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炉,漫不经心道,我听说,咱们大胤的旗牌令,曾经可是帮助了突厥大将阿史那返回王庭,而且,还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小王子身边,是也不是?
心中豁然劈过一道惊雷,我怔忪了半响,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拿来作文章。千算万算,我竟忘了当初前往突厥王庭通风报信,为平衡突厥内乱的势力而保住阿史那特勒,在大胤这方看来,这是背国通敌之罪!
林令史,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虞监军的目光锐利如针,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上前一步抱拳深揖,勉力让自己镇定,虞监军,你可以怀疑我的目的,怀疑我的手段,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本心,做这些只为我大胤,绝无……
不要说了,打断我的人竟是义父,我有些讶异地看过去,义父支着额头对我微微凛了眼色,那个瞬间有个细小的皱眉的动作,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虞监军,喝道,周副将,将林令史押回营帐,好生看管。
直到走出中军帐不远,在一旁大步疾行的周云麒才舒了口气,他说小姐,幸好你没说出地图的事。
虞监军还不知道地图的事?
林将军不准备告诉他,否则那些个劳什子事更麻烦,周云麒苦笑了下,方才若不是将军及时喝止你,恐怕下令处置你的人便是虞监军了。
那个监军怎会知道那么多?!我心下愤懑,顿时无比地想爆粗口。
突厥故意放出消息混淆视听,目的便是要让我们阵脚自乱,以为大胤军中有他们的细作。小姐,你且委屈几日,将军将你软禁也是为了保你。
我点头,这个我自然明白。
义父下了令不得外人接近,只差了周副将负责看守,周云麒尚在养伤无法上阵,正好领了这个闲差,大半个月里我闷得发慌,只在营帐里埋头看书,顺便给师父师兄写家书。
周云麒时常杵在营帐外,话不多倒也偶尔能与我说得上几句,从他口中我得知突厥与五胡的鲜卑,氐二支联盟,妄图夺下居延关这处军事重地,居延城不如凉州繁盛,但处在丝路咽喉,商队来往留下的油水使得塞外的几双眼睛都盯着这块肥肉,又因气候温宜适宜耕作,才使得以牧耕为生的二胡也对其虎视眈眈,鲜卑与氐不如羯与粟特那般会做生意,而羌人又远在南面鞭长莫及,也难怪他们会与突厥合作,想在这漠南的大势上分一杯羹。
突厥可汗刚刚在王位的角逐中站稳脚跟,达慕小王子虽带走一批人远赴北疆,但照首阳坡被攻陷的速度来看,突厥实力有增无减,新可汗对外征如此积极,想来为了更加稳固王位也是一部分原因。
但我依旧不太明白义父为何要隐瞒地图之事,我此去楼兰古地正是为了测绘这军中缺了一块的地图,难道他果真……对我的记忆力不甚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三九
我在营帐中冥思苦想,却听得外头有人的脚步声,帘子一撩开竟是义父,他一身银甲翎冠,从头武装到脚,显是即将出发前线的样子。
我忙问他,突厥打到哪儿了?
阂丘,他简短了应了一声,有些烦躁,首阳坡的南面,大概是想绕过居延泽。
我点点头,给他倒了茶水递过去,义父捡了个矮凳坐下,皱着眉头,我递了折子请求皇上派禁军增援,但迟迟不见动静。
凉州的兵力不可以抽调吗?
凉州不行,离鲜卑太近,而且我现在有点怀疑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居延城,是凉州!
我心下一惊,若是凉州,突厥正进攻阂丘,阂丘正处凉州西北不远,而阂丘南面便一直是集结大军蠢蠢欲动的鲜卑!
对了,我这次来,是给你个差事。义父掏出个信函递给我,你把这送去给陇州刺史,然后就待在那,听他吩咐。
我望着那普通的一封信,并不是什么加急密函战报之类,却在这个时候让我送去,便知晓他的意思,想让我退居后方。
义父,我虽未经历过上阵杀敌,也好歹乃军中一令史,你这是让我……明哲保身?我现在可还在禁足中呢。
什么狗屁令史,那是我捐的官儿!义父似是急了,虎目一瞪,顿时满脸煞气。
总之我还是留在居延关吧,或者去城里也行,这种时候退居后方……委实窝囊。
你一个姑娘家,逞什么英雄?他踱着步子在营帐里转圈,你知道仗打起来是什么样子么,刀兵无眼,你个姑娘家怎能见那些情状,你见过死人吗?
我不自觉的抬了下眼睛,跟他说,我见过。
他那高大的身躯微怔了下,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阵沉默,半晌才缓缓道,那日你对虞监军说什么只是一心只为大胤,我都听得信了。
义父,我的确有私心。知他看破,我也不再掩饰,我来这凉陇之地,不是只为随军驻边,却是为了将着满盘死棋走出一步活眼来。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立功,我急着建功立业,然后……
然后到时候回京面圣,天子在上,告诉他不要任何嘉奖,只为你宁家正名?义父看着我,神色似是颇为疲惫。
我点点头,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
他又沉默了半晌,随即叹道,宁毓,你是我三哥的女儿,如今却叫我一声义父,我欢喜得紧,你既已抱了此志,我便祝你求仁得仁。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我此去阂丘,居延关便交由周云麒驻守,你作为旗牌令,需好好辅佐他。
义父走后我琢磨了会儿他最后那句话,他这是准了我留在居延关,而后又得知他临走前撤了我的禁足令,心知我刚被解除软禁尚不能太得瑟,几日里便只是与军营里的几个文书混作一处,暂时先夹好了尾巴做人,以免又有什么落人口实。
十一月中,塞外早已被大雪覆盖,阂丘两军胶着,久战不下。边城的冬季最难熬,天寒地冻,粮草短缺,还要时常应付胡人的几股小队的偷袭。
某日大雪纷扬,驻边的将士们终于迎来了朝廷派来的援兵。
而这一次,竟是四皇子带兵亲征。
援军到后一个月,突厥便露颓势,二胡各有打算,不日鲜卑特使请求合谈,朝廷派了翰林院李岱前往居延城谈判。
这边镇小城,一时间便有些热闹起来。
塞北的局势稍稍稳定,只要突厥不滋事,大胤自然不会剑拔弩张。我在京城派来的一溜文官里看到了薛诚,方听身边的军中文书道,那位便是李翰林的女婿,最近六皇子跟前的红人儿。
我在心里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薛诚竟娶了李家小姐,想起来李家千金的样子,再与薛诚那文质弱气的模样放一起,唔,才子佳人,挺登对。
那日与周副将在校场出来,便见到了难得独自一人出现的薛小少,他看到我大惊失色,那样子仿佛还是曾经那般咋呼咋呼的,可随即又立刻正了正神色道,林大小姐,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还未恭贺薛大人新婚。
我脸上堆着笑,可心里却烦得很这些客套话,总觉得打小便认识的人如今却生疏得很。
周副将知道我们是同乡便以为有旧要叙,随便捏了个由头便先离开了,我与薛诚面面相觑一会儿,才听得他说,没想到你竟在边关,我本以为你会随温少渊一起。
我一时半会还回不了京城。我告诉他。
薛小少愣了下,有些诧异,温少渊不在京城,你不知道?
怎么不在京城?他不在御史台吗?
他在蕲州病重,几乎生死一线。这些……你竟都不知道?
薛诚后来说的那些话我便都记不大清,思绪有些混乱,脑子里满是师兄如今的境况,一别已两月,自西凉那事之后他身体就一直不好,而这些时日仗一开打,我都忘了已经很久与他有书信往来了。
薛诚告诉我他回了京之后就被贬了官,得了个蕲州刺史,蕲州虽离天子脚下远,但也不是个穷山恶水之地,让我稍稍宽心。温尧兴许是水土不服,加上政事操劳才至如此。
不知师兄被贬谪是不是又跟卢党有关,可薛诚告诉我,这次竟是四皇子上本请皇帝将温尧贬为蕲州刺史,朝堂政事风起云涌,不知四皇子又是为什么要参师兄的本。
我心下焦急,只恨不得即刻便赶往蕲州探望师兄,边关的局势刚稍有稳定的趋势,若在这个时候跟义父提出告假的要求……
正思忖之间,便看得传令官前来递了一道口谕,四皇子传召。
我正魂不守舍,便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传令官去了军帐,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半跪着给四皇子行完了礼。面前这个人入眼之时便是一袭镂金云绣的玄色劲装,外头罩了件貂毛大氅,整个人仿佛一团浓黑擘重的墨,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第一次在秦老将军身边时见到的那般,目光深含,仿佛漆黑的幽潭般深不见底。
我低着头将四皇子那些无关痛痒的寒暄一一应了,方听得他说,我赠予你的金背小刀,怎不见你带身上?
我愣了一愣,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四皇子的似乎也顿了顿,便继续道,那把金背小刀本是楼兰遗物,我见此刀玲珑精致,颇适女子,便托秦将军转赠予你。
我咬咬牙,回禀殿下,实不相瞒,臣女在丝路行商之时,曾受楼兰王室遗胄多次相救,便将此刀送了她……
略微沉吟便听得他说,也罢,既是楼兰遗物,交给遗民便是完璧归赵了。
我松了口气,想不到四皇子看上去深沉持重冷若冰霜,倒也不失为通情达理之人。只因一心仍旧惦记着三师兄的事,我便顿时大了胆子,颔首道,殿下,臣女近日听闻愚兄温尧被贬蕲州,愚兄身体抱恙,又听闻在蕲州病重,臣女甚是担心。
温尧的确领了蕲州刺史一职,四皇子呷了口茶,神色有些复杂。
温尧身为侍御史以来一直勤恪持正,焚膏继晷,臣女听闻,正是殿下参本上奏,调任温少渊为蕲州刺史……
放肆!
我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四皇子身旁的宦臣呵斥了一声,听得我浑身一震,幸而他那一声吼顿时将我那一丝清明的神智带回来了,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立即低头埋首恭敬道,殿下恕罪,臣女失言。
短暂的沉默后,听到茶盏的杯盖微微阖上,四皇子的声音沉稳平静,却又带着些许官家天生的压迫感,他说,林毓,听闻你素来过目不忘,史书可曾读过?
读过一些。
商鞅、吴起,可曾听闻过?
此二人乃变法中兴的改革家。
不错,也是殉道者,四皇子的脚步渐进,我感觉心底有些寒意涌上来,只听得那愈近的声音在说,商鞅车裂,吴起被杀,而如今,温尧只是被贬个刺史罢了。
从军帐中出来的时候步伐不太稳,想是跪了有些久的缘故,缓过劲来才发现掌心里全是细汗,这冰天雪地的,我竟是出了一身汗,只觉得浑身腻得厉害,想起四皇子最后说若是担心温尧便告假去探视,法外容情由他批示也是可以的。这打小便修习帝王之术的官家素来讲求个恩威并施,这回算是真正领会到了。
几日后鲜卑退兵,突厥败退阂丘以北,战局一时有所缓冲,大胤数月终于连打了几个胜仗,捷报频传,大家面上都轻松不少,但我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大雪纷飞之日义父忽然把我叫至帐中,拈了封信丢给我,道,我有个弟兄在蕲州任都虞候,当年曾我与一同在秦老将军麾下任职,算得上生死之交。你带着这封信去,到了蕲州他便会照应你。
我正讶然义父怎知道了此事,他继续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我行伍中人,随军只需待在陇州的,因我给你捐了个小官如今却身居前线,既然少渊病了,我便准你三个月的假,蕲州远得很,还不赶紧回去打点。
我略微犹豫了下,便又听义父道,四皇子开的口,你莫挂心,这边也没什么大事了。
四皇子竟然会为这事上心,我不禁感到十分诧异,而更诧异的是,据说他还要将贴身护卫拨两个给我一路护送至蕲州。
我想大概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或者是他觉得参了我师兄的本有点抱歉,想借机弥补,不过我跟这位爷也仅有几面之缘,在将军府中一次,在禁军大营数次,虽有赠刀之谊,可事实上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这贴身护卫要拨给我是怎么回事。
后来听得那些个文书风言风语,说什么四皇子的俩妃子都没给拨护卫陪送过,我顿时头大,第二日便战战兢兢地跟义父说了此事,义父点头赞同道咱们家毓儿是姑娘家,四皇子的护卫都是男的,不妥不妥,要不我给他提个醒让他把那宦臣拨给你?
我讪讪地笑了笑,义父,我觉得我还是现在就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归心似箭的感觉,尽管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