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觉得自己在那晚向往过的场景,在方才的一刻都成真了。
传胪大典,皇帝放榜,御笔亲点温尧,一甲探花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探尽长安花。
我见到师兄走出来被昔日太学交好的学子们拱手祝贺,薛诚与一干小厮也凑上去挤作一团,他一一回礼,好不容易才从祝贺的人中走过来,双目清亮,温文从容,举手投足间却带着武人的大气磊落。
我强按着澎湃的心情,跟他说道,少爷,我要回去写家书给师父报喜。
今年的科考终于完全结束,登科三甲的斋前皆贴上了红符,学生们拜会了国子祭酒和几位夫子,便各自回了屋,有些聚众出去庆贺,而有些便开始收拾行当准备回乡。
煌煌京师,太学招天下之人皆聚于此,春还秋往,乌聚云合。
陪同师兄与薛诚他们庆贺完毕后,我便回了将军府,周婶说有人找我,匆忙地进了内堂便见着了幽草正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见到我便是一惊。
我忘记了自己还穿着男装做小厮打扮,她见了直笑,说好一个白脸小倌儿,差点没认出来。
我问道怎么着,又从宫里溜出来玩儿了?
她嘿嘿笑着蹭过来,倒也一点都不见生,你都知道啦……
太妃跟前的宫人活计很清闲嘛。我给她倒了茶打趣着。
幽草一愣,随即又道,上次我跟着揽翠班的伶人们偷偷出宫,谁知道他们前脚给皇帝唱完戏,后脚那国舅爷一行又来听戏,我急着见云麒,又怕善才不让我出去,便只能翻墙了。
那你今日又是怎么出来的?
太妃差我出宫买桂花糖,西街那边的桂花糖可好吃啦,上次云麒带我去吃过……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不说了,低下头神色黯了黯,其实,我在宫里一个人,有点儿寂寞。
我听她说着,先前只觉得她不像个伶人,现在更觉得她不像个宫人,性子倒有些像汤圆,喜怒哀乐皆挂在脸上,像是一潭清泉,一眼便望到底。
所以这种小姑娘,就算与我说谎我也没辙。
那一晚幽草在将军府住下,硬要跟我挤作一床,说要说些体己话。我晒了一个白天又闹了一个晚上很是疲倦,她却格外兴奋,说第一次住在外面呢。
我忍着困意笑出声,往后你想来住,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她突然不动了,半晌声音低低的偎在耳边,林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嗯。
我以前有个哥哥,小时候他经常陪我玩,可是后来长大了,他渐渐变得很忙,我一个月也见不着他一次,再后来,他惹恼了爹爹,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也没再见过我爹,就连娘病死的时候,他也……
我听到她抽了抽鼻子,毛茸茸的脑袋挤过来,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天,我在宫墙里荡秋千,宫墙外的场地上有人在打马球,我一下子荡高了,像飞一样,就看到了云麒,后来云麒带我玩,带我去过京城好多地方,可惜他经常要去塞外,有的时候我就想着,索性我也跟他一起去打仗,这皇宫,像个鸟笼一般……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再往后的便听不清楚,可是心里的疑虑也渐渐清晰起来,仿佛退潮后浮出岸的礁石,却硌得人心痛。
第二天我陪同着幽草逛京城,去西街买桂花糖,八月里的桂花已经开了,京城里飘着醉人的甜香,我跟幽草说起胥浦的往事,说起武馆,说起有个可爱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姐,还有刚中了探花的三师兄,她听得心花怒放,立誓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玩。
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林毓,要是云麒有什么消息,你能不能托人带话给我,我可以去宣德门等你!
我朝她道没问题。
说是买给太妃的,一路却将桂花糖全吃了,我暗忖这姑娘还真是一点都不会圆谎。
转到靠近皇城的一处小巷里她便说不用送了,我这就走啦别跟着过来啦。
我朝他拱手行礼,在她转身没走几步之后单膝点地,颔首道,十三公主走好。
她一瞬间便慌了神,飞奔过来将我拉起,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可眼里像是有泪光在闪,弯弯的眼睛又惊又笑,怎么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想起当朝的十三公主宜宣与曾经的太子乃一母同胞,曾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在太子一案之后被累及,徐妃殁后,境遇再不复当年。想必公主在宫中也是备受冷落,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整日生活在冷宫里,可性子却依旧那么天真纯善惹人喜爱,那样的姑娘,向着一点点宫墙外的天空,努力地伸出手,像是一株纤细柔韧的向阳植物,散发着让人心疼的美好气质。
我说我早些就觉得不对劲,听了你昨晚说的话才确信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揉着眼睛,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我就是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不会再与我像朋友那般……
我昨晚便知道你的身份了,可今日依旧如此待你,往后也不会变,你放心。
幽草哭得更凶,她抱着我说林毓你真是……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那一晚皇帝设琼林宴,宴请及第的进士以及文武百官,我依旧扮作小厮在园外候着等候侍应,皇帝的花园煞是气派,假山奇石,宝树琼花,长桥卧波,檐牙高啄,那宴席便摆在一处临水高台之上,远远望去只觉得灯火辉煌,师兄便在那光芒中的某处,温暖又遥远。
园子外的宫人喊了一句,李大学士到——
我便瞧见那宫灯之后缓步走来一人,身着朝服,我往后退了退便站近了暗处微微低头,可是一瞥眼还是看见那人看了过来,让人想起几天前的大雨,以及突然冒出来的寒意。
国舅爷是最后一个到的,宦官亲自出来迎他,被几个人簇拥着进了园子,我忽然记起一事,便抬头张望,果然在他身后不远看到了大师兄。
大师兄也在园外等候着侍应,我们这些家臣不能走得太远,我悄悄摸过去,朝他低低道,大师兄,咱们又见面啦。
他一怔,打量了下我,忽而又目光躲闪,我正待问他,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老三比我有出息。
我听得心下黯然,两年未见,大师兄依旧还是我们曾经那个大师兄,有着武人最本质的粗砺气质。我说,大师兄,你若是有空回去看看吧,大家都挂念着你。
大师兄沉默了半晌,忽然苦笑道,我没脸回去……
怎么了?
师妹,我在外头两年,算是明白了,有些时候啊一旦陷进去就难以抽身……都是命。
我觉得心底泛酸,你过得不好?好歹是国舅爷家的管事,难道他们亏待你?
我过得挺好,他朝我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有些虎气,照顾好老三……他去当官了,在朝堂上说话要小心点儿……
我点点头,待要再说点什么,他却拍拍我的肩膀,走到一边与卢陵府上家臣作一处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师父,大师兄在外头的状况并不是信中所写的那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那些话,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记忆里的大师兄永远是有些憨厚,重情重义喜欢照顾着我们,继承了师父护犊子的脾性,像一棵风雨不倒的树。
可现在看他,只觉得那树仿佛在掉叶子,枝干也不如昔日粗壮坚实了。
我心事重重了一晚上,直到琼林宴罢,师兄与我一同回去,我方跟他提及了此事,师兄听了思忖片刻,说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师兄。
我问他,跟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怎样?
师兄直摇头,人太多了,简直应付不过来。
幸好你是探花,我看到那状元,是被人抬着出来的。
师兄笑了一会儿,说要回太学,明天收拾收拾,准备去吏部办事。
我顿时明白过来,又惊又喜,问他,皇帝许了你什么官?
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虽然不太明白是个什么官,只是听到御史台三字便知师兄得偿所愿,我忍不住扯他的袖子,师兄你难道不觉得应该请我吃个饭嘛?
师兄说来吧随便讹。
几日后我告诉师兄我想吃京城醉仙楼的荔枝虾球。师兄大惊,你果然是狮子开大口,一面便收拾着出门了,为了方便我依旧着了男装,这回倒不扮作小厮,伴了个少爷的模样,走在街头竟发现有少女脸颊飞红地瞥过来,不禁失笑道,师兄,这回你的风头要被我抢光了。
师兄泰然,没关系,你的风头就是我的风头。
可是到了醉仙楼二楼花厅坐下,那店小二却一脸揶揄地说今儿个荔枝虾球都被人订了,这八月的荔枝本来就少,今儿个又有贵客……
师兄无奈,问我要不要换家,听说城西有间鸿福楼的荔枝虾球也不错。
我只觉得那架上的鹦鹉有趣,正逗着玩儿,那店小二一听我们要去鸿福楼便急了,舔着脸拿菜单推荐着新菜色,我料想这两家酒楼肯定是抢生意的冤家,竟是一个客人也不肯放过。
荔枝虾球没了,真可惜,我朝师兄挤挤眼睛,作出委屈状。
正逗着鹦鹉,便听见有人道,原来探花郎想吃荔枝虾球,不如来与我们作一桌如何?
我循声朝那人望去,见一锦帽貂裘的公子哥儿,怀中搂着一名娇艳的女子,一股纨绔子弟作派。
既而听师兄喊他卢兄,便知他是当朝平章卢国舅家的二公子,那一树红梅的苏绣屏风撤了去,才看到里头的桌案前已然坐了三人,个个皆是依红偎绿,这京城的公子哥儿硬是把这醉仙楼当成教坊司了,我在其中一个人脸上目光顿了顿,发现竟是昔日的状元郎,竟也与卢家二少处作了一处。
我觉得气氛怪尴尬的,听得出师兄的意思也是不想留,可是卢二少却与他一个个介绍了起来,这是即将赴任的兵部尚书胡公子这是吏部的刘大人如此这般,师兄一一滴水不漏地拱手行礼。
我朝那个胡公子多望了一眼,兵部尚书年老还乡,这个胡公子大概又是卢陵一党的人,卢陵在外事上一直主张议和,义父这仗可真是越来越不好打。
卢二少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面前正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荔枝虾球,我不知怎么便没了食欲。
那几个文官推杯换盏着,个个都醉的八九不离十,说是日前的琼林宴上没与师兄碰过盏,师兄不动声色地淡淡应酬,将迎上来的酒一一饮下。
卢二少顿时眼睛都亮了,大呼温探花痛快人。
师兄脸色微红,我知道他酒量奇差,正想提醒他便听那状元忽问,温兄的老师,可是当初的谢御史?
正是家师。
卢二少呵呵笑道,谢御史学识渊博,当年家父想让我拜入其门下,可惜御史大人却言不收门生。想必温兄能做他的学生,绝对是有过人之处啊。他说着又敬,师兄面色已有些不好看,我忙替他挡,我家公子不胜酒力,卢少爷若是不嫌弃,我便替他喝了吧。
我一饮而尽,那酒不如师父的桂花酿好喝,一路仿佛如烧红了的刀子一般劈下去,我皱着眉头忍了会儿,却见得那卢家公子端着酒盏望着,促狭的笑了笑看向师兄,他说温兄可真是不厚道,喝个酒还带小厮。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着,忽然凑近了打量,我闻到那浓重的酒气方知他也醉的不轻,只是脸色越喝越白才不明显,他说,可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倌儿呢,便松了手里的美娇娘,勾起手指在我脸上蹭了蹭,却被师兄猛地一把挥开,别碰他!
那一桌的官正与怀里的女子们喝酒厮磨,听得师兄那一吼便皆看过来,我顿时有些紧张,手在桌案下扯住了师兄的衣角。师兄不露痕迹地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便放了心知道他还没喝晕。
卢老二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拍着手喊牙婆,再唤几个姑娘来,给咱们温探花挑一挑。
不用了。师兄忽然打断了他,随即忽然环住我,低头在我耳边亲昵地碰了碰,我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感到触碰的地方仿佛有火在烧,脑子里顿时像煮了一锅浆糊般不清不楚,忙去掰他的手,他却忽然紧了紧,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忍一下,马上带你走。
座上的各位顿时明白过来,卢老二笑得很是猥琐,摇着头,原来温兄好这口。
师兄依旧不动声色,淡淡笑道,我这小厮最是解语,千金不换,只是酒量不好,卢兄一杯就将他灌醉了,他的声音低沉动听,低头看着我,目光甚是动情,我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地,急忙侧过头。
这一侧就被师兄瞬时按在了肩上。
我在桌下狠狠地掐他的大腿。
所以啊卢兄,他继续笑道,我得找个地方带他醒醒酒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
卢老二会意,猥琐得让人想一掌把他拍墙上,他音调都变了,卢兄请便,请便。
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