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啧啧了几声,这仗也打得太狠,鞑子今后算是安生了,如今居延关没大将守着倒也太平,就是可惜了林将军,据说没了副将,义女也没了,如今还要敢回京城奔皇帝的丧。
就是啊,还好四殿下以前便是个体恤武将的人,据说与将军也结了亲的,这下服三年国丧皇子不得婚娶,没想到这这将门虎女如此命薄居然赶在皇帝前头走了。
意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有人用沁凉的帕子为我擦着额头,之后那些谈话便模糊得听不清了。
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方氏陇州的家中。泼辣直爽利的羌人女子对上我的视线便开口骂了句娘,你可算是从鬼门关转回来了。
我有些发懵,脑子里不清不楚的,盯着她愣了半天,方氏心有余悸地拿手扶了扶的我头,念叨着还认识我么?总没烧坏吧?
嫂子,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氏正了神色,在屋里转了一圈,有些神秘兮兮地竟把门窗皆关了,随即又坐到我的榻前来,她说,姑娘,嫂子我接下来说得这事儿,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闭了下眼睛,做出一番洗耳恭听的形容,听她开口道,你已经死了。
…………
你别急,我是说作为林将军的义女这个身份,你已经死了。方氏连忙解释着,你嫂子我是胡人,虽嫁了个大胤的军官,但到底对你们朝廷那些纲纪法度不怎么放在心里,所以谈不上什么忠君欺君,你那日坠马在雪里被埋了几日,咽了气,林将军发丧后头发都白了大半,让我给你好生梳洗一番,他准备扶柩南归。谁知水一泡我竟摸到还有一丝余热。将军急了说指不定是假死,于是差我暗中好生照料你,又令我将你悄悄运到陇州安顿,他索性也不澄清,给你办完丧事便回京城奔国丧。
他说你这个身份,牵着一桩皇家的亲事,所以难办一些,我知道你与温大人两情相悦,老皇帝死前又给你指过婚,一如侯门深似海啊,她忽然叹了口气,道,此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不用再有任何顾虑,他虽与你父女缘分尽了,但故人的情谊总是在的,这事儿由他一力担着,让你放心。
我听得有些心惊,你们做这些都有谁知道?
仅林将军与我,外子还在凉州,一直没有回来过。
……那这样岂不是欺君?四殿下,哦不,新君若是知道了这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新皇连祭他爹都来不及,又忙着登基的事儿,难不成还跑到边塞来翻你的棺材板儿看啊?何况你又不会成天跟这皇帝面前晃悠,谁知道你是死是活。你且在陇州先安顿数月,待边城换了防再南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时候没多少人能认得你,再微微做女儿家乔装改扮一番,我都计划好了,我那表兄罗升过几个月要来凉州采办了去南方做生意,你届时便跟着商队一同离开便好。
方氏说得有些兴高采烈,我怔了半晌,才缓缓反应过来如今这番境地……我竟然,有些轻松了。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四肢百骸里似乎慢慢溢出某种难言的欣然与快意,忐忑而又有一丝急切,像是春草发芽,土壤里冒出鲜嫩有力的希望,一切仿佛面临着新生。
我与世隔绝地安心地在陇州调养了两月,北疆的春风终于吹醒了复苏的大地,而这其间,也从方氏口中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一些来自遥远的大胤朝廷的消息。
四皇子登基之后,朝政面临着重新洗牌,而新帝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提了播州刺史温尧进京述职。
这位曾经宦途多舛的探花郎上了一份折子,总结了自己在蕲州播州二处改革的经验,又将早已拟好的变法主张呈上,天子阅后不言,座下无人敢语。数日后,大胤的朝廷法度渐渐开始了全盘的整顿。
而在整改之前,温少渊还翻了一笔旧账,便是当年的同平章事宁承安一案。这一案他本在先帝在世之时反复上表过,甚至在蕲州之时他早已数次通过各种途径上疏,然而不知为何总是未能上达天听。新帝继位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似乎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当年的冤案水落石出,宁承安终得平反,润州建起了一坐宁家宗祠,以慰无双国士在天之灵。
我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告别了方氏,跟着罗升离开边城。
车辙往南,风里皆是暖洋洋的初夏气息,罗升打算去豫州再转水路南下,我算了算日子,计划去京城拐一趟。
等了数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
罗升的商队只在京城的驿站驻了一晚,我便趁着这一晚,溜出去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将军府门前,不知道师兄如今在京中担什么职,但只消问一问林将军便可。我怕惊着了将军府的人,大半夜活见鬼不是谁都受得住,是以从侧面的小巷一直摸到后门,拐角处,恰好有个影子在门口站着,似乎抬头看了看什么,便晃晃悠悠地转身走开。
我的心一下子便狂跳起来。
那个人影缓慢而蹒跚地从巷子那头走过来,看上去有些潦倒落索,迎面吹来的风带来了他身上的些许酒气,他走了几步,顿了顿,似是看到了我,一双眼睛蓦地睁大。
随即又恍然发现了什么,低下头,继续慢慢地走过来。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我,目光又像是穿透了我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眉眼之间的笑意让人无比心疼,他说,定是老天爷知我思你太甚,三更半夜的,竟出现了幻觉……不过,即便是假的,我也……
师兄的手抚在的脸上,顿了顿,神色蓦地大变,整个人瞬时呆立住了。
我闻着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心中有些疑虑,他竟不知道我还活着?义父没有告诉他?!又忽地一想,义父回朝的时候他还在播州,他被召回京的时候义父又即将出发回居延关了。如今义父刚换防下来,温少渊又政务缠身,义父又行事谨慎,二人指不定还没打过照面!
……我是在做梦?师兄怔怔地,有些无措地看着我,眼眶一瞬间便红了。
月光铺满了幽寂的长巷,我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抬眼看他,我是活的,师兄,我活着。
他的表情一瞬间让人既心疼又好笑,随即像是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般,我们在月色中紧紧相拥。师兄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勒断气,肩背轻轻颤着,有滚烫的液体流进了领口。
我任他抱了数久,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师兄喝了些酒,出手似是有些没轻没重,他低着头仔细地打量我,开口问道,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将方氏与我说得经过与他复述了遍,自觉讲得颇为简练,一些形容皆轻描淡写带过了,但师兄仍旧听得脸色苍白,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看着我的目光让我心头发酸。
他说你受苦了。
我身在其中不过受些皮肉之痛,过去便不觉得受苦了,只是害的你如此煎熬。
师兄摇头微微笑了笑,我酒量好了些。
望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估摸着该回驿站了,师兄牵着我的手一路走着,宵禁之后寂静空旷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声,我们绕了几次小路,磨磨蹭蹭地总算到驿馆门口。
他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神色黯了一黯,小麻团,我……还是觉得有些……
有些不真实?
师兄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许是我喝多了,碰见了个夜半来天明去的山鬼花仙,等明日一醒,你不在了,总觉得今夜是一场梦。他说着笑了一笑,罢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歇息,旅途劳碌,好生照顾自己。
师兄的温柔语气似乎让京城的长夜也变得旖旎缱绻,我迎上前亲了亲他弧度好看的嘴角,轻声说了句,我在胥浦等你。
师兄似乎呼吸一促,我忙拐进了驿站的后院,躲在门后悄悄看他,他在原地站了半晌,面上的神色又温柔又恍惚,夜风吹动着他月白色的长衫,身姿颀长清俊,像一个不经意落入凡尘的谪仙。
两日后我便在豫州登上了船,通济渠水面平阔,一如当年我们上京之时那般客来客去,艄公在码头吆喝着,甲板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又是如同来时的初夏时节,两岸绵延着丘陵与田野,我在船上闭目养神度日,进了南运河,便要至润州了,那里是我亲人的故土。
往南,是邳城,那里有师兄一生尊崇的老师。
再往南,便是胥浦。那里有我的家,有清爽的江风与白色的大潮,有踏浪的稚子与年迈的武人。
有所有故事的起点与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1(耽美向慎入
庆德元年,邳城治中谢筠入京领旨,转任庐州刺史。
谢筠年事已高,庐州乃其故乡,皇帝此举让其落叶归根之意。谢筠平素冷静自持,老迈尤甚,悲喜不辨,誉之不劝,非之不举。身边随侍仆从闻听贬谪多年终得归故里,皆漫卷诗书喜欲狂。
至庐州后走马上任,补察时政,激浊扬清,当年朝堂第一刀笔御史中丞谢长义,风骨犹存。
谢筠性喜静,尤甚爱竹,于小园中竹木杂植,恬然自处。
经二年,闻东方噩耗传来,胥浦故人殁,结义兄长柳教头于馆中阖然长逝,座下弟子皆衣冠似雪,扶柩相泣,乡县与教头交好者,受其恩馈者,久仰慕名者皆夹道相送,凭吊唁怀。
园中小厮知谢为柳故交,几互托生死,早已为其备行李车马待其东去胥浦吊唁,然开轩不见其人,唯有案头白宣一张,与牖前竹影疏斜交错相映。
谢刺史狂草难辨,援毫掣电,五字岿然——老来多健忘。
老来多健忘,老来多健忘……小厮捏纸于案前,搔首喟叹。
翌日谢照旧如常,风淡云轻,闭口不提。
谢筠时常性情乖癖古怪,知交亡故亦不举身凭吊,而其家属亲眷甚少,未曾婚娶,膝下曾有门生一名,姓温名尧字少渊,尧曾为柳教头之徒,后拜入谢筠门下求学,谦恭谨和,虚怀若谷,博闻强识,后上京赴考摘得一甲探花,宦海沉浮数载,如今乃正二品中书令。
温尧幼年习武,性情真挚,气度闲雅,待人亲善,然渊瀑怀隐,风雷袖藏,一身文人风骨铮铮,大开大阖,颇类当年谢御史。
又五年,庐州刺史谢筠政绩卓著,风烛残年伏案修书,灯火如豆,温尧告假访师,于书房案前侍应,一如当年求学之时。
户牖之间竹木参差,星夜起雨。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温尧神思恍然,记起当年及第之时,先生谢筠时任邳城治中,千里之外托画相赠,墨竹一诗警醒如晨钟暮鼓,卧听萧萧竹,疑似疾苦声。
江河千亩存于心,天下万民安于怀,此身当为生民立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不忘矢志。
半月,谢筠病重,卧榻安养,温尧为其整理书案,于旧砚下寻得白宣半张,拂去尘灰,老来多健忘五字浮于眼底。
白乐天之诗,小厮不知下文,亦不知谢筠真心。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