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片刻之后师父便起身说要走了,义父给他在驿站挑马,师父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面上泛起了微微的红光,他看看我,有些慨然道,麻团啊,你长高不少了。
三师兄也长高了不少。
他点点头,其实我从来最放心那小子。
师父我知道,你最不放心我。
师父嘿嘿笑道,好好听你义父的话,我武馆出的门生,岂能屈居一小小的旗牌令啊。
你若是想做什么,就竭尽全力去做,尽管把这方天地当做校场,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切莫忘了咱们武人的本心,也不要忘了保重自己。
我朝他颔首抱拳,徒儿谨记。
师父唉唉地叹了两声,正待回身上马,又忽然大腿一拍在兜里翻翻找找,塞给我一个小物事,他神神秘秘地说,来的时候,我给你去城隍庙求了个平安符……
我扶额,师父我已经收了十多个了。可是说到一半便闭了嘴,因为怕见师父失落的神色。可师父还是觉察出来了,像个委屈的老头一般地看看我,义父凑过来说,毓儿那边太多了这玩意,不如给我吧。
走了!师父喝了一句,将那平安符甩他脸上,便跃上马背一甩缰绳,转身走在萧瑟的西风里。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渐渐发觉他好像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像师父这般年纪的老人如今大多都是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而他却不远万里来到边城只为看一看自己的门生与兄弟,说几句叮嘱的话。
我跪下来,向着他离开的方向,默默磕了三个头。
大军驻扎在居延关,而前方过居延城,首阳坡则由周副将驻防,这之中隔了个居延泽,如今天寒湖水封冻,可开了春后气候回暖,居延泽成为一片湖沼泥泞之地,与周副将来回接应便十分不便,义父一时间也是一筹莫展。
首阳坡因地势原因乃是设瞭望台的绝佳之处,如同深入大漠的一方犄角,而再往西,便是绿洲阿克里苏台,大胤曾在彼处设置都护,但如今成为突厥盘踞的一处据点,阿克里苏台的住民不堪其扰,有些已移居居延城。
义父经过考虑后索性将防守重点设在了首阳坡,筑工事,营栅高耸,鹿角深埋,军士枕戈待旦,与对面虎视眈眈的狼骑胶着对峙。
三月将至,关外春风不度,周副将换防回京,首阳坡的驻防便由都尉孙暂接替。
我寄住在孙都尉家中,孙暂的妻子方氏虽也是随军亲属,却不住陇州,而是在居延城中有一处土坯庭院,方氏有着羌人血统,眉长眼大,性情也如西北的烈酒一般,孙都尉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傲娇,但在家中却畏妻如虎,方氏不负河东狮之名。
都尉孙暂对我这莫名冒出来的小情报官很是嗤之以鼻,时常看我不顺眼。幸而他一个月也不见回家一次,我跟着方氏学说胡人的语言,很快就与其打成一片。
近五月,居延泽草木新生,人们开始在泽畔农垦,这一带是河西之地的丝路要道,有塞上江南之称,胡人觊觎已久,义父撤了一半首阳坡驻防兵士回城屯田,实则将计就计在岸边布下埋伏,突厥人见首阳坡兵力削减便长驱直入,突厥的骑兵虽悍勇嚣张,但冲入刚解除封冻的泥泞沼田便进退艰难,再无用武之地,撞进了伏兵抖开的口袋,突厥军向南溃逃,转入凉州地界,孙都尉千里追击,歼敌数百,突厥被重创后忽转道往西,都尉欲一鼓作气却在茫茫荒漠之前止戈。
我见军中的地图上那一带尚无任何标注,心中诧异便问起义父,义父说,再往西便是古楼兰的遗址,戈壁台地,狂风呼啸不见天日,黄沙漫漫凶险万分,即便最有经验的商队都不敢轻易踏入,突厥人久居漠北熟悉地形才敢往那跑。
那何不派军中探员前去考察地势?
曾有计簿官前往探查,要不殒命沙海,即便回来也不再记得走过的路线。那一带一直是我军的死穴,所以突厥人才敢如此放心大胆地猖獗。
我心下一动,问他,大胤可曾有与突厥通过商?
突厥人素来只顾抢掠,哪有过以物易物的交易?不过,义父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也许五胡的几支与他们互通有无。
我听说五胡之中羯与粟特二支最会做生意,哪里可以找到他们的商队?
凉州。义父在地图上缓缓一指,凉州地乃丝路商贾流转集地,每年都会有各地各族的驼队与商旅在此经过。
我朝他抱拳请命,义父,不如将绘制地图的事交给我吧。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顿了顿,忽然又神色一变,不行。地图的事又不是急在一时,何况边塞驻军尚能应对突厥兵力。
将军,威慑才是最好的防守。
义父眉峰一凛,目光中有些许热辣辣的暗流涌动。
我见他似乎有所动摇,便继续说道,突厥人善于游击,行踪飘忽不定,可却总是往古楼兰之地那一带失去踪迹,而大胤的军图却偏偏在此处尚无标注,毫无头绪。义父,你不觉得若将这二者放一块细想的话,有些蹊跷么?
义父盯着地图,神色开始有些飘忽。
我想若是能揭秘此处的话,说不定会有很大的收获。
义父敛了神色,表情愈发的凝重,他说,此事得需从长计议。
此事我去着手最合适,既是一军旗牌令情报官,却不在军营,身上无行伍气。方氏教了我粟特与羌人的语言,而且我自小就记忆过人,更重要的是,你忘了我爹他干过什么……?
我朝他眨眨眼睛,他一巴掌拍我后脑勺上,没好气道,简直跟三哥一个德行。
我回到独立的小营帐里,在脑内反复盘算着我的大胆计划,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明日就卷起袖子大干一番,义父说需从长计议,这其实是有几处细节还是需好好算计,自然而然地便想起那个想法最多的共犯,便匆匆取了笔墨在灯下给三师兄写信。
刚提笔便收到了营帐外有人送来的家书,京城来的。我心中暗喜,不愧是我多年的共犯三师兄,默契非同一般,刚想给你写信你这就来了……
我火急火燎地打开信,烫金的笺纸,师兄清俊的字体入眼,看得我顿时愣在当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了个大去!发烫般的一下子将纸笺反扣在案上,感觉脸上烧成了一片满江红,我那素来温柔和煦,含蓄如初春清风的三师兄诶,居然写个信如此热辣滚烫直白露骨……简直,简直就是情书。
可我明明觉得很高兴。
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字越到后面越是潦草,可见提笔之初虽淡定但愈写愈是心绪难平,最后的收笔竟有些狰狞,我暗笑,师兄写了一手好字,竟也有如此毫无章法的时候。想起他一人在京很是辛苦,朝堂政务繁重,又无人可倾诉,不知他一心策划的官制改革如今做到哪一步了。
我将那页纸贴身收好,正了正神色,开始思索正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的第一章。
一开始真的只想写个有趣的食物拟人的小故事。不知道怎么就越写越长了,后来也渐渐发觉其实寄托了自己一些理想在里面。
“满树的花朵,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希望这棵开不了花的歪脖子树,能偶尔给自己与路过的人一丝荫凉。
☆、廿八
时境转入五月,边塞的每一日都过得大同小异,自来了军中我便习惯作男装,闲来无事便骑着义父给的马在烽火台下驰骋,极目远眺便见草甸辽阔、天地高远,一条长河宛如细带绵延千里。都说边境苦寒,但春季到来后方知塞上风光绝胜,天似穹庐地如棋盘,一望无际。策马奔腾时恨不得长啸以抒心中快意,就如同很多年前在月下踏潮飞奔之时,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那般。
那一瞬间始觉人身渺小,天地逍遥。
七月初,我跟着方氏一路辗转至凉州。周副将归营,义父便将孙都尉调至凉州驻防,凉州毗陵五胡地盘,大胤与五胡的关系不如与突厥那般紧张,凉州地界的驻军亦不必每日枕戈待旦,随军的氛围比居延关一带轻松许多。
凉州民风包容,并不排外,曾有民谣云“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古来安定,又扼守丝路要道,是通商重镇,亦是各部族经济交流集散地。刚踏入城中便见街上人群熙攘,各地行脚商沿街叫卖,西番人,胡人,回纥人,汉人在此交换着货物,当街称银。兽皮、貂裘、宝石、虎骨、香料被源源不断地从胡人手中递出,交换着中原的物产,连一个雕着几片桃叶的不起眼的小木盒都能换好几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暴利看得我有些眼红,怪不得即便边塞战乱,仍是有商队不屈不挠地去西域做着风口浪尖的生意。
方氏将我领至一处酒肆,最里头的案前坐着几个男子,见到我们便纷纷站起抱拳行礼,我见其中几个刀客打扮,想必便是一路陪护的武行。
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与方氏长得有些像,便知是方氏的表兄罗升,经常往返于京城与胡地的客商,他见到我便笑着拱了拱手,道,温大人托我带的东西到了,少爷请过目。
他将那箱笼递过来打开,我便望见了两盒雨前龙井,心知三师兄办事果然利落,我在信里愁了半天该卖点什么,他便送了这茶叶过来,想必京城里今年的新茶,价值不菲。
而实际上我还真不是去做生意的,不知道这本捞不捞得回来,这让我有点发愁。
方氏的表兄罗升又道,温大人还托我带了一件物什过来。
我见他手心摊开,是一盒膏脂,沾了一点抹上手背顿觉得光滑又舒服,罗升说,温大人怕大漠天干地燥,风沙吹得皮肤龟裂便让我带了这个,嘿嘿嘿……温大人对少爷可真是如对女子般贴心那……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我便知三师兄又被人给误会了。
方氏在一旁听得直憋笑,我才知她根本没把我是姑娘家这事告诉她表兄,而更让我欣慰的是,我这身少爷的行头连罗升这种走南闯北千人过面的商人都瞒过去了。
难道从另一个角度说……我真的已经,跟个汉子无异了……?!
当晚我对着镜子端详半天,企图发现点什么,问方氏,我像男人嘛?
方氏被我搞的一头雾水,随即又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合拢嘴,跟我说道,像个油头粉脸的小倌儿,像南方来的文弱书生那种,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却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弃文从商出来跑江湖。
我点头附议,就这么编排了!
我自知对行商一窍不通,买卖经验依旧停步在八岁那年中秋师父让我去跟对面张胖子买鸡蛋那会儿,几日里便拉着方氏的表兄求教,罗升倒是不见外,一五一十地传授了我许多,可他说着说着总会扯到当年自己如何如何云云,一偏题便如泄洪般收不住,我听得很是无奈,只得问他最基本的问题。
他说最基本的只需记住物价,别被人讹了去。
我松了口气,这好说,你写张清单给我就行。
罗升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羊皮卷轴,我用了半日便全记住了。他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框子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一切准备就绪,只需再找个商队混入便可。
大部分商队皆是沿着丝路要道走,我便是想找一支不寻常的商队,我向罗升打听这附近的几支商旅,有没有那种不带汉人的,人人脸上都带疤,手上一摸全是硬茧子一望便知刀口舔血多年的。这种队伍或许会铤而走险,而押送的货物也应当颇为不俗。
罗升吓了一跳,告诫我少惹这种胡人的商旅,这种队伍有,几乎都是马贼出身,走得都是塞外险道,谁知他们是正经行商还是杀人越货。
我说就这两盒龙井还能因此丢了小命不成。
罗升拉下了脸,你知道这茶叶若是送进羯人的地盘值多少钱吗?!比这凉州能得的,翻上一番都不止!
我心知从他嘴里再套不出什么,便只得出门碰运气。
凉州此行机密,义父默许,除此之外只有孙暂夫妇知道详情,我一出门便见头顶有着鹞鹰盘旋飞起,孙都尉在军中养了探鹰,我的一切行踪会在将军掌握之中。
那日转到一处酒肆,老板是波斯人,矮床般的坐塌皆照波斯风物,连吃食也与其他地方不同,我见没有任何中原食物,便叫了份羊肝毕罗,就着甘甜的奶酒,倒也颇有一番滋味。
圆顶的雕花画壁之后陡然传来铮铮乐声,我循声望去,高鼻深目的异域男子正弹拨着手中的乐器,形似洋梨,而声音却如同中原的琵琶一般,我便知那是波斯人的乌得琴,而此时彩釉玻璃旁款款转出一个胡姬,一身鲜艳绯色衣裙,露出蜜色的玉背与腰肢,双足□□,环佩叮当,大红色的头巾连着面纱笼在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