一人站出来,跪地叩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实乃我大陈国之喜!”
众人陆续反应过来,也跟着下跪,山呼万岁。
珍珠第一次见这情形,不由轻轻笑出声。
册封夫人一事,皇后想来已经听说。晚上一到长信宫,她便迎出来,笑道:“臣妾给陛下道喜了。”
皇帝含笑挽住她,“以后凡事就有人替你分担了,你可以少点辛苦,远嫁来我们家,总该享一享福。”
言语恳切,却不容有疑。这位二世祖,手段可谓高明得很。
进了长信宫,珍珠正式拜见皇后,得了一堆赏赐,这一家人,功夫都做得很足。
皇后闺名梁慕云,是隔壁梁国老皇帝的掌上明珠。三年前,在太子陈璎登基后的第一百天,隆重迎娶她,从此成为陈国皇后。
虽是一段政治联姻,但表面上看,恩深情重,好一个金玉良缘。
宫里也有女子乐坊,演奏功夫一流,但姿色相比秦州,差距甚远。这些女子,顶多算是清秀,并无绝色。
大概是怕“脂粉堆里出庸君”,是以宫中女子,打扮得体最重要。
除过皇后,只有一位贵人,一位美人,一位长使。
皇帝并不好色。
秦贵人,父一等武官秦少卿,十万皇家禁军统领,皇帝十分倚重。贵人出落得风姿绰约,盈盈秋水,不知其父是怎样一位赳赳武夫,倒生出这样一个芙蓉花样的女儿。
李美人,父二等文官李旭,燕州监察史。她模样并不出众,只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摄人心魂。
王长使——珍珠不由惊叹,何以生的这样美,地位却这样低。长使,最低最低的一个分位。听说燕南王的生母就是一位长使,生下他,却没有抚养的资格。是以燕南王从小由姜夫人养大,和皇帝就像亲兄弟,感情极深。
大抵是娘家没有背景,珍珠想。
皇宫是一个何其现实又何其残忍的地方。
还好,她背后有个秦州书香名门阮家撑着,虽然是假的,也无妨。
珍珠想到,我朝太平盛世,文昌武盛,书香之家的女儿,可封夫人,官家女儿,最高只是贵人。轻官员而重文化,皇帝很有城府。
这下陈国的万千子民,又要歌颂我朝圣明,陛下万岁了。
☆、七
册封仪式很隆重,满朝瞩目,举国庆贺。
珍珠戴着沉重的金饰,妆容精致,一丝不苟。一袭云锦长袍,绛紫色,绣着百花,吉祥纳福。
姜太后,平日住在清凉山长善寺,今天也盛装入宫,坐在皇帝右边,盈盈含笑。
珍珠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艳冠后宫的姜氏,深为惊叹,这样美,这样美。年华的逝去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上天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人为了生计奔忙,年纪轻轻就皱纹早生,而有的人,儿子已当了皇帝,依然美艳无双。
按血缘,姜氏还是她的表姑。
吴应和尖细着嗓子宣旨,珍珠只觉恍惚,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走在云中,他在念些什么,全没有听清楚。
接了旨。珍珠先上拜过太后,再拜过皇后,最后对皇帝深深拜过。
从此,她是珍珠夫人。
太后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脸上浮现慈祥,就像婉香看她时那样。
古人讲血浓于水,或许并非空口白话。
“好,很好,很美。”太后满意点头。
“恭喜母后,恭喜陛下。”皇后恭谦地祝贺。
宫中一派喜气洋洋。
皇帝还特地大赦天下,祈求加福。
珍珠心中至为感动。
是,这是全新的生活,皇帝待她不薄。得君如此,妇复何求。
从前一切似乎真的可以揭过不提。
皇帝将太液宫赐给她。这是一座很美的宫殿,亭台楼阁,芳树香花,尤其是那一方太液池,碧波清影,睡莲曼曼,美轮美奂,人间无双。
她自认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但仍被这一切弄的眼花缭乱,心旌摇摇。
难怪世人挤破头都要争功名利禄。果然是极好的东西,足以麻痹神经,令人心满意足,烦恼无踪。
日子过得闲适自在。皇后隐忍,大度,待她很温和,十分正室风度。
大概身为公主,注定不会平凡,从小就被教导如何与丈夫身边的女人相处。
珍珠一个久惯青楼的女子,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淡泊恬静的爱情。她很尊敬梁皇后。
再见容穆,已是暮秋时节,她在园子里和皇帝饮酒喂鱼。她情愿以色侍君,贤妃讽谏之类,她没有兴趣。
这次她才看清容穆,头发已半白,婉香说他年轻时如何风流倜傥,她瞧不出。如今的容穆,只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饱读诗书,行为端庄,思正道,言讽谏。
多么无趣。
一代风流才子变耿耿忠臣,值得一声长叹。
容穆拜了拜,说,“陛下,先帝立下的规矩:正月进京陪侍的王爷,每年至多两位,您要将五位王爷全召进京,断然不可啊,请您三思!”
“容爱卿,来,大冷天的,喝杯酒。”一面对珍珠,“给容卿倒杯酒。”
珍珠表情一滞,看了皇帝一眼。
容穆口中念叨:“陛下,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臣受不起。”
“朕赏你的酒,别总这么迂腐。”
珍珠很顺从,新取了一只小玉盏,满满斟了一杯酒,亲自呈上。
容穆接过酒的那一刻,看到她,明显怔了怔。
“除了先帝立的这条规矩,朕看不出,为何不可全召进京,我们兄弟几个,也有好些年没有团聚了。”
容穆神情恍惚,半晌,才回过神,耿耿忠言道,“先帝……先帝是担心,王爷全部进京,彼此照见面,容易生出事来。”
“哦?能生出什么事?”皇帝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