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五二
恍恍惚惚地踏上归程的时候,大漠的雪渐渐停了,大风吹得嘴唇干裂,连喝水都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数日之后出了那片楼兰古地,远处居延关的烽烟仍旧未熄。
这之后战争又持续了了十日,每日皆有络绎不绝的战报送入营帐,也有撤下的伤员与冲锋的勇士。而后来这场战争被载入大胤史册,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突厥全线崩溃,可汗在王庭被刺,达慕的部从趁机拿下了王庭以及整个突厥后方军队,又奉上金银钱帛,买回了大胤俘虏的突厥兵,并允诺有生之年退居三舍,再不犯边,并且出手整治漠北沿途的马贼,开通与大胤的商路。
而他做这些,据说是当年突厥的诸侯阿史那特勒曾经流落凉州,被大胤繁华贸易与包容民风所动,归去之后大力谏言发展漠北商路。
三月下旬孟春之时,塞外仍旧飞雪漫漫,我们在居延城外的草甸上,为周云麒副将以及所有殉国的大胤军士开了个短暂的悼别会。
将士们的襟前别了小小的白花,大风拂过之时,那样脆弱幼嫩的花瓣便被吹散在风里。我将那柄豁了口的长剑细细的包好,心想着将来还要带回京城,或许可以交给幽草,让她当个念想。周云麒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将来也只能立个衣冠冢了。不知道周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会不会熬得住。
悼别会开得简短仓促,是因为和亲的公主已经到了居延城的驿馆,四品以上的将领要前去参见。那主事的太监前来通知之时,嘱咐了一声林将军的棋牌令也要一同过去。
军中将士稍作整顿,到驿馆之时,也仅仅在外头行了礼,和亲的安西公主似乎颇为体恤军士,说是不用行礼了,驻边辛苦,各位将士早些回帐歇息吧。
一行人退下之时,主事的太监忽然叫住我,说是公主有请。
义父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我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进了驿馆之后,帘幕后面那轻轻的声音稍微清了清嗓子,说了句,都退下吧。
我瞬时怔在了当场。
安西公主,安西公主……被派来和亲的公主当然是另外给个封号,当然是最不得宠的皇女!我胡乱地擦了把脸,看到幽草红了一双眼睛,却强撑着笑意,盈盈款款地撩开幕帘走出来。
她说林毓,我可见到你啦。
她奔过来抓着我的手,满心欢喜地盯着我,明明是一双早就哭红了的眼睛,却仍旧纯澈清亮得仿佛夜空里最美的星星,她说我让那些军官都回去会不会不合礼制,我怕被云麒听出声音,我怕他知道我要嫁到突厥去了,会伤心难过。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他不会知道的,你放心。
幽草微微一笑,又七手八脚地卸下了头上华丽的饰物,脱了华服换了个清爽些的外袍,她说我到居延城好几天了,都没有看过边塞风景呢,云麒以前说过要带我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不过现在只有你能带我看啦,好不好?
我陪你看。我抑制着哽咽的声音,过去拉起她的手。
幽草似是很高兴,悄悄说,咱们从驿馆后门出去,别被邱公公发现了,不然他又要盯着我念叨好久。
驿馆后门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窄巷,幽草兜着风帽,与我牵着手,安静地跟在身后。
我恍惚有一种错觉,好像这条路便如当年教坊司后巷的那条路一般,长长悠悠,她从院墙上翻下来,被我当作红拂夜奔的伶人,我们俩狼狈仓促地牵手奔跑,一直到路尽头的河滩,似乎一切都还如最初时候那般。
只是,如今她再也不会有烟花河畔等着她上岸的小军官。
高坡上白雪茫茫,纷纷扬扬地从天际飘落,无声地埋葬着一切。
幽草轻叹了一声,好美啊。我终于也是和云麒到过同一个地方了。
我侧过头望她,那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幽草望着我笑起来,睫毛上沾着雪花,眼眶里却饱含着泪水。
林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啊。弄得我也不开心了。
我低头胡乱地擦着脸,对她说,对不起,我不哭了……
我本来……不想让你们任何人知道的,但是还是想在离家之前……见一见朋友,哪怕一个认识我的人也好。幽草开口说着,声音渐渐哽咽,我好怕没有人记得我,我以前一直都过着……非常非常寂静的日子,现在要走……如果也没有人知道的话……
我上前抱着她,幽草抽泣着,微微颤抖,林毓,有你记得我就好。云麒他……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为人敬仰的将军,他会变得很好很好。他要是找我,你就告诉他我出了宫,回南方老家去啦,一个叫烟水河的地方,我也没去过那个地方,是小时候母妃讲故事的时候编的。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悠悠地散在风里,他找不到那里……就不会再找了。
我压抑着声音,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我好像觉得有点冷,我们回去好吗?
将幽草送回驿馆,她渐渐恢复了平静,脸色也好了很多。安西公主明日便要出关前往突厥和亲,我想这今日,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我们互相握着手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外面的掌事太监催了,方离了驿馆,幽草在我回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满心欢喜的笑容,一双眼睛如同弯弯的月牙,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位挚友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笑容,天然纯净,如同无暇的白璧。
第二日天幕掀开一丝亮色的时候,安西公主便要出发动身了。我站在义父身侧,一众将士在居延关下目送公主的轿辇出关,仪仗队迎着风雪,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长长的队伍走过居延泽,走过高坡,走过仍旧覆着皑皑白雪的草甸,一直渐渐消失在天际的尽头,我恍然了一瞬,飞速地奔上城楼试图能看得更远一些,然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洋洋洒洒的风雪遮蔽,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
我茫然无措地在城楼上待到深夜,直到远处居延城里亮着几星微弱的灯火,深巷中传来隐隐的狗吠,才恍恍惚惚地走下来,踩在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身体好像有些冻僵了,短短的一条路走得我踉踉跄跄,直到好不容易走回驻扎的营地,远远地望见我那个独立的小帐前,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手里提了一盏光亮微弱的灯,像是等了很久,像是一直在等我回来。
那个身影,朝思暮想却又不得不狠狠深埋心底的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蹒跚着飞奔过去的时候,他早已做好了揽我入怀的姿势,当紧紧攀住那个峭拔的肩背,触到那片温凉的嘴唇,交错而过的温热呼吸,还好,不是梦。
静默而深沉的吻,我闭着眼睛,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却又很快在结冰之前被吻干,好像有什么掉落在脚边,是师兄的灯熄了,四野里再没有一丝光亮。
大雪静静地落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兄渐渐松了手,把我抱进营帐,轻车熟路地点亮了灯,燃起炭盆,又将手炉塞进我怀里,炉子上烧着水微微地冒起热气,师兄坐到榻前来脱了鞋子替我暖脚。
他微微垂着眼睫,我不在,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盯着我,眉眼间一阵心痛,看得我的鼻子一阵阵的发酸。
你的伤好了吗?
好多了,只是你不告而别,我有些生气。师兄将我的脚捧在怀里捂着,大理寺罚了我一个月的俸,然后将我贬去播州。
我心中一震,播州……好远的地方,四皇子是想你永无出头之日吗?!
就当是京官外放调任罢了,或许过个几年便能回来了。师兄轻松地笑了笑,只不过他们让我上任的时间有些赶,半个月之内便要到了。
那你怎么还往这边塞跑?!南辕北辙岂不是要走更长的路?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明明知道师兄是为了什么,从京城到边疆居延关,再到遥远的播州,半个月之内,几乎要没日没夜的赶路。他的剑伤还没好全,身边也没有人照应,就这么独自一人在茫茫浮世中奔波。
我赶来只想见你一面,四更……便要走了,还有两个时辰。师兄温和地说着,起身给我倒了一碗热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时辰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人,眉目清朗,笑起来如春阳破冰,那么好看,可是今后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榻上,并肩靠着,就像小时候在柴房里过的那一晚,头挨在一起,仿佛两颗比肩生长的冬菇。两个时辰,谁也舍不得再浪费一丝一毫时间去合一合眼,只是一同盯着营帐外头的天,心中默念着夜能长一些,时间慢一些。
天际拨亮的一瞬间,我感到了无比深重的绝望。
师兄从驿站牵了马,我出城送他,他跃上马背之时只来得及回头对我说,宁毓,你要好好的。他的一双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清晨纷飞的大雪中,我默不作声地暗中骑马跟着走了好久,这个年头短短的塞外初春,我在这条路上送走了很多人,同袍,挚友,爱人。只是这一次,我只想跟着他,我想跟着他去。
万念俱灰的时候,胸臆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识有瞬间的空白,像是有什么正在生命中悄然逝去,仿佛整个身心被撕扯开来,无法抓住,求而不得。
呼吸窒了一窒,喉头一阵腥甜,似乎有什么要从身体里冲出来,只是一倾身便吐了口血,刺眼的殷红在苍白的大地上绽放开来,鲜艳而妖异,眼前蓦然黑了一瞬,再缓过神来之时我已经摔在了雪地里,肩背剧痛,脚也僵硬得无法动弹。
睁着眼睛看天上落下的雪,似乎很快它们就能将我掩埋,我长长的吐了口气,四野一片死寂,眼中尽是空茫茫的,四肢也没什么知觉了,只是心中却隐隐觉得好像就这么躺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三
苍白而宁静的光芒中,我做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梦。
那个梦里我在胥浦的潮头奔跑,在柿子树下看天上的月亮,在每年中秋吃师父下的面,然后从垂髫稚子长到韶龄少女,渐渐年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掉了什么东西,却想不到是少了什么,只得没有头绪地寻找,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我问他,师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胥浦了吗?
师父吐出个好大的烟圈,看着我笑了一笑,小麻团,你一直都是在这里的呀。
那我什么时候我上京,陪三师兄去考试?
师父呵呵地笑了一阵,麻团是在做梦吧,上京去作甚?还有你哪里有过师兄?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原来我有个中了一甲探花的三师兄是梦,我去随军驻边是梦,楼兰的风沙,蕲州的梅花,凤凰山下的湖,京城的豪雨,边塞的大雪都是梦。
可是为什么这些曾经满溢的幸福,酸楚的怀念与暖热的苦痛都是那么真实,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那梦醒了是什么呢?
师父微微蹙了蹙眉头,像是思索了一阵,梦醒了啊,小麻团还是小麻团。跟在我身后屁颠颠扎马步的小麻团。
那我的父亲母亲呢,润州的小庄园,那里也不是真的吗?
父亲母亲?义父有些疑惑地敲了敲烟袋子,他们是谁?
心底空了一空,一时间仿佛虚脱了一般,我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这漫长的光阴仿佛无边无际,眼前的一道光带里走过无数芸芸众生的影子,我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一片刺目的白茫茫的光,白色的山,白色的原野,大概是覆着雪。
两三个人,似乎正在从雪地里挖着什么,白色的光晕里露出一片深色的衣角,再往上看去,像是一个人影,正待我抬头想凑上去仔细地看一看这是什么人,眼前的景物忽然微微晃了晃,画面仿佛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一阵剧烈的颠簸,口中的什么东西便猛地吐了出来,温热的液体流到了脖子上,空气中一股清苦的药味。
会不会赶车啊!似乎有谁的大嗓门朝外喝斥了一句,声音有些耳熟,可是想不起来是谁,头痛,眼睛也重的抬不起来,四肢百骸里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被一座山压着,意识晃晃悠悠,时断时续,口中被灌入了苦涩的药汁,我艰难地顺势吞咽,到底还是有一些淌了出来。
不知道喝了多久,终于听到了搁碗的声音,像是熬过了一番酷刑,我低低缓了口气。轻松地阖了一阵眼,半梦半醒之间似是听到有人在说话。
不过是送几个伤兵回来罢了有甚打紧,过几个日子还要送出陇州呢。
另一个啧啧了几声,这仗也打得太狠,鞑子今后算是安生了,如今居延关没大将守着倒也太平,就是可惜了林将军,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