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一行三人越走越远,直到另一桌的客人吃好叫他收钱,这才转身回了铺子。
没有回客栈,没有找马车,也没有问路,文敛就这样走着来到了浩明城西边的破庙。此地是城中较荒凉处,没几处院落,除了几所土屋便只有眼前的破庙。
破庙附近没有人,文敛直直走了进去。
刘金想,如果他从来没有大赢过,从来没有喝得那样醉,没有在那样烂醉如泥地的时候胡乱跑到别人的院子里,或者在醒来后能知足地守着那些赢来的钱好好过日子,没有在贪心地驱使下想要赢得更多而再去赌坊,也许一切就会不同了,他不会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躲在破庙里,一天一天看着自己死去。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有时候自己也觉奇怪,居然还能够活这么久,居然还没有死去。或者,其实他现在已经死了,只是意识还不肯死去,还要拼命地想着一些事情。原来还能感觉得到老鼠在身上爬来爬去啃噬皮肉,还能感到蚂蚁钻进耳朵里时的微微麻痒,可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唯一感到的就是自己快要死了。
老人们说一个人在死时总会想起他平生最难忘的事,或是美好或是痛苦,总是令人铭记一生的事,可是他现在想到的为什么是那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呢?还是自己喝醉时意识模糊不清时的事情。哦,他记起来了,那天在大祥赌坊试手气,居然出人意料地运气好,赢了一大笔钱,如果他能安生下来,那些钱足够他娶个女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他刘金在赌坊混了十几年,总是输多赢少,从他将父母留下的祖产全输了出去后,他也就破罐子破摔,镇日以赌坊为家。那日赢了后,他异常兴奋,于是约了几个平日一块赌钱的朋友去酒楼里大吃一顿,他有好多年未那样威风过,所以难免多喝了几杯,结果最后一伙人都醉了,他还是酒量好较清醒的一个。谢绝了他人的相送,独自一个人一步三晃地回家,可能是那晚的月亮亮了些,星星灿烂了些,他时不时抬头望天傻笑,结果没注意一脚踩空摔躺在地上。一倒下去便不想再起来,以为是到了家,睡在除了一张床就几乎什么也没有的自个儿的房子里。矇眬中听到人语,听不清有几个人,吵吵嚷嚷的,害他美梦做了一半就没了,闭着眼骂了句,声音似乎就消失了。转了个身笑着继续睡,睡梦里他在赌坊大杀四方,把整个大祥都赢了过来,咧着嘴笑,口水流了一地。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屋里,以为是自己走回来的,看来即便喝醉还是能找到路嘛。抹了把脸后,想起昨晚那个梦,于是揣着所有赢来的钱跑去了赌坊。结果,一连三天,输了一连三天,除了自己的一条命外真真是什么也没有了。虽然原来住的房子很破,并且家徒四壁,可好歹有个遮风雨的地方,而现在,他连唯一安身的地方也输了出去,只能卷了床破被来破庙住着。然而,厄运似乎赖上他了,在庙里睡了一晚几乎从来不生病的他居然破天荒地生病了,还是一病不能起的那种。他这样的人,手头有几个钱请人吃饭时还行,如今一文不名破落至此,还有谁会记挂他。生了病住这种地方不吃药,唯一的结果便是等死。其实他就算不病死,在输光了一切后,也是会饿死的。话说他刘金行赌一生,所会唯赌而已,在没了赌本的情况下除了等死外还有其他路么?
也好也好,他这样的人正适合这样的死法。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咦?那天醉酒时听到的话此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说得是什么他却听不懂。
有多少人?三个?两个?记不得了啊?那些人说了什么?说了很多,比如……
刘金忽然清醒了一些,闭了两天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是他死前的幻觉吗?他居然看到一个清华如天仙子般的姑娘,似乎有人在他身上弄着什么,是传说中的内功疗伤吗?可是他现在已顾不了这些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在他临死的这一刻听到一个不像这人世的声音在问:“那些人,说了什么?”
他动了动唇,在死前放大了笑容,因为他听到耳边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外充满了安祥慈悲宁静种种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的低语,“你安心睡吧。”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是那一抹临死前的微笑。
文敛看着那一抹笑,默然良久,起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十四章 永入黄泉口难开
“我只问你,背后之人是谁?”
面前之人淡定从容,那样一眼随意看过来,让他如被冰浇雪洗,满腔的忧惧烦恨顷刻间消散无踪,只觉天地之间泠然空寂,除了那一句问话,什么也沾不上那人半点衣尘。//
“你不说吗?”文敛慢慢走过几步,语气依旧淡然。
孙理一震,忽然清醒过来。将信交到办完事后,他便骑马出了城正要赶回京里,哪知行不到十里突然被人从马上擒下,如鬼魅般的身影让他半点反抗之力也无。就是此刻被人提着什么也没做,却感觉全身力气丧失,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逃跑自然无望。
皱了皱眉,看着向自己走近的半大孩子,他此时有几十种说辞用于任务失败或被擒时的证明自己与事无关完全无辜,可是一抬头看向那双眼睛,那双有如深渊般的墨黑眼睛,突然觉得什么借口都无法说出来,什么推诿之辞都不能宣之于口,于是皱了皱眉头,叹口气问道:“可否问小姐一个问题,我再怎么想也不曾记得自己有在小姐面前现过身,小姐何以能找到我?”
文敛只是无甚表情的看着他,孙理倒不一定要问到答案,只是想找些话说说而已,身份暴露无论他之前做得有多好,任务都已算失败,而失败后的唯一结果么……孙理在心中一笑,复一叹:“隔着那么远,我实不知哪里露了破绽。”
文敛还是不说话,妩妩跳过来歪着头端详他片刻,忽而一笑,“气味怪怪,闻到,记住。”
孙理一愣,他被此刻抓住自己的少年擒下马时,甫一落地便看到眼前这女子携着女孩掠飞而至,那样的轻功造诣是他所见中之最,本就对这年纪轻轻的女子满怀惊诧,现下她如此一笑而言竟是像心智未开,年五六岁的孩童,哪里有什么武林高手的风范?还有,气味怪?他身上哪里有什么怪味?
他在愣神发呆之际,文敛开始皱起眉头,事关失踪爷爷,她没那样多的闲情在此陪人虚耗,口气不自禁冷了几分,“我问你最后一次,让你送信的,是什么人?”
孙理微震,默然。
“果然不肯说吗?”文敛闭了闭眼,转过身去负手而立,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感情,“赫,废了他的武功。”
话音方落。蓦然一声惨叫响起。又很快被生生止住。孙理紧咬住嘴唇。不住喘息。额上地冷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显然是费了极大地毅力才没有再叫出声来。刚才这个叫赫地人在自己身上轻轻一拍。瞬间全身地筋脉似都根根断裂在体内爆炸了开来。这是——这是什么样地武功?!
文敛身形未动。对那声惨叫也仿似未闻。待身后声音平静了些时再淡然开口道:“我不管你们想利用我。或者爷爷来做什么事。我只想找回爷爷。找到了。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可以。”文敛蓦然转过身看着他地眼睛。“告诉我那样一个消息。我也不管你身后之人是好意还是恶意。他总是知道些线索。我不喜欢一点点猜。也不想被人牵着走。我只是想找回爷爷而已。既然你知道。我自然来问你。你不愿自己说。难道我就无法让你开口了吗?”
这、这究竟是怎样地一个人?真地、真地只有十三岁吗?孙理有些震惊地看着文敛地眼睛。明明看到地是止水般地平静。为何他心里却有惊涛骇浪地感觉?上头地人对她地资料好像还是不够。
“小姐。我如果说我只是在浩明城等你出现。然后将信给你。至于背后有何意图全然不知。你信是不信?”孙理苦笑着问了一句。
“我信。”文敛答得很快。让孙理愣了愣。听得文敛又补充道。“我信你不知。是听令行事。所以我只问你背后之人是谁?”
孙理看了看她。垂下头去。“可是我不能说。虽然我其实很想告诉小姐。我确实所知有限。连小姐是在找令祖父之事也是听小姐所说才知。”孙理慢慢抬头看着她。露出一抹微不笑。“我们只负责行动。行动背后地动机从来知。我上头地人是谁。这是我唯一能告知小姐地。可是我却不能说。”他地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双眼渐渐无神。
文敛一惊,跨前一步,“赫!”然而已是不及,孙理嘴角渗出丝丝黑血,头无力地垂下。
赫将他放开,冷冷道:“他死了。”
“我知道。”文敛看着他嘴角的笑容,闭了闭眼,声音有些苦涩,“竟如此忠烈么?我没想过要杀你,难道被我识破身份竟等于要了你的性命?如此,如此……”连说两个如此,如此什么却是不再说下去。
虽短短数言已知孙理为人性情,不是个平庸之辈。这样的人,随手舍弃,那背后之人有着怎样的手段与果绝,这样的人,会是好心来提醒自己吗?文敛忍不住冷笑,虽然她说只要找回爷爷便可当一切不曾发生,然而,能做得到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她听了爷爷说了那么多事情后,在她知道了那个预言后,她想要安静平稳渡过一生,可以吗?可能吗?求安而不可得,今生之所愿,已经成幻梦一场。她其实早已明白,只是不想让自己明白,到了此时才知自己原来竟还会逃避。
从爷爷失踪那一刻起,她心里闪过怎样的念头,当时急于寻找爷爷下落的她,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事情背后的深意,只想着是单纯的失踪,所以只单纯地找回人便可。出了临江城,之后一路所见种种,证明她最初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从前的她,从来没有什么要保护的东西,所以就算失去一切也无所谓。可是,这一世,她有要保护的人,有她深深放在心里不愿失去的东西,那么,一旦这些被破坏,她会如何呢?
文敛抬头看天,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天空看上去却是一样的,一样的悠远,空旷,也一样的寂寞苍凉。
看文敛久立无语,赫跟妩妩也在一旁静静站着不去打扰她。
突然赫神情微动,对文敛说道:“有人来!”
来人速度极快,文敛还未回过神便有两人自远处施展轻功而来,转瞬已到眼前。后落地之人方一定身抢步上前探了探孙理鼻息,脸色微变,走向另一人禀告道:“主子,孙理死了。”说话间眼睛充满敌意地往文敛这一边看来。
然而在场的两个主事者却是谁也没有看他,在两人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文敛眼中所见全部只有那一名少年。
第十五章 尘世相逢空寂寥
那样一名仿佛集天地所有灵秀于一身,如神子驾临一般的绝世少年。 人世间任何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以凌然绝尘之姿挟着万古的沧桑永恒,翩然而至。浩浩御风无止,飘飘遗世独立,纵然天地皆化尘埃,而那一袭白衣飘然古今,超越凡尘。
绝世容颜,耗尽了创始神所有的想像与美感,于是凡间每一个见到的人在面对这般神迹时都丧失了所有的意志,睁着双眼,却不知自己所见为何,懵懂心思中,只觉是一场幻梦,只愿长睡不醒。
如许人物,其所在,让人恍觉身在云端天上,等到清醒了,看明了,却是满心满脑的错愕不解——这怎会是在人间?这竟还是在人间?
世人为了这不该存在于人间的清绝华容而痴迷,可是文敛此刻所见,却是眼前之人身上淡漠疏离,阳光照在身上也觉不出暖意,那种淡淡的,像与所有人隔绝开来的气息——那种,她最最熟悉,每每在镜子里,可以看得到感觉得到的气息。
看文敛只盯着自家主子久久不说话,他撇嘴对文敛很有些不以为然。主子的姿容气度不是这人间所有,他跟在身边十几年还是不能直视,常人看到痴迷忘情更是寻常,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走过去拦在主子身边,虽然主子不说他也知道,其实主子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看。知道主子向来也不轻易开口,于是对文敛一瞪便要喝问,然而在看清楚文敛的模样时不由愣了愣,只是个半大孩子,脸上并不是他常见到的那种痴迷表情,却是极冷淡,冷淡到有些索然,给他另外一种熟悉感。这一愣之下,本来要喝问的话出口时轻柔了许多,变成询问:“这个人的死与你有关么?”其实他本来是直接问她是不是凶手来的。
文敛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