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楼兰王室遗胄,本来的生活不该是这样,我看着她有些倔强又泰然自若的神色,心下一动,便道,若是你跟我回大胤,兴许……
兴许你们那的皇帝老儿能在哪里划出个封地来,许我个藩王当当?她说着便咯咯笑起来,我自知话赶话提出了不可能的事,便由她嘲笑了一番。
我且问你,雅然忽然抬起胳膊搭着我的肩,咬着嘴角凑近,若是我让你的小情人留在这陪我,你愿不愿意?
我不知她又打什么类似“与虎作伥”的比喻,不过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你舍不得你的小情人,我也一样。她笑着,扬鞭一指,红绸面纱飘散开来,衬得那样的笑容灿若云霞,那手指伸出的方向,黄沙漫漫一望无垠,而她便如这混沌天地中一株鲜艳怒放的红棘花。
看到没,大漠就是我的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七
她最后朝我望了一眼,便翻身跨上的驼背,嚼着草饼的骆驼慢悠悠地站起来,驮着那红衣的胡姬逐渐消失在凉州城的茫茫人海。
师兄牵了马出来,有些诧异地瞧了瞧我,在发什么呆?
噢,刚看到个朋友。我定了定神,朝他轻松地笑了笑,便打量起他新买的马匹,他抚着鬃毛,忽然问道,要不要去跑一跑试试?
我点头附议,得找个空旷点的地儿。
半个时辰后,我坐在马背上,看着一旁的凉州大营,感到额上冷汗淋漓。
师兄所谓的空旷地儿,便是大营的校场,而所谓的跑一跑,竟是他坐在我身后牵着缰绳,悠闲地任凭马儿散步吃草。
塔楼上的哨卫不时地撇过脸看我们,一路碰见了不少营队里的熟人,一一收了投过来的那些疑惑暧昧或是恍然大悟的目光,身后的人依旧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我说师兄,我好歹还要在这待上两年多,你可真是未雨绸缪。
师兄怔了一怔,随即又笑道,被你察觉了。
可是师兄,你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凉陇二州的将士们之中,除了义父周副将孙都尉以及那么几个卫兵们,没人知道我是姑娘啊。
这样啊,那岂不更好?
是嘛……我感到嘴角抽搐。
师兄微微顿了顿,叹了口气。
麻团,我偶尔也会有不安心的时候……
师兄说不安心?师兄也会不安心?我忽然感到心情有点复杂,略微的不解,一丢丢的心疼,以及暗暗的欣喜。
不过才两年多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转过脸宽慰他,有什么不安心的,反正我早晚都是你的人。
说完顿时愣了,娘嗳,我竟然一不小心蹦出这种话来,又是风大闪到了舌头。
我在师兄茫然震惊的表情中迅速反应过来,迅速地跃下了马,迅速地准备拔腿走人,却冷不防又被拉回一个坚实温暖的怀里。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这简直越来越荒唐了,师兄自重啊。
我感到面上火烧火燎,师兄的眉眼间却盛满了笑意,仿佛要溢出来的温柔缱绻,让我感觉自己就是只即将溺死在糖罐子里的苍蝇。
哟,好像我来的不是时候嘛,方氏的清亮爽脆的声音一响起,我慌忙从师兄的怀里挣开,一瞬间几乎连在义父手下学的擒拿之术都使出来了,师兄在我猝然发力后退了半步站定,仍旧一副坦然微笑的样子,可那样的笑容里却有着某种兴致颇高的意味,让人看了有些恼。
嫂子找我有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连忙定了心神,想赶紧寻个借口从师兄眼皮底下溜走。可方氏明明就是存了看好戏的心思,朝他望了一眼便要开口说什么,我知她那泼辣又心直口快的性子要蹦出什么让人以头抢地的话,赶忙拿眼神示意了师兄,你明天要走,还不快去收拾行李?
师兄诧异,昨晚你不是都帮我准备好了么?
温大人没有随从么?竟让你替他做这些?方氏的关注点明显跟我们不一样。
我立即接她的话打哈哈,温大人他不习惯使唤人。
哎呀,四品官员怎地连个家臣都没有的,方氏果然热心肠,语气里明显带着点苦口婆心,就算不想买小厮,那雇个随从也是要有的吧,一来有个照应,二来……
师兄牵着马缰绳,淡淡笑开,要什么小厮,我不缺这些,就缺个媳妇。
我一口气没顺上来咳了一阵,便拉着方氏道,走吧走吧,说正经事儿去。
听得方氏一路将正经事与我说完,便知道了这塞外局势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突厥大可汗与自己侄儿彻底闹开了,双方势力分庭抗礼一时难分上下,达慕小王子有阿史那特勒支持手握重兵,突厥内部已爆发了几次小冲突。而另一方面,西凉特使已至陇州与我大胤守将谈判,孙都尉干脆将在边境小镇捉到的突厥人一股脑儿全都扔给了特使随他们西凉人处置,突厥可汗此次阴谋败露可依旧气焰嚣张,甚至扬言要踏平居延关,且不说这新可汗还有抽身给大胤添乱的闲工夫,只怕这句踏平居延关是为了在内部争取支持,壮势树威,将内部矛盾转向外部,祸水东引。居延城乃丝路重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近来入秋,严寒的塞外气候使得居延泽封冻得早,等到那时冰湖之上如履平地,势必又将开战。
而让我疑惑的是,西凉对于突厥偷袭此事竟然忍气吞声。方氏便告诉我,听说突厥可汗现在如此猖狂,大概暗中与五胡有什么来往。
我看她神色不太自然便没有再问,方氏乃是羌人,她夹在大胤与五胡其中,想必有些话不便多说,我也不想触她烦心便索性不问,等回了陇州再去义父那方可知晓。
翌日,师兄与我一个北上一个东行,我们在凉州城外告别,方氏像是福至心灵一般故意隔了老远,师兄看过来时眉目平淡,目光却幽深幽深的,勾得我的小心肝一阵一阵地发酸。
起初来凉陇之地时倒也未有识得那些戏文里说的甚么相思苦,兴许是刚换了个地儿正新鲜着,后来又去西域走了一遭,便也未觉得有甚想念故人,如今见过一次,再想到还有两年多千里相隔的时光,便又觉得有些难舍起来。
我觉得好像跟师兄之间有甚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自从那晚在西凉小镇,咳,在西凉小镇有过一点肌肤之亲后,可又有时候觉得又没甚么不同,师兄永远是那幅温温吞吞的样子。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过刚易折,情深不寿。反正来日方长,师兄的感情表达平时都是很蕴蓄,我便陪他文火慢炖。
最后一遍清点行李,师兄在一旁静静瞧着,时不时清浅地咳嗽着几声,自从在边镇火场死里逃生之后他像是经常嗓子不舒服,肺弱常咳,我便替他从凉州的药材铺买了不少枇杷露,悉数灌在从胡商那里买来的琉璃小瓶子里,塞了师兄满满一兜,打点完毕催他上路,入秋之后的凉州城里天气清寒,师兄穿着天青色的交领箭袖,襟前一圈毛茸茸的白边,让人看了好想倾身上前蹭一蹭。
师兄一沉默我便觉得气氛压抑,扯了些交待的话便起身上马辞别,待行到方氏这边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站在原处,远远望去清挺峭拔冠带飘飘,像极了那时早春二月在护城河畔目送我的样子,只是那时的他看上去并不像如今这般,落索得让人有些心疼。
心下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像是要生什么变故似的,而后来过了很长很久的时间才明白,师兄这次回京,是他宦海沉浮真正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三八
十月的陇州已显出寒瑟之意,萧萧秋风起,悠悠行万里。再至居延关之时,道旁的蓬草都结起了细小的霜花,高天之上一行归雁南飞,四下草木枯败,再加上这如柳叶小刀般割着皮肤的凛凛朔风,倒真也能让人生出几分羁旅愁怀,离别悲思之意。
还好义父的营帐里生了炭炉,我将那测绘好的图卷给他,顺便烘了会儿手,他略带沉吟地端详了一遍,又走到那将塞外地势都做得十分逼真的沙盘前,对照着思忖片刻,便对我道,这地图就先放我这,毓儿这一路归来也累了,回营帐歇息歇息去吧。
我知他还需召集将士商议,突厥已有倾巢而出的异动,胡人又掺在了里面,战事一触即发已然让他有些心烦。就在过来的路上便已见到了前线急报被送进中军帐,据说突厥王庭之争暂时偃旗息鼓,达慕小王子带着己方亲信远走北疆,陪同的有阿史那特勒以及突厥的三分之一军力,新可汗在得势的第二天就迅速挥师南下,猝不及防的周副将在首阳坡抵挡得有些吃力,而突厥这次竟将战线拉长,一直到南端的阂丘,竟有要将大胤军士围困在首阳坡之意,孙暂已多次上表要将凉州驻军调至一半过来接应,可凉州毗邻五胡,此时调兵未免给虎视眈眈的胡人以可趁之机。
突厥这次大概是来真的,若是西凉边城那祸事没被你们识破,咱们现在还要对付个西凉。义父皱着眉头,神色颇为疲倦。
而此时营帐忽然被撩开,一身烟紫色斓衫文官打扮的虞监军走进来,身后又陆续进来几个武将,一个个眉目凝重脸色不好看,那虞监军笼着手炉,斜斜地瞥了我一眼,我知他们聚在此处要共商军事,与义父打了个招呼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在自己的营帐中徘徊良久,总觉得心绪难平,不知道我的地图会不会被义父拿出来甚至派上用场,楼兰天险可直达突厥王庭,首阳坡如今被突厥围困,若是从凉州分派一支奇兵突袭王庭,这围魏救赵之计兴许可解首阳之困,突厥大军皆在千里之外,王庭必定守备空虚,而突厥人想必还不知道大胤已摸清他们可汗的王庭所在。
若真能走这一招险棋的话,我便必定请缨做向导,再穿越一次楼兰古地。
直到夜半的时候,营外突然卫兵传话,林将军请令史过去中军帐一趟。
我正疑惑义父怎会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可依旧手脚麻利地迅速收拾完毕出现在营帐外,撩起帐帘的一瞬我才知道自己把一切想得如此理想,简单的甚至有些荒唐。
周云麒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额头上纱布渗出的血迹已然干透,他神色颓丧地望了我一眼,我便知首阳坡兵败。
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那位虞监军,孙都尉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义父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见到我进来时只是淡淡地抬了一眼,那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我不知义父对我会有什么担忧,却听得那虞监军忽然说道,据说几日前西凉特使回去之时,曾让孙都尉代为拜谢我军中旗牌令保边城住民周全一事?
是,孙都尉短促地回答了一句,明显的不耐烦。
我大胤军中旗牌令,怎会在西凉边镇出没,还累得孙都尉亲自跑一趟接她回来。
林令史当初身陷绝境,我与她乃军中同僚同为大胤效力,自然要守望相助,何况令史乃是林将军义女,于私上说是我后辈,岂有长辈不照拂晚辈之理?孙暂皱着眉头,像是强压着怒气跟虞监军解释着,孙暂虽平日里总看我不爽,但在这时候说的一番话竟让我对他颇有些感激。
大胤自开国以来便一直是重文轻武,武将即便功勋卓著也比文官低了一阶,义父虽为云麾将军统领边关驻军,但依旧得敬着这位虞监军,而孙都尉性情火爆,素来忍不得那些个文官,让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字一句地解释完已属不易。
可孙暂此次却是会错了意,他只解释了下半句,并未说明我在西凉边镇的原因,虞监军果不其然将视线投向我,我看了一眼义父,他支着头,手扣在案上,指节微微动了动。
我深吸一口气,如实相告,我曾为突厥马贼所伤,在边镇实为养伤。
突厥马贼杀人无数,素来不留活口。竟能放你逃脱?
当时确是为凉州一伙商队女头领所救。
此人叫什么名字,如今身在何处?
此人名唤雅然,为波斯酒肆舞姬,此刻应尚在丝路行商。
虞监军忽然笑了笑,凉州城中的驼队商旅皆持有通关文印,皆在州府存有通商记录,你说的叫雅然的商队头领,查无此人。
我猛地怔了一下,竟忘了雅然他们的商队走的是楼兰古地,接的都是黑市生意,哪里会有什么正经的通商记录。
义父的神色微微动了动,我急忙定了心神,朝监军大人道,雅然的商队走的并不是丝路,正是可通往突厥王庭之塞外险径。
营帐中顿时鸦雀无声,我在义父蹙起的眉头和一瞬间沮丧的神情里豁然明白过来我说错了话,虞监军站起身来,审视的目光直直逼向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才听得虞监军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下,又像是起了另一个话头,他摩挲着怀里的手炉,漫不经心道,我听说,咱们大胤的旗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