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再也无暇估计什么形象什么身份什么道义了,眼泪狂飙而出,她只想活命,只想求生,竭尽所能的……
可好像上天并不打算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因为行刑的士兵已经一只脚踩在她背上了,模糊泛红的余光中,她看见士兵双手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挥下。
一切都完了,什么相士的预言,什么嫁给齐小白的愿望,什么要攒很多很多的金银钱财,什么要夺取君位成为君夫人的决心……一切的一切随着人头落地也就散了一地。
铿锵,手起剑落,溅起无数火星。
剑刃斩进脖颈入肉三分,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用一捆银针一齐扎进患者皮肉时的触感;火星擦出,烫的她毛孔紧缩,类似于吸附在皮肉上的烧火的竹筒被拔起的痛感。
喔,被砍头,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主人,花溟来晚了。”
“大胆贼人居然敢闯刑场,来人,拿下。”
意识有些涣散的连渃此刻不太清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只觉得头顶处不断传来刀剑互砍以及人声对话的杂音,吵,很吵。可她不敢张望,因为刚才她已经将全部勇气都用在了闭上双眼这一个动作之上了,她想,即便要死,她也要死得瞑目。
“住手。”极尽温柔又近乎命令似的嗓音穿透黑夜中的薄雾直达连渃的心脏。
哒哒哒,马蹄踢踏声渐渐代替刀剑的碰撞声,哒——哒——哒——,等马蹄声最终落定之后,那醺人欲醉、柔如流水的嗓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我是公子小白,我已经派人去请君上的旨意了,再旨意来之前,尔等是否能等上一等呢?”
行刑台上的士兵拨开薄雾望去,离台子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披紫色貂皮披风的年轻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他正嘴角含笑地凝着他们,孤身前来的他浑身没有散发出一丝压迫感与威慑力。
即便齐小白不自报家门,所有官兵也认得出他,因为公子小白“齐国男子第一美色”的称呼早就如雷贯耳了。
“不能,吾等奉君上之命,子时一到必要斩尽公子彭生一族。”官兵头子无疑是个血性男儿,唯君令是从的他哪管你是公子小白还是第一美色。
“可是阿渃并非公子彭生一族,她只是暂住他府,如此牵连,就不怕枉杀无辜吗?”齐小白和声和气地试图与他们讲道理。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管不了那么多,倒是我们若不按时处决犯人一定会被君上问罪,所以恕吾等不能听从公子您的命令。”
“就算多等一刻也不行吗?”
“不行。”官兵头子似乎就认死理了。
“公子,要将他们都砍了吗?”剑锋染血,花溟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很久了。
“花溟,勿冲动,杀了他们麻烦事就更多了。”骑在马背上的齐小白忽然翻身下马,他缓步走向斩首台并未望花溟一眼而是目光一刻不离地凝着狼狈跪伏在圆木台上已失魂落魄的连渃的身上,“阿渃兄长乃戍边大将军,到时他若知因自己不在而导致亲妹被误杀,一定会问君上讨个说法的,到时候想必君上免不了处罚尔等吧。”他一边登台一边说道。
“这……”
“你们现在不杀,会受到君上处罚;你们若杀了,也还可能被君上处罚;想必你们心中也颇为矛盾吧。”齐小白几步登上斩首台,和颜悦色的他的目光与每一位士兵都进行了短暂的碰撞,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等上一等,等我派出请旨的使者来,如果他们没带来君上的旨意,你们就把她砍了,我不仅不会劝阻甚至会在连澄将军向君上讨要说法的时候为尔等作证,证明你们的确是遵旨行事的,错,不在于你们;如果等会带来的是君上赦免的旨意,那么就更是皆大欢喜了,是不是?”
听到这里,士兵们开始面面相觑了起来。
“假如你们听完这席话还是要杀她,那么就先砍了我吧。”见官兵头子仍拿不定主意,齐小白潇洒地撩起披风,他来到连渃身后,跪地伏在她的身上,伸出脑袋的他与她的脑袋共同摆在了沾血的圆木台上,“阿渃,别怕,我在这里。”
齐小白这招直接将了士兵们的军,他们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也就在这个瞬间,花溟举剑来到士兵们与齐小白所处的位置当中,她手握长剑逼向他们,用属于剑客的杀气与眼神硬生生拉出一道几丈长宽的防卫线。
没了士兵们的压力,齐小白也毫无顾忌地干自己想干的事,而连渃残存的理智与混沌的意识就是在他的怀抱与双手的双重温度中被逐渐唤醒了。
“是……小白……吗……”连渃恍然失措地问。
“是我,阿渃。”齐小白将浑身僵硬的连渃拉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腰肢,一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对不起,我来晚了。”
循着温软的耳语,连渃转动着脖子,她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笑脸,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认,两颊深陷的酒窝,是他最特别的标志。
没错,是他来了,她的小白来了。
“呜啊啊啊……”绝境逢生的连渃泣不成声地扑进齐小白的怀里,“小白、小白、小白、小白、小白……”她撕心裂肺、她用尽全部力气反反复复地呼喊着齐小白的名字,仿佛只有那么叫喊了才能宣泄掉自己几乎酸败的情绪以及那植根心底恐难拔出的恐惧之情。
齐小白紧紧地抱着连渃,面贴面的他一字一句地对着她的耳畔说道:“阿渃,你现在算是体会到了我当时的心情了吗?”
连渃一怔,还未完全镇定的心绪又被齐小白看似寻常却意味深长的话语给弄紧绷起来了,是呀,三年前,在那场夺位之战中,他也几乎死掉,只不过当初并未在场的她就算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完全体会当时他所遭遇的刺激与艰险。然而,今夜,她的的确确亲身感悟过了何为生、何为死的滋味;也似乎明白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堂堂齐国公子是为什么老是用“麻烦”与“无趣”这种借口来敷衍自己、敷衍人生了。
“那么,你还要继续那个誓言吗?”齐小白将脸埋进连渃的脖颈,进一步抛出了自己的质疑。
齐褚是一国之君,他一句话便可以要了任何人的性命,此次,她只是稍微和公子彭生沾上一点关系就险些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倘若继续下去,说不定会遭遇更多更加凶险的暗流与漩涡,仅凭她一介女流、区区太医署医侍真的有筹码、有能力、有机会颠覆他的天下吗?
“呵呵呵呵呵呵……”连渃忽然闷笑了起来,同时有无数画面在她的脑子里疾驰而过,看着那些好的、不好的画面,她的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比今晚更糟的结局?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吗?她可是一名医侍,就算手无缚鸡之力,她也不会等到以上的结局。
“小白,我要继续。”她笃定地告诉齐小白,“就算过程会充满了麻烦、就算以后还是会遇见此等遭遇甚至是迎来此等结局,我也要继续下去,因为,这样的人生也会无限有趣起来,不是吗?”
“你呀,总是这样倔强与偏执。”齐小白抱住连渃脑袋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抚了抚。
“倔强、偏执又如何,谁像你呀,怕麻烦又嫌无趣!”腻在齐小白怀中,连渃旁若无人地埋怨撒娇了起来,“但我知道,就算再麻烦再无趣,在我陷入危难时,你还是会来救我的。”
“是是是。”齐小白宠溺地应和了起来,麻烦或者不麻烦,有趣也好,无趣也罢,反正这一生他都会护着这个女人的周全并会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旁。
哒哒哒——
就在二人几乎遗忘当下情势之际,一匹黑马冲破黑夜直奔刑场而来,同时让众人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起来。
齐小白扶着连渃起身一看,是自己派出的快马特使请旨回来了。
“禀报公子。”特使急急下马,举着竹简一路快跑至邢台边,见到齐小白即刻跪地行礼,“君上指令到。”
“念。”
哗啦,特使抖开竹简,起身大声地念道:“公子彭生一案与连渃并无关系,予以赦免。今,周王姬不幸染病,作为太医署唯一的女医侍,寡人令尔即刻进宫诊治,若不治,提头来见。”
☆、第四回 周王姬(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得到赦免捡回了小命可又要去给什么周王姬诊治,不治还提头来见,一脸阴郁接旨的连渃不断在心中咒骂,该死的齐褚,该死的报应。
在简易处理包扎下了颈脖上的伤口又将为师父素袖母子收尸之事拜托给齐小白之后,连渃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先前那队负责斩首的士兵们去了齐王宫。
子时过后,从市朝到齐王宫正门一路漆黑,别说行人就连只鸟都看不见,惊魂未定的连渃好不容易走来到正门却又得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从宫内前来接她的两名小宫女告诉她,周王姬现住在遗人居,她要去那个地方给她瞧病。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遗人居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齐王宫最富盛名的冷宫别院,听说半夜时常闹鬼呀。”缩着脖子的连渃边咽口水边瞅了几眼天空,夜幕黑压压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现在这时辰又是鬼怪出没之际,这要是去遗人居,那还有命回来吗?
“哎呀呀,好痛,好痛,好痛……”见士兵与宫女交接工作差不多完毕,吓得胆寒的连渃连忙捂着肚子蹲下并摆出一脸痛苦纠结状,“肚子好痛呢,一定是夜半寒凉着凉了,哎……”
“如果连医侍不舒服,那么明晚我们再在此等候便是。”两个宫女倒是体谅,她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瞅着连渃开口道。
“明晚?”连渃一听就傻了眼了,她佯装腹痛就是不想深夜进宫,“白天去就不可以吗?”
“连医侍尚且不知,周王姬举止反常,白日里见人就攻击,只有深夜睡熟之时才能安静下来。故君上有令,让连医侍趁夜为周王姬诊治。”
“什么?”连渃抽搐着嘴角望着两名冷静陈述的宫女,这遗人居半夜闹鬼也就算了,怎么那周王姬听起来也像个疯子,这去了,她的精神和肉体非得受到双重摧残不可呀。
“连医侍,是今晚去还是明晚去?”
“不去可不可以?”连渃扁嘴小声嘟囔道。
“那奴婢们就如实给君上回话了。”说罢,宫女们竟转身准备走人了。
她刚从斩首台下来可不想再次因违逆君上旨意而遭受任何处罚了,于是连渃哭丧着脸叫住了欲走的宫女们,“你们慢着,我去,我今晚就去。”
闻声,两名宫女立即转身朝连渃俯身行礼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连医侍,有请!”
两盏宫灯,两只露在宽袖外、指引方向的糙手,迫使连渃无法不硬着头皮跟上她们的脚步。
遗人居在王宫最深处的幽僻地,途径之处也竟是毫无人气的宫殿与废舍,先前跟着一队士兵走夜路都把连渃吓得腿直哆嗦,如今只剩两个冷冰冰的宫女领路,无限害怕的她只觉面部肌肉不断颤抖,从而导致上下牙齿互相碰撞着,咯咯……咯咯……
“小白,你要保佑我。”连渃紧抱着药箱不断在心中祈祷着。
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领路的两名宫女在一处清幽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连医侍,到了。”
连渃闻声抬头,朦朦的雾气之中一座高台宫殿若隐若现,因为夜色因为薄雾,它的面积、破旧程度以及牌匾都让人看不太清,唯一可看清的就是殿前立着两个手举长戟的守卫士兵,以及冷风吹拂而过,耳旁能清晰地听到悉悉索索类似干枯枝条扫在院墙所发出的声响。
“来者何人?”守卫跨步而出来到连渃跟前,“根据规定,但凡进出遗人居者都必须接受检查。”
“我是太医署的医侍连渃,奉君上之命前来为君夫人诊治。”说着,连渃配合地将自己的药箱递了过去,并展开双臂接受检查。
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好几遍,侍卫并未在连渃的身上以及所携带的药箱中发现什么可疑之物,故才开门放行。
宫门开启,连渃发现里面果然种了许多棵柳树,枝叶干枯的它们为殿内又平添了几抹衰败之色,不过也难怪,这地方本来就是失了宠、犯了错的君上妻妾们所待之地。
不过,这周王姬可是周王之妹又是新嫁来的君夫人,怎么也会沦落至此呢?
“君夫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连渃心中万分好奇。
“君上已废去周王姬的君夫人之位,连医侍最好称她为周王姬。”宫女边领路边解释道:“为什么会住在这里,那是因为周王姬在没接到君上诏谕的情况下而擅闯了梧台殿并动手伤了文姜夫人”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两宫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周王姬、周王姬”的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