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麒对我变幻莫测的神情约摸有些疑惑,但又不好多问,便略微点头说好。
我七上八下地给幽草匆匆写了封信,便交与了周云麒,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五个月后却等来了师兄一封洋洋洒洒的家书,师兄说起情话来真是让人头皮发麻,我起先觉得肉紧,看得多了便渐渐习惯了,譬如“夜夜思你念你唯有伏案埋卷以慰相思之苦”,便知他定然处理政务到很晚,想着等会儿回个“想你想得茶不思饭不想唯有烤羊腿吃得下”,便能让着两处念想皆平衡了,师兄轻描淡写了一番蕲州今年的风物,风调雨顺长势喜人,我晓得他改革了一些土地管理制度,这其中有他不少功劳,师兄政绩初著,定是心中高兴,不免写了许多零碎小事,我正是爱看这些,总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念叨一般,分外体贴暖心。
八月之后与突厥大小战事不断,义父与一众军士分别驻守首阳坡居延泽、阂丘、凉州等地,我在其中奔走来回,送递情报,只是义父仍旧将我捂得好好的,不让我上前线。
除夕之夜亦是在枕戈待旦中度过,只不过收到了翘首以待的幽草的回信,她告诉我,长兄的遗物她一直好生照看,只是某一日四皇子偶尔问及之时,便找她将那三封信要去看了,一直都没拿回来。她以为那信件无甚特别便不以为意,是以没有再打听下落。
我的心里微微感到焦躁,收好信件走出了营帐,却见寒冷的夜色中义父一身银甲翎冠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他将盔甲从头上摘了夹在臂弯下,浑身带着血腥气,见到我时咧嘴一笑,一双精气饱满的眼睛在夜色中颇为慑人。
我便知他又打了一场胜仗。
小鞑子,义父回了营帐便骂道,过个年都不安生今儿个好好地给了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捞了口水喝,中军帐中本来等的昏昏欲睡的几个文官顿时重新打起了精神,虞监军记录着战况,我将灯火挑的亮了一些,帐外猛然响起号角之声。
义父血气未消,略略扬眉,只见一个小的传令官撩开营帐来报,说是居延关下有一小队突厥人,但却不像是来挑衅的。
为防有诈,义父与虞监军以及几个卫兵登上城楼,夜里飘着细细的小雪,寒风刺骨。城下空地上约摸三四十个突厥人,皆点着火把照明,身侧只带了少许武器,骆驼背后装满了箱笼。正前方打头的高大男子用并不流利的大胤话喊道,我等奉北疆达慕王子之命,前来大胤求和!
觉得那声音颇为耳熟,再细细看去,那人竟是当初的阿史那特勒!义父与这突厥将领交过手,自然也已认出。达慕小王子自从失势后便分离出突厥王庭,带着亲信远走北疆,此时大胤与突厥摩擦不断,却在这个时候来求和,难道是想与大胤合纵连横策计重夺王位,可是他们又能拿出足够多的砝码来交换到这个机会吗。
营帐里开了个紧急会议,义父与一众文官武将商榷后,那居延关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武将们一字排开,骑着高头大马迎着那缓步踱进来的突厥人。为了避嫌我只在城楼侧角站着。似乎进行了一番话里机锋,阿史那特勒将一张羊皮卷双手奉上,义父拿着扫了一遍,又交与了虞监军,后者点了点头,便将那一队突厥人迎进了城中驿馆。
几日来大胤军中的气氛略略微妙沉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突厥来使客居不久,大胤皇帝一道圣旨,将义父与突厥人皆召了回去。
义父走得急,也未嘱咐我什么,军中刮着各种风声。我寻了个机会见着周云麒,同他问起了这事。
他说的果然与我料想的不差,北疆的达慕小王子要夺回王庭,是以想与大胤交好,若能得大胤助力,如今的突厥可汗便如腹背受敌,达慕势在必得,事成之后愿退居三舍,还大胤边疆三十年安稳和平。
大胤与突厥已相持数十年,这仗确是打得旷日持久,想必双方皆都想偃旗息鼓调养生息,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是达慕毕竟如今弱势,不知道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会作何打算。
我估摸这突厥来使已经到了京城将近一月了,义父仍没回营,不免蹊跷。他亲自护送使者上京,照理说鸿胪寺应接手了外宾事务。听一些营中文书们传言突厥人在鸿胪寺住了半月也未得皇帝召见,大胤皇帝是在端着架子,或许又有什么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
边塞大雪纷纷的初春,我收到了义父的一封信,打开仅有二字,回京。
一时间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不安,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变故要发生,我挑了匹营中快马,随便收拾了下便飞速地上路了。
回到京城之时已是二月中旬,京城天色阴沉,宵禁了一晚的城门缓缓开启,大胤的中心在灰蒙蒙的清晨之中渐渐醒转。
我夹杂在进城的人流中,沿着街道转过几个牌楼,行了一段,便看到将军府大门前的灯笼在熹薄的晨曦中透着微弱的光,扫地的小厮在门口见到我,又惊又喜地将我迎了进去。
周婶正在院中打着水,忙揩了手接过我身上的褡裢,我与她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两句周云麒的近况,她红着眼睛连连点头,说小姐,将军在书房你赶紧过去吧。
我总觉得他们虽面上高兴,神色却略微郁郁,义父在椅中坐着,撑着额头满脸疲惫地抬头看我。
他说毓儿啊,你回来了啊。
我的视线落在他手边一卷金榜上。
他看着我,面有愧疚,他说,义父不久前接到了圣旨,四皇子请恩,要与将军之女联姻。
意识瞬时空白了一瞬,再反应过来仿佛五雷轰顶,我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什么?
毓儿,义父叹了口气,四皇子殿下说我林靖阳之女恭孝谨徳,又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英姿,是以求皇上下旨,将林毓许配给他。他将金榜递了过来,圣旨已经下了,你……自己看吧。
我盯着那卷金榜半晌,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片,神识都不太分明。
义父,这是做甚,我与三师兄……已经订了亲啊……
他的神色怔了怔,看着我,唉了一声,他说对不起,义父没用,连三哥的女儿都回护不了。
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除非抗旨。但如今这当口正是个节骨眼,我这次刚回京便被几方拉拢,皇上已然年老体弱,国事交给四皇子和六皇子,四皇子刚硬耿介,这旨是他请的,依他性情很难改变。而且他做事又雷霆手段,如今皇子纳妃,将军嫁女,都已然诏告天下了。
是啊,我回过神,点点头,储君之位争夺正在关键时刻,若是这时候拉拢有功之将,无异于如虎添翼,义父你如今又是风口浪尖的云麾将军,炙手可热,四皇子这一步棋走得是势在必得。再加上突厥又在此时求和,这件事情如果处理得好,民心所向,帝位唾手可得,四皇子素来与武将交好,这事定然是要交给他办了,与突厥的账少不得要你去算,义父,所以咱们将军府是至为关键的一步棋。
义父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了,书房内一时间浸在一片有些绝望的沉默中,我盘算了半天,唯一的方法只有面圣求撤回旨意,但君无戏言,古往今来哪有见过皇帝昭告天下的事又收了回去的。
我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日,义父第二日便上朝去了,他说此前皇帝病重,一直四皇子摄政,六皇子为辅,今日皇帝亲自上朝,许是要说说突厥的事,他要再试一试,能否令皇上收回成意,将这门亲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义父出门没多久,天色蒙蒙亮,府门前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
我不知道此时还会有谁来访,但无论谁来都与周婶说好了称病不见客。
中堂的门豁然开了,小厮似乎没拦住,我心内火起,披了件袍子便从房中走了出去,那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青衫缀玉,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袍,脚边沾了不少一路的风尘与露水。
我呆立了半晌,似乎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无数情绪如同翻涌而起的潮水,汹涌着铺天盖地而来,眼眶一热,便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身影摒退了小厮,将门关好,过来抱着我,声音也哑了,他说小麻团,师兄来了,你不要哭。
我蹭着他的前襟,师兄的手抚着我的头发,他说,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来想办法。
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里亮晶晶的,眼底下一丝红痕,泛着疲惫之色,定是这几日长旅奔波、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京城,我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蹭在我的手心里。
外头的周婶忽然敲了敲门,说,小姐,有客人来了。
周婶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我隐隐觉得不妙,果然门开了以后,七八个带刀侍卫分立在两侧,正中间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拥着貂毛大氅,手心似乎很是随意地搭在身侧的佩剑之上。
师兄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裾,行臣子礼,我心头一凛,也跟着连忙拜下。
四皇子踱进了屋子,又风淡云轻地让众人退下,既而中堂的大门关了,室内只余三人,我感到隐隐逼人的气势慑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他未说免礼,我们便只能一直拜着,我盯着眼前那双镂金云靴微微动了动,周身的气场似乎缓了一缓,四皇子低促地说了句,平身吧。
我慢慢地直起身子,看了看那个面目沉静如水的人,他的眉眼深沉,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师兄身上。
师兄仍旧拜着,没有站起来,开口便道,四殿下,温尧有事上禀。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仍旧如平时一般稳妥,四皇子眉目微凛,我似乎觉得那深含的目光中像闪过一线寒意,他忽然冷笑了一声,温少渊,你可知罪?
微臣以贬谪之身私自上京,待此事毕了自会前去大理寺领罚。师兄微微抬起头来,面色肃然,微臣不远千里贸然上京,只为向四殿下禀明一事——
他直起身来,手探到了衣襟内,我忽然意识过来他要掏什么,只觉得呼吸顿促。
他将一巾绢帛拿在手心,淡然开口,请殿下过目,婚书为证,林毓乃我发妻。
我咬紧了嘴唇,师兄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一瞬间目光中像是千帆过尽,深深地含着无数温柔凝定的力量。
我平定了心神,蓦然垂首,开口道,四殿下江山在握,臣女不过小小……
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一阵佩剑出鞘的轻吟。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师兄挡在我身前,长剑快要抵到他的眉心。四皇子冷冷地盯着他,面上的神色有些肃杀。
天潢贵胄发怒,仿佛雷霆之势,然而师兄只是微微扬了扬眉,继续波澜不惊道,殿下并不是真心喜欢林毓,又何必将她拘于宫闱,殿下若是民心所向,自然有如此自信会成为天下人扶持的新君,还请殿下放过微臣的妻子,勿要将她卷入朝堂搏弈,勿要将她作为权术之争的筹码。
堂中蓦地静了下来,我挨在师兄身后,他的手悄悄地转到背后,与我的十指扣紧,微微用了用力,很多次,他都用过这样的方式,示意我安心。
四皇子神色莫辨,长久的对峙之下,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永远读不出任何情绪,所谓伴君如伴虎圣心难测大抵如此,片刻之后他的剑尖缓缓垂了一垂,面上掠过某种复杂的神色。
温少渊,他的声音沉沉的,喜怒不察,若我说,我是真心想将林毓收入府中呢?
师兄的清峻的身影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决然道,殿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四皇子的手一顿,我便听到一声锋刃刺入血肉的钝音。师兄闷哼了一声,我忙从一旁扶住他,长剑入胸,襟前一朵血花缓缓晕开,我只觉得周身气血皆涌了上来,手忙脚乱的,只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师兄仍旧站着没动,四皇子的剑一收回,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他冷冷地说,温少渊,你说的有道理,可是父王旨意已下,你我皆无回天之力了。
他撂下了这句话便推门出去,师兄捂着伤口踉跄了几下,脸色煞白,仿佛随时便要死去。
我扶着他坐在椅子里,叫了周婶去找大夫,给他按着伤口先止血,做这些的时候心中一片寒凉,涌出的血濡湿了我的手指,我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师兄已然不省人事,眉头仍旧微微蹙着,身体虚弱地靠在椅中,呼吸既短又促,他每吐出一口气,我的指间便触到一片潮湿的温热。
直到大夫来的时候,我的手才僵硬地从血脉之处移开,几个人将师兄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房中,周婶给我递了碗热茶,我木然地坐了一会,脑子里一片空白,半身是血,半身是汗,就这么枯坐着一直等到义父从外头急匆匆的进来。
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