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间曲池!
已经第十招了,索性孤注一掷地发力,竹枝脱手飞出刺破潮湿的水汽,得手的那个瞬间,林将军的身形忽然滞了滞。
我感到很诧异,照理来说那一招的威力不足以影响他的攻势,他稳住了身形豪爽大笑,果然名师出高徒,愿赌服输。
师父上前不理他那做派,蹙眉问道,你胳膊怎么了?
上个月在边关跟胡人交战,被那弯刀扎了个对穿,那刀不干净,喂了毒。林将军将袖子卷起来,手肘的部位果然一道刀伤,肿的高高的结不了痂。
师父捏着他的胳膊检查伤势,骂道,他娘的,真的能透过这口子从这头看到那头了。幸好没伤着筋骨。一个月也不见好的毒,你当真命大!
师父二话没说便拉着我们上路回家,急行军一天一夜,到武馆的时候直接把人扯进大堂,一巴掌把林将军拍在椅子上,林将军煞是高大的身型愣是被师父拍得晃了一晃,随即招呼大师姐来给他治伤。
我这几个徒弟都是我的宝贝,师父朝他的这位结义弟兄献宝一般,小粥的医术不错。
谈话间师姐已然用刀挑开皮肉将毒血挤出,我在一旁看着都疼,可是那位将军依旧与师父谈笑风生,周副将在一旁静默侍立待命。
挤完毒血又做清理,上了药包扎,师姐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林将军的一盏茶刚好喝完。
师父借口没屋子给你住作势轰人走,粥师姐有些不忿,好歹是个病人,怎地跟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的。
林将军却说确实得赶去邳城有事,不叨扰了。
我猜想他大概是去拜会谢治中的,他们四个是结义兄弟,各自在那个故事里扮演着分量或重或轻的角色,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地想了整个晚上,最后感到无比的疲倦,却仍旧无法入睡。
我难以形容心里的滋味,恨与无力滋味难辨,留下的只有空茫的钝痛。
忽然很想见见三师兄,他总是有很多点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玖
我离了家到邳城,师兄开年以后一直住在郊外的那处小宅子里,他是谢治中唯一的弟子,每天陪同着那位古怪的治中大人,白日里要跟着他处理公务,偶尔下棋论辩,读书做学问的时间只好全挤在了晚上,除此之外,师兄更多的时间却是跟着附近的农人一起下地种田,他说只有亲自历练才能知民生知民意。
三个月不见似乎觉得师兄又高了些,十八岁的骨架子,像春雨里的青竹。
与治中大人一起用过晚饭后师兄便去案前看书了,我便在一旁捧了砚给他磨墨,案前灯烛轻晃,勾勒着师兄的侧脸,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在沉思中不经意咬着的嘴角,我看了一会儿,想起在那段旧事里听说的朝廷,党同伐异,勾心斗角,若是师兄将来也站上了那样的位置,他会站进哪个阵营,汹涌的暗流会不会也给这个青竹般的身影镀上不同的色,功名利禄真的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我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我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始作俑者们还在呼风唤雨,而那个腥风血雨的战场是他向往的世界。
师兄,你说,若是师父被人害了,你会怎么办?我漫不经心地磨着墨,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揍丫。师兄眼皮子都没抬。
那要是害师父的人来头很大,比如县太爷那种,怎么办?
揍他儿子,薛诚有几斤几两重,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兄翻过一页书,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如果……是更大的官,或者……皇帝?
师兄顿了顿,从书册里抬头看向我,神情有些困惑,麻团,你怎么了?
没事,我打个比方。
我捧着砚台将墨磨得飞快,一圈圈黑色的墨汁溶开来,却忽然被师兄夺了过去。
小麻团,你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师兄挪过身来攥着我的肩膀,你来跟我说说,我今天刚见你就觉着你不对劲。
案前的一堆堆书册摞得有些零乱,未干的墨渍晕在生宣上,那是师兄刚写的字,一勾一折甚是清劲挺拔,瘦硬通神,晚风忽然吹进了窗子,带进一蓬春雨,哗啦啦地将宣纸翻向空白。
清风不解语,何事乱翻书。
怎么了啊,麻团,师兄晃了下我的肩。
我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师兄,我想上京,你带我一起去。
师兄告诉我上京赶考这事儿不忙,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谢治中也丝毫未有要让他出师的意思,才两年的时间,谢治中当年堂堂御史中丞,师兄不敢妄断学得了几成。
这一年我过得无比焦躁,反复思忖着上京的事。我并没有想好要上京去做什么,怎么做,只是觉得待在这里,从师父说的那个故事里反复提炼着讯息,勉强地思索当年的一切,这让我觉得很是难受,就像一本积上了厚厚灰尘的书册,想把它擦干净,想看清楚他的名字,然后翻开,仔细审阅里面的一切真相。
而林将军收我做义女,却是一年之后的事。
十七岁的那一个除夕过得十分热闹,大师兄依旧离家未归,家书却三月一封从未断过,听说他在外头谋得了好差事,师父很是高兴。
除夕夜林将军也在,赶上边境换防,便索性前来一同过年。
我在年夜饭桌上看出了端倪,晚上便挤进粥师姐的被窝,窗外的月光照着院里厚厚的积雪,映得屋里亮堂堂的。我眨巴眨巴眼睛冲师姐嘿嘿地笑,她心里明白,红着脸捏我的腮帮子。
这个晚上她的脸一直都红扑扑的。
我说,师姐,我如今有义父了,却还缺个干娘。
师姐笑着伸出双手变捏为搓再为揉,几乎拿出了擀面的架势揉我的脸。
我说我都看出来了,师姐曾经说过家里师弟师妹都小,舍不得嫁人,可如今我都十七了,若是师姐能跟了义父,做了将军夫人多好,这样一下子就成我干娘,师父的弟妹,这叫啥,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说麻团呀我觉得你以前没那么贫啊。
师姐你别害羞呀,我把她的手掰开,你若是觉得行,我明儿就去跟师父说,我看义父对你也有点意思,就差个人牵线搭桥啦。
先别说!师姐用被子蒙着脸,声音被捂得低低的,我感觉这事还差了点。
大年初一雪霁天晴,院子里几株腊梅开得正好,香气扑鼻,我摘了几朵给师姐簪上,站在廊下一起呵气搓手,微风吹起细雪落入眉睫间,师父和林将军还有三师兄几个坐在院子里赏雪交谈,汤圆师姐在给他们煎茶。
听见将军说行军的一些故事,便又提到胡人屡屡犯边,恐怕今年二月开了春便要去打仗了,这仗一打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
师父问他朝廷里恐怕为主战主和又吵得不可开交吧?
六皇子主和,风头正盛,平章政事又是他舅舅,皇上亲睐有加,这些年来太子位子一直空着,卢党把持朝政一边倒,都传六皇子是差不离了。
他既然主和,那你们怎么又要打仗?
四皇子与兵部联名上书力求一战,我请了缨,这回李翰林也开了腔,胡人气焰嚣张,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文官们看不到这些,咱们武将却忍不下这口恶气。
平章政事卢陵这老狐狸也会失策,李老狗这回竟然帮你们说话,他肯定傻了眼。师父笑道,可提到平章政事卢陵这几个字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闪过一丝精锐的光。
师父呷了口茶,继续道,就算是要和也得先杀下胡人的气焰,谈和皆是文官的事,他们张了嘴巴急着邀功,谁管万千武将在边关杀敌是死是活。不过卢狐狸和李老狗这回怎么唱反调,他们不是一直都穿一条裤衩么,难道跟四皇子有关?
我觉得我听得已经有些糊涂了,师父这些年久居江南开武馆,竟也对现下的朝堂之事如此清楚,可林将军的反应似乎比我还惊讶些,他打量着师父,说道,大哥,您这一颗七窍玲珑心,加上这一双法眼,再加上这一张恶毒的嘴皮子,怎么当年只是当个禁军教头,您真该去考功名做文官,站在朝堂上将那卢平章李翰林驳得狗血淋头以头抢地才好。
师父大笑,似乎甚是开怀,他说我就是讨厌那唾沫星子乱飞的地方,上朝都觉得这殿里的气味酸。
师姐已经进了厨房做点心了,我索性去陪汤圆师姐煎茶,顺道听着师父与义父继续埋汰。
作者有话要说:
☆、拾
师父心情很好,二师兄在给他捶背捏肩,林将军捏着茶碗微微仰头看天,红日正裹在云里像个饱满的花苞,他忽然叹道,一恍这么多年了,记得咱们兄弟四个最后一次相聚还是你辞官归乡那会儿。
师父眯着眼睛,笑了笑没说话。
林将军忽然轻咳了一声,正色道,照我说,哥几个从结义到现在,从意气奋发到各自零落,唯大哥始终不忘初心。心思通透,就算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也只能望其项背高山仰止,当年三哥遭了难,若不是大哥急流勇退未雨绸缪于万千劫火中护得宁家遗孤……
打住打住,师父不耐地挥手,随即朝我看了一眼便转回去,四弟,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谢老二那厮?
林将军抱臂一笑,大哥明鉴。
哼!师父愤愤不平地啐了他一口,就他那样的白眼狼,老子在这开了二十年武馆都不见他来打半声招呼。亏我前些年还念旧情给他送了鱼,狼心狗肺,薄情寡义,文人都是白眼狼!
师父一边骂一边捶桌,震得腊梅树上的积雪簌簌地掉下来落了一头。
二哥知道您要发这通邪火,三日前让我把赔礼带上了。林将军道。
师父突然哑了火,有些意外地挑眉,他倒是未卜先知,算计到老子头上了。
二哥这人就这脾性,大哥莫怪。林将军笑了笑,他托我送幅字给你。
长卷的生宣一展足有六尺,谢治中一首鬼斧神工的狂草让师父和林将军两个人都不明所以,只有三师兄一口茶喷了出来。
谢老二什么鬼画符?师父蹙眉,饺子,你是他门生,认得是什么字?
三师兄定了定神,恭敬道,为老不尊。
师父一愣,神色极为肃杀。
林将军似乎见惯了这等互相挤兑的情形,微微牵了嘴角便无多言。
师父拿起水烟抽着在院里转了一大圈,气极反笑,谢老二这衣冠禽兽泼皮混球尽拿读书人那套来消遣老子!
长义哪里敢消遣大哥?
话音未落,院门外便走进来一人,拥着及地的绒褂袍,一身着装很是清简,凝练坚定的眉目之间透着股严肃自持的气质,谢治中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神情依旧冷淡,儒生仿佛与生俱来的平和目光只与师父淡淡对视了一眼,我便闻到了某种冷静的挑衅意味。
而下一个瞬间,师父抓起一把雪掷了过去。师父手脚太快,谢治中毕竟是个不惑之年的文弱儒生,这一躲竟是没躲开,竟被砸了个满脸。谢治中不知是气是笑,你可当真对得起我送你的这四字。
刚说完一句话气氛便如此剑拔弩张,三师兄最先反应过来,赶忙上前给先生擦脸,师父倒是不气了,委屈得直挠桌,看看,看看,我苦苦养大的两个宝贝徒弟,都要被你们俩瓜分了去了!
我突然想到若是师父知道林将军不仅做了我义父还有将粥师姐收了的意思,会不会立刻哭晕在院子里。
二师兄和汤圆师姐一人抱了师父一条腿嚎,师父你还有我们!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粥师姐和四师兄从厨房里探出身来有些疑惑的问发生什么事了,将军一愣,噢噢,打雪仗呢。随即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当即会意,搓了个雪球便在将军身上炸开了花,林将军怪叫一声,窜到一边摇那株腊梅,积雪把树下三人淋了个通透,然后将军又挨了一雪球,居然是谢治中砸的。
他说,要玩就玩点大的。
他一侧头,将军立刻明白,把尚未反应过来的师父一把钳制住,他用上了军队里擒拿的手法,师父虽武技卓绝却因毫无防备失了先机,猛地一通乱蹬,扯着嗓子祖宗十八代地问候,将军被他挣得绊倒在雪地里,两人滚作一团狼狈不堪,师父犹自挣扎,将军无可奈何,只得锁住了他扭动的四肢咬牙切齿地发了狠劲,朝谢治中骂道,二哥你他娘的快点!
然后我们便看见谢治中拾掇着大团大团的雪,有条不紊地往师父衣服里塞。
师父被冻得嗷嗷叫,你们要玩死我这把老骨头是吗!
我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一场闹剧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粥师姐出来圆了场,喊四师兄带着三个玩得很是尽兴的老男人去里屋换了干净衣服,师父板着脸,林将军忍着笑,谢治中神情依旧冷静,可我分明从他们的眼角眉梢里读到了某些快意酣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