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眉梢里读到了某些快意酣畅的意思。重逢后的一场雪仗,所有的问候与怨怼,恼怒与欣慰皆化成了飞扬起来的雪粉,在空里折射出明润纯净的光。
师父拍开了陈年的一坛桂花酿,摆了四个杯子,三人在厅堂里喝得酩酊。我们不便打扰,便各自忙活去了。
我想缺席的那个人,在天之灵想必也会与他们一般高兴开怀。
我感到四肢里涌出来暖热的酸楚,却带着无比的幸福,桌案前的空酒杯,还有我头上的旧簪,看,都全了,其实他们一直都在。
鲜活地存在我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并给予我们继续行走于茫茫人世的勇气。
师父和世叔们感情真好,二师兄忽然说了句,他远远地望着厅堂那边,忽然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咱们到他们那么老的时候,也该时常这样聚一聚。
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行。三师兄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拎了一坛酒,朝我们眨眼笑道,咱们也来喝个痛快!
那一天醉过去之前,大家都已喝得东倒西歪,我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二师兄四仰八叉得躺在地上,我的腿上枕着汤圆的脑袋,肩膀蹭在粥师姐暖融融的怀里。忽然觉得三生有幸,我在八岁那年失去了一切,又在往后的岁月里得到了一切,我记得那双将我从水里捞出来的宽大手掌,记得热腾腾的甜汤,记得稚子脸上脏兮兮的泥巴,记得那一晚柴房的月光。往后的记忆如此清晰,已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它们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
师父曾经说,麻团想干啥师父都同意。而师父不太想同意的时候,用的办法通常就是——拖。
所以当三师兄说谢治中让他去赶考的时候,我便早早跟师父报备要随他一起上京的事,可到了初夏师兄已收拾好快要动身的时候,师父还是不想面对我这个问题,武馆就那么大地方,他总能想办法躲着我。
私奔吧,汤圆师姐如此建议,满脸期待与向往,从此以后浪迹江湖闲云野鹤,过个几年抱娃回家……
我把她按在床上,拿被子堵她的嘴。
她鼓着脸说麻团,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怕痒,不会用你对付我的法子来对付你。我只是想跟着三师兄当他的小厮或者书童,好歹是咱们胥浦出的举人,不会上京赶考连个家仆都不带吧,多寒碜。而且这些年师兄读书不知道武艺荒废了多少,去了那花花世界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孤身一人,谁保护他替他出气?
汤圆师姐觉得有道理。于是我的阵营又多了一人。
在多方的攻势下师父终于败下阵来,他看着我神色里有着隐隐的担心,他说到了京城可以去林将军府,你是他的义女,姓林,暂时忘掉自己的本姓,少惹麻烦。
船家收了揽绳开船,师父一行人的身影在江岸边渐渐远不可辨,只有那一点莹白,是师父花白的头发。
进京的路程大半都是水路,从南运河往北,经山阳入泗州,再转通济渠,便入豫州的地界,到达京师得花去大半个月,水路比陆路平稳,但若是天天在船上晃晃悠悠的也着实难受,三天下来我就有些头晕目眩,师兄时常闭着眼睛靠在船舱里养神,眉头蹙起,想必他也好不到哪去。
第六天我终于忍不住靠在船舷上吐,吐完只觉得身心巨爽,豁然开朗,远处的丘陵与田野宛如锦缎一般蜿蜒,碧玉般的湖泊点缀其中,当真美景,美景当与师兄共享,可为了对抗晕船,他只是一个劲地在甲板上扎马步,几乎心外无物。
捱过那十多日的水路之后我们踏上了豫州的地界,跃上码头的瞬间感觉就像从水牢逃出生天,师兄大手一挥,雇了辆马车便往京城赶。
师兄坐在马车里翻翻找找,把一水儿的盘缠全部丢给了我,说小厮,今后你管账。
我朝他恭敬一揖首,谨遵少爷吩咐。
重新踏上陆地的我们都轻松不少,尽管车马颠簸我却睡得无比踏实,夜里蓦然醒来的时候看见师兄依旧靠坐着睡觉,侧脸看过去沉静如水,又像一座缄默的山。
我的师兄,年方十九,昔日马步最稳的泥猴子如今也成了俊俏少年,我忽然有种邻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又有点累似农民丰收的喜悦,师兄这个大倭瓜终于上京,他是谢治中这辈子唯一一个门生,他在奔向的前途未知却又充满期待的未来,他向往的战场,而我上京却是为了奔向过去,早已一纸定局却真相难明的过去。
这种背道而驰的感觉让我莫名的空茫和心酸,以至于看着师兄的侧影,看着看着又渐渐难过起来,像邗江的潮水一点点扑打上心头。这一年我十七岁,正在经历多愁善感的青春期。
这些隐秘的心思无处诉说,也无从说起,师兄见我不对劲总是会问,我开始不爽他那摸不着头脑的神情,然后逐渐变成痛恨,一边咀嚼着莫名其妙张牙舞爪的情绪,一边拿目光审视着浑然不知的师兄,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师父为啥那么讨厌读书人。
而后来才听师兄说起,那段时间的我让他忽然明白过来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是什么意思。这些都是后话了。
与大部分进京的考生一样,师兄在太学住下,拜完几位夫子便开始拾掇住处,学子皆是一人一斋,备考期间会一直住在这。刚打理完没多久薛诚便找了过来,他比我们提前半月到,他乡遇故知格外令人动容,薛诚说咱们三个可要在这里好好闯一闯,眉目里甚是春风得意,于是挥走了带来的俩小厮,说当务之急是出去接风。
我一直是扮作书童跟着三师兄,出了太学始觉京城人海茫茫,众生芸芸,好一出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花花世界,让人沉迷。
周云麒从人群里穿梭而来,只是普通的武人装束让我差点没认出这位年轻副将,他一本正经道末将来接小姐回府。
他那张口闭口的小姐总让我不太适应,末将更是让人难以接受,而我更奇怪的是,作为义父的得力战将,边关正在打仗,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还是这般闲散的样子。
薛诚惊讶得下巴要掉下来,想必他还不知道林将军收我做义女之事。
我回头看了看师兄,他说你去吧,毕竟一个女孩子,跟着我住太学也不方便,有事就回来找师兄。他说这话时神色温柔,我知道一路奔波辛苦,他又要准备着考试,我时常不稳定的情绪更是会给他添麻烦,索性便跟着周副将去了林府。
将军府中几乎空旷得没几丝人气,除了两三个干杂活的,林将军的一切生活起居都是周婶在照应,周婶便是周副将的母亲,副将在京中没有置办府邸,一直都是住在将军府的。
周婶很是客气周到,用晚饭的时候一边给我夹菜说小姐要多吃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笑着摆手告诉他们别喊我小姐,我最喜欢被喊麻团。
周婶和副将顿时有些错愕。
我忽然想起先前的疑虑,问他边关的境况还好么,你现在怎么会在京城?
他苦笑了下,透着些无奈,学艺不精,阵前受了重伤,差点被射成刺猬,林将军把我救下送回京城养伤了。
我点头,怪不得之前看他走路,脚步略有虚浮的样子,想必一身的伤还未痊愈。
那将军现在一切都还好么?
周云麒似是考虑了会,慢慢摇头道,不太好,这次的监军大人……
我觉得大概猜到了,大胤开国以来一直重文轻武,武将即便功勋卓著,在大军之中却始终只能当个副的,一军正印皆掌握于文官之手,想必义父这次的监军很是让他束手束脚。
虞监军没打过仗。周云麒正色道。
副将这次受伤怕也是与那监军大人有关吧?
正是为了护卫虞大人,可他却参了我一本说我带兵不力贻误战机,如今在京养伤其实还是戴罪之身呢。周云麒苦笑着自嘲。
我扒着饭未再答话,我虽未入过行伍,却也知道阵前换将乃是大忌,虞监军此举得不偿失,若是边关吃了败仗,忠武将军林靖阳便是第一个要被弹劾的,义父官至四品也少不得要在文官面前低头,师父曾说文官们只求谈和邀功却不管守边将士死伤多少,现如今看到周云麒的境遇,我才真正明白过来武将生存不易。
要面对敌人的尖刀,还要提防背后的暗流。
我那莫名其妙就会张牙舞爪的小情绪顿时又弥漫上来,开始痛恨自己为啥不是男儿身,否则便可与义父一同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于是对某些弃武从文的男人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师兄在分别时候说过有事才能去找他,我在义父家里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三天,闲时便与周婶唠嗑,与周云麒打听朝中的事情,可惜年纪轻轻的周副将经常守边,鲜少上朝,对政事更是所知甚少。
我在第三天的午睡中猛然醒觉,想起这次出行的盘缠全在我这儿,师兄这几天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便匆忙地收拾了食盒奔去太学,希望我那已经完成退化成书呆子的师兄能在饿死房中之前被人注意到。
我忘记了太学的饭食是免费提供给考生的,也忘记了师兄隔壁便住着薛诚,县太爷家的小少爷,师兄的小(好)伙(基)伴(友)。
师兄与他坐在廊下嚼着饭,身边还摆着各色小点心,薛诚的小厮正在一旁沏茶。
我将食盒重重地搁在台阶上。
怎么跑得都是汗?师兄问。
天气太热了。我不动声色地扇着衣襟抬头望天,京城的地界果然与南方不同,才进六月就闷热异常,连场雨都不肯下。
薛小少开了我的食盒,大赞将军府的吃食还真是不错,廊下有其他学子经过的时候也有些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过来看,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这半爿屋舍间有交头接耳的学子朝我露出好奇又探究的复杂目光,我正疑惑是不是今日我忘记换男装的缘故,师兄叹了口气敲了敲薛诚的碗,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我让薛诚索性把吃食都拿去分了,师兄便拉着我进了斋子,正好,我也有事想问他。
师兄说,你先听我说,薛诚那厮知道了你是林将军的义女,然后现在整个太学都知道了。
我道那小子人缘不错嘛,师兄扶额,问我你刚想说什么。
我想问的你刚已经回答我了。
师兄又扶额,从怀里踹出了一封信,今儿刚到的师父写的。
师父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厚厚的一沓,我记得他是不怎么喜欢动笔的,可这回竟然长篇大论,而中心思想全是千叮万嘱让我好好伺候师兄考试。
我知道他在暗暗担心什么,所以才要拿师兄牵制着我。可仔细想来陪同师兄上京赶考的确是我最初目的,如今我有了新去处把师兄一个人扔在这也的确不厚道,旁左的学子们都有小厮家臣伺候着,我一边看信一边拿眼瞥师兄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简直就像个独守空房的孤寡老人。
我说师兄今晚我不走了。
师兄看看我,似乎有些沮丧,我已经看了两夜书了。
跟师兄一起过夜的结果就是他只得通宵看书,以前在谢治中那边也是,为了拿出小厮的架势我便陪着他看书,点完香便捧砚磨墨,师兄看书的时候很安静,只有书册翻页的声音。我数着窗外的虫鸣低头专心磨墨,忽然觉得师兄这章似乎看得极慢,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见他翻书了。
我抬起头,发现师兄正看着我。
他说,都说绿衣捧砚红袖添香,皆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文人佳客梦,现在看师妹,顿时也有些担心,会不会也是个夜半来天明去的山鬼花妖呢?
我知道他又掉书袋子,便干脆顺着他的意思打趣,我可不是山鬼,其实啊,我是个水鬼。
那敢问姑娘生前家住何方?师兄饶有兴趣道。
润州。我不假思索。
姑娘芳名?
宁毓。
师兄定定地看我,仿佛明白了什么,笑容像冰雪一般淡淡地从脸上渐渐化去,姑娘何故流落于此……
家中横祸,突遭大火,母亲将我送出暗渠顺流而下,故园与双亲皆化作灰烬,此身踽踽于人世,再无其他。
敢问令尊……
正是当年太子一案的逆臣宁承安。
师兄只是出神了一般地盯着我,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恍然,从恍然到慌乱,他猛地站起来,无意中将桌案带翻在地,砚台里的墨汁洒上了衣角却丝毫未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无措,仿佛忧心,仿佛愤怒,仿佛有暗火在烧,最后回归深深的痛惜。
他俯下身抓着我的肩膀,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
我明白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才对,省试在即,我却挑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些事。我承认自己有着小小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