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伸长脖子努力地咽着干粮,旁边有人递过水来,我道了一声谢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随后擦了擦嘴将水壶递回去,才发现原来是未央。
他笑着望着我,一字一字说道,“千——姑——娘?”
我有些害怕,之前偷听了他与别人的密谈,现在又被知道不是傻子,如今我这处境确实堪忧啊。
“是……”为了阻止他说出什么话来我忙抢着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我一下船就往墨州走,绝对不走苍衍山过。”
“苍衍山?你怎知我会去苍衍山?”
完了,说得太急露馅了,苍衍山……正是琳琅山庄所在。
我憋着一句话不敢说,他起身问向隐歌,“隐歌,你说该怎么办?”
“公子可以杀了,或者带走。”那边传来的女声如同她的脸一般冰冷。
“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你可以先放我走然后派人……”我还没说完隐歌的剑已经出鞘横在我脖子前了。
我泄了气,“什么时候会放了我?”
“看心情。”他说。
“……”我去你大爷!
大约在船上颠簸了半个时辰,直到我吐得比吃得还多才终于可以下船。
琳琅山庄的名号在九州也颇有知名度,传说是个藏有世间各色珍器宝物的庄子,大到皇祭时用的鼎器神坛,小到前朝某夫人用的珠锻首饰,有容山容水容天下之称,里间器物琳琅满目故而得名琳琅山庄。不过一直很神秘,我们老百姓只知道它在虞州的苍衍山上,但并没有传言谁真正去过,我本来一直以为它同师兄和我说的那些志怪小说一样是个假想的,后来偶然在医阁瞧见了一个来自琳琅山庄的求医帖才知这世间真有此庄,不过那求医帖已在医阁搁置三年已久,故即使被我翻出来了医制也并未派人去应帖。
从渡口赶去虞州需要三日的路程,我本想在途中借机逃走可最后结果都让人颇为扫兴。第一日在客栈歇脚时我明明看到在我旁边的隐歌已经睡熟,可脚刚踏过门槛一把薄如蚕翼的剑就横在我面前,我只好昧着良心说了句今晚月色不错的话进屋乖乖睡觉。第二日我吸取了前一日的教训趁他们吃饭时将迷药偷偷放进菜里,结果自己不知为何一觉睡到次日巳时,果然是害人害己啊。第三日,又有麻烦来了,不过这次造次的不是我,是面前这位。
她立于马上,着了一身绛紫的剑客服饰,面容被薄纱遮住,手握一尺长剑气势如虹,眉眼中只有一个字——杀。
待我反应过来时隐歌已提剑上前与她搏斗,两剑相击传来阵阵铿锵之声,这位女子功力显然也不差,隐歌并不占优势。
未央却似乎并不着急,冷眼看着那女子出剑的招式,忽而嘴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女子的面纱忽然被隐歌一剑挑了下来,她乱了阵脚,不得不后退几步,两人这才都停下手。
未央上前一步,冷声道“九州四大杀手之一的拂晓拂姑娘,世人都道你已死,却没想是在为琳琅山庄做事。”
面前女子后退一步,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是你这样做,若被容庄主知道,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她的手将剑握紧,厉声道,“你们都得死!”语毕已执剑上前,招招狠辣式式夺命,未央却只躲不攻,看得我在一旁都为他干着急,手心中暗暗渗出些细汗。未央被她逼着靠着一棵古松,最后她那一剑刺来连隐歌都有些着急,正当我以为未央这次死定了的时候却见他迅速出手打落了女子的剑,这逆袭得太快我连他用的是什么武器都不知道。
他抬脚将女子的剑踢到一旁插在树干上,淡淡道,“拂姑娘,并不是有些事你不想他知道他就可以不知道,”拂袖转身,“你走吧。”
女子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咬牙拔出长剑策马绝尘。
她走后我们继续赶路,不过经过这一段插曲后大家都忧郁了许多,特别是未央,双目如谭水般深不见底,总像是在思索什么深奥的东西。
一番甚是坎坷的长途跋涉后,我们终于到了苍衍山,未央带着我们左转右转最后又不知绕到那条旮旯里才看见一只墨色门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琳琅山庄。
他正要抬手敲门,我一把扯住他袖子提醒他,“哎哎……你不是去偷么,怎么还敢走大门,这不是在找死么?”
他将袖子从我手中拽开,“未某何时说要用偷的?”
“哎……”我真是第一次见到来拿别人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门很快被打开,为我们开门的却是那日路上要刺杀我们的女子,我颇为诧异不自觉向后退了些,却见未央和隐歌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与她颔首。
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跟随那女子进入山庄,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这庄子甚诡异,像被一个罩子一头罩住,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感觉就像我在未入医阁前在陈州进的停尸间一样。
一行人走在一条长路深深的曲径上,两旁皆是颓败的树木,枝腕却依旧遒劲微微现出紫色的光彩。医阁里的小明子对树颇有研究,曾硬逼着我听他讲各种树木的姿态习性,所以我一看这种林木就觉得它是九州上少有的紫云木,不过这种树木听他说只有很多年前被灭门的辛垣家有种植过几棵,未曾想在琳琅山庄也有,而且还这么多。不过看这副败势,大约是不习惯山上的气候而水土不服。
“这是紫云木?”我停下来问他们。
带路的拂晓却突然回头传来一个冰冷的眼神,我吓得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后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剩脚踩在树叶之上发出的沙沙之声。
在这条长路的尽头,我们终于见到了琳琅山庄的现任庄主容和。
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恍若谪仙般的气质,我想这大概是在山中住久了的缘故,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仙。他看起来双腿有疾不便行走,只坐在轮椅之上迎接我们。
淡然而立,衣袂轻卷,如一幅清水芙蓉图。
“未公子来了。”面前的容庄主说道,那语气像是在见一位等待已久的朋友,难道他们之间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未央点点头,向他介绍我们道,“这是隐歌,这是……我表妹千千。”
我在一旁甚震惊,什么表妹,老子分明是被抓来的人丁!
几番闲聊之后容和便派人将我们送至住处,我看这庭院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伤感,心情糟得像一根被揪在一起的麻绳,不知为何,从我进这琳琅山庄起这种悲伤的感觉就围绕在我心间久久不肯散去,如今到这庭院这种心绪更甚。
未央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低声问我道,“怎么了?”
“这里,曾发生过了什么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总之这里就是给我一种经历一场很大的风波后瞬间倾颓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老来得子的人突然死了儿子一样。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有孤雁呜咽着飞过连绵的云霞,随后才略有叹息之声地说;“进去吧。”
我们屁股还没坐热,那边容庄主就派人来请喝茶了。
未央让隐歌留在住处歇息,独带着我去,我深感不快,“我也累死了,凭什么不让我歇息啊?”
“我不想你休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刚才还对他有所改观,现在好感度全部清零。
容和请我们的地方是一处雅致的水上亭阁,人未至便已听到箫声切切,如同江南里连绵的雨落在心间。
亭阁里独他一人,见我们来了,放下布满裂痕箫道,“请坐。”
我和未央点头坐下,容和递来一块血色的玉佩给未央,“这便是我在信中和你提到的那块。”
未央将玉放在掌心用手摩挲着玉上精致复杂的纹络,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生得竟然这般好看,白若汉玉骨节分明什么的已不足以形容,凭着业余琴师的直觉,我断定他的手一定很会奏乐。
良久,他放下玉道,“正是此物。”
容和突然苦笑,望向那块玉的眼神也变得不同,问未央道,“可有解法?”
“容庄主身边还应有一幅画。”
容和闭目,似在思索,很久才答道,“确有一幅。”
这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什么玉不玉画不画的,甚莫名甚其妙。之后他们都未再说话,容和低首把玩着手中的玉,未央执盏品茶,似乎都很喜欢这份安静,可我最不喜冷场,想起了医阁中的那笺求医帖,遂说道“容庄主,我曾在燕国的医阁做过事,见过琳琅山庄送去的求医帖,不知现在可还需要?”
容和抬头看我,轻叹,“这么一过就是三年……千姑娘是医师?”
我对他颔首。
他将手递给我,“既然来了,看一下也无妨。“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寒意一瞬从指尖升起,我震惊地看着未央,他却没什么表情。我另一只手暗暗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死心再去探他的鼻息。
我倏然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语无伦次道,“你没有脉搏……也……也没有呼吸,你是一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在上学途中突然想到“容山容水容天下”一句,晚自习时写在稿纸上拿去给小伙伴看,她立马回我一句“爱花爱草爱美人”==
☆、玲珑棋子玲珑局(二)
未央抓住我的手:“千千,你冷静点。”
容和很平静地将手收回:“三年前我醒来发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也很吃惊。”
我没法解释,一个没有脉搏没有呼吸的人为何能平安无事地活了三年。
“容庄主可否将画拿给未某一观?”未央问道。
容和将血玉握在掌心,思虑片刻:“请二位随我来。”
我们随他来到一个古朴的院子,我隐隐中像是听到有谁在哭泣,却又不敢确定,因为未央和容和并未露出什么异常。但这间院子给我悲伤的感觉比之前更甚。
屋内很干净也很雅致,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唯有一幅画挂在墙上,画上是一位男子和一位女子对弈,女子穿了一身绯色的古纹对襟羽纱衣裳,手拿白子正歪着脑袋思考,眉眼中满是天真烂漫,男子一身碧色长袍,背对着我们,只看得到他的侧脸,温润如玉,不染纤尘,唇畔含笑看着女子。
这男子明显是容和,而这女子,我虽不认识,却是有些眼熟。
容和推着轮椅上前,指尖轻触画中女子的指尖,神色中流淌出难以辨别的感情:“我想知道,我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一点也记不得她了。”
未央站在画前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最后闭目道:“今夜子时,容庄主想要知道的一切都会知道。”
“多谢未公子。”
我们回去的时候未央的情绪很低落,或者说从他接到容和的那块血玉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我本以他是某个江洋大盗,受某没节操的世子所托来琳琅山庄偷东西,现在这情况看起来却不是这样,让我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措,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来此处又是要做什么。
回来后未央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什么,我问隐歌她只淡淡回了我句公子自然有他自己的事。一直挨到了半夜,未央把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我摇醒,然后我们跟着容和派来的人去了他的院落。
这里果然看起来比我们之前去的那几处气派多了,可气派虽气派,却冷得很,伴随着子夜微微的凉风,吹落那一院冷香四溢。我们被带到一间亭子前,但并非是白日里去的那间,勾起的亭翼伴着一轮明净的月亮,月色如水般流下侵染亭子四周围着的素色纱缦,微风袭来,薄纱轻卷,容和坐在亭中,一张如切如琢的面容在纱缦后时隐时现。
亭内置有一张石桌三块石凳,白天见的那幅画和那块血玉正静静地摆在桌上。
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径自坐了下来,未央在婢女端来的盆中净了手,抬眸看了眼月色,道:“可以开始了。”
他从隐歌手中接过匕首,在自己手心划了道口子,我有些诧异,医师的本能让我不自觉地要去查看他的伤势,他推开我的手,将手握拳让那些血悉数流到那块血玉上。血顺着玉的纹络一直流淌,待到流满整块玉的时候,一旁的画却发生了变化。
画中的墨色突然凝聚到一起,不再有对弈的场面,只有一块浓郁的墨色,一点一点变浅,直至不见。
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祭画?
正当我胡乱猜测之际,画中出现一滴墨点,接着越来越多,由抽象渐次变为具象,画中原本应是静止的场面却动了起来,连接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我想莫非,这幅画是在向我们讲述一个故事?
未央看向容和:“容庄主,你被封印在玉中的记忆都会在这幅画中呈现。”
容和点点头,神色寂寂,望着画卷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