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听他唠这些家常,便起身对他道,李大人,恕我无礼,您不是来和我叙这些旧的吧?
马车依旧往前驶着,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我却在这片刻的错目中心念电转,李岱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必卢陵也快知道了,父亲至死都是戴罪之身,罪臣之女私自上京,这事若是被卢党拿来作文章,对在朝的师兄与义父都是大大的不利。
李岱抬眼一笑,我对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感到说不出的厌烦与急躁,正困惑这些惯于玩弄权术的达官贵人真是闲了哪条心要跟我卖关子,便听李翰林不紧不慢地说,世侄女,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润州那一场无名大火是怎么起的?
我将茶盏暗暗捏进掌心。
宁大人被太子一案累及,你可知是谁参了他这一本?他罪不至死,显是有人怕他东山再起落井下石,你可知当年同平章事宁承安手下的参知副事是谁?而又是谁,在他下野之后顶了他当年的位子?
卢陵?
世侄女果然一点就透。
卢陵在京为官,家父远在润州,未免鞭长莫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一年西凉特使来朝上贡,随行皆是卢陵陪同,大胤与西凉当年一战正是宁承安献策不战而屈人之兵,西凉人被他摆了一道,皆恨透了他。所以,卢大人只需稍稍授意宁大人的下落,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可是天衣无缝……
卢国舅借刀杀人,李大人如今与我说这番,难道不也是借刀杀人?我勉力甫平气息调整着思绪,迎上他深不可辨的目光,听闻李大人与国舅爷素来交好,却将这些陈年密事告知与我,难不成李大人已另有打算?想必卢陵如今还未知我这条当年的漏网之鱼,若是知道,也大可不放在眼里,可是您不一样,李大人,您是他的左膀右臂,得力肱骨,若是他知道您这番图谋,您觉得他是会先处理我呢,还是先处理您?
李岱顿了顿,料想他没料到我会反将一军,他忽然又阴鸷地笑起来,声音却没半分不悦,世侄女,我这么做,不过是想帮你一把,凭你一己之力又能把卢陵怎样?
李大人。我略微高了声音,李家千金添茶的手一滞,微微侧目,我望了她一眼便继续道,您做这一切,无非是想拉拢侍御史温尧,今日您对我说的这番,想必也对他说过了吧?
李翰林不动声色,倒是李小姐神色一变,我便知这其中原委。
既然我师兄已有所定夺,那我的态度,也与他一般。
我不会拿这件事,与您做交易。
好。半晌,李翰林瘦削的老脸上挤出一丝笑,说道,我早该知宁姑娘会下如此决心,所以带你来一个地方。他一击掌,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宁姑娘,我今日便送你到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廿二
我跳下车,抬眼便望见街对面府邸的匾额——卢。
那一瞬间仿佛山呼海啸,燃烧的火光与焦黑的肢体如同梦魇在脑海里闪掠,慌乱和苦痛的记忆纷至沓来,无边的恐惧逐次放大。
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只要穿过这扇门……我便可以亲自面对昔日的真相。
可是这样会害了师兄,会害了义父,甚至会牵连到胥浦的师父。
还不到时机,还远远不够……
要沉住气。
肩上蓦地一沉,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便探身回转,可那人却仿佛预知我的招式一般提前反剪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踉跄着,竟到了卢府一侧人迹罕至的小巷。
待我站稳身形,才看见了大师兄的脸,他说,师妹,你在卢府门前做什么,方才的脸色好难看。
我松了口气,问他,有多难看?
大师兄摇头,有些吓人,像是要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我靠在墙上没接话,便又听大师兄像是叹气一般,算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心思也只有老三能知道,对了,老三最近好么?
挺忙的。
大师兄点点头,也是,卢大人最近也忙,我听说江南邳城一带遭了蝗灾,六皇子三天两天差人进宫。
邳城遭了蝗灾?邳城地处江南运河要道,来往商贾至多,现如今正是秋收时期,这一遭灾岂不是没了大半年的收成,若是流民纷起,边关又正在打仗,正可谓祸不单行。我忽然想起,忙问他,那胥浦怎样?
胥浦倒是没听说,我只听说受灾的主要是邳城和润州一带。大师兄郑重道。
我稍稍放下了心,师父那边没事就好。想来我已至京城半年,从繁花似锦的仲春到寒意瑟瑟的暮秋,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偶尔感到自顾不暇,在这个花花世界一路往前跑,这一刻,竟突然有些想胥浦的家了。
大师兄,你想不想回武馆?
大师兄有些意外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又无奈地笑了一笑,想。想又能怎样,这天地太广大太复杂了,我深陷其中无法抽身,在卢府当管事的这些年,我做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我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大师兄,清者自清,不忘初心啊。
他看着我忽然苦笑起来,师妹啊,你跟着老三这么久,果然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我是不懂什么武人的初心了,我只明白,摔进了一团泥巴里,爬起来总是不干净的。
我仰头望了望小巷上方狭小的一线天空,对他道,大师兄,我打算回一趟胥浦,说不定能赶得上今年的邗江秋潮。
大师兄点点头,一拍衣服,走了,府里忙得很。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宽阔的肩背渐渐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我忽然无比地想念胥浦,想念南方的天地,无比地想念师父,我怕我要是再在这个京城待一刻,便会疯魔了一般地去找卢陵对质。
我需要有个安宁可靠的地方能让我待着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摩挲着手心里那枚娘留下的发簪,觉得自己胆怯又懦弱,可是却无计可施。
并不打算惊动三师兄,他太忙。我只与周婶打了个招呼,清晨便收拾起行李了,若是日夜兼程,京城到胥浦走水路一个月尚可来回,如今正是十月,邳城遭了灾,胥浦定会被波及,不知道师父他们怎样了。一想到这些,我便立即归心似箭,匆匆整好褡裢,刚跨上肩膀踏出门去,便见到了远远跑来的一个小倌儿。
我认得那是薛诚的小厮,他还未奔至我面前便喊着,林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温大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迎上前,一把挟住他的肩膀扶着他站稳,莫名地感觉一阵阵心慌。
今儿个早朝,温大人,温大人被赐了六十廷杖……我家少爷派我来跟你说,让你快去御史府看看他……这会儿人应是刚抬过去。
三十斤重的朱漆铜棍,以往那些个被赐刑的文臣捱到四十下早已奄奄一息了,这六十廷杖岂不是要把人打死?来不及多想,我回府扔了行李,又翻出了一堆义父留在家里的军中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一路飞奔到了御史府。
几个令使与侍从正站在师兄的院门外张望,谁也不敢上前,我见到其中一个正是另一位侍御史江大人,便问他请太医了没,他显是吓得不轻忙点头说刚请了正在赶过来,随即又扯了我一把,迟疑道,你不是温御史的……小厮?
我正赶着进屋,被他这一扯便心头火起,告诉他,我是林靖阳将军的义女。
晌午的光照进屋子里,那朦胧的光线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翻动着,漂浮着,在我关上门的瞬间,倏忽又重归寂静。
师兄趴在榻上闭着眼睛,满脸的汗,身下早已洇了一滩血。
我将他的朝服小心地褪了,才发觉他的中衣已被廷杖打得破烂不堪,与布料下的皮肉混作了一处,我望着从后腰到大腿那一段被血浸透了的衣料,竟然不知该怎么下手。
只觉得血气上涌,脑内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跪在榻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师兄皱了皱眉头醒了,清亮的眸子里微微透着光,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虚弱的笑意,他说,你来了,麻团。
我感到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一直梗到喉头,连呼吸都是疼痛又苦涩。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师兄费力抬起的胳膊,伸过来的手,掌心是温热的。我告诉他,太医正在过来,你放心。
好。师兄的声音极轻。
我看着他,将他的手指抓在手里,放到嘴边亲了亲。
师兄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呼吸一促,他说,麻团,我……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我忙退在一边给太医挪位置,那位发须皆白的老大夫似是看惯了这种病症,搭了脉按了按筋骨便开出了药方让随从去抓了,随即又抬眼问我,跌打膏药可有?
自然有,行军的伤药。
那是最好。他又嘱咐了一番事宜,便拂袖去了,从进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看诊效率之快令我瞠目,不过转念想到师兄想必没什么大碍,只是多受了些皮肉之苦,心里便感觉微微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廿三
我把师兄的中衣小心翼翼地剪开,露出后腰上大片皮开肉绽的肌肤,紫黑色的僵痕上开着狰狞的口子,蔓延到腿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看得我一阵阵的牙酸。
晚秋的天气还是有些冷,屋子里生了炭炉,师兄的冷汗便涔涔而下。
我戴上蚕丝手套准备给他抹药膏,师兄有些着急地拽着亵裤说麻团那里那里我自己来好了。
我说师兄你害臊什么咱们小时候还在一个盆里洗过澡呢,手上却没停直接蘸上药膏抹开,师兄嘶着气,苦笑着说麻团你别那么轻呀我怕痒。可是我明明见到他背上一层薄薄的肌肉都迸紧了,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师兄咬牙苦忍,我却在咬牙憋泪。
麻团你,是不是,觉得师兄现在,像一条,烂烂的,五花肉?师兄忍着疼,连说笑都变得像在背三字经。
师兄,你即使是肉,也是条精瘦肉。我安慰他。
我的师兄,一直都是这么挺括修长的身躯,像坚韧的青竹,却从来不会被打折。
小麻团,我从没觉得你这么会哄人,师兄皱着眉头呵呵地笑,我今儿个跟卢国舅吵起来了。
为了邳城蝗灾的事儿?
你都知道了?
大师兄说的,我斜眼看他,感觉自己脸上湿了胡乱地擦擦,朝堂政辨是常有的事,你是怎么又忤了皇帝老儿把自己弄成这样?
卢陵要从吏部抽调人手去治灾,吏部那个刘大人……你见过的,从京城派人过去既兴师动众又舟车劳顿,灾情刻不容缓,我觉得还不如直接从地方上抽调人手。
所以你举荐了邳城治中谢筠?我蘸了一丝凉凉的膏药继续抹着。
你都猜到了……师兄费劲地歪过头看我,蝗灾又不比旱涝灾害,治理起来需多用人力。先生在邳城数年躬耕陇亩,亲力亲为,有谁能比他更懂邳城润州这一带的水土?卢陵便拿出我是谢先生门生这法子来说事,说我身为御史却举人惟亲,我便道谢治中鞠躬尽瘁一心为民,有此人才不委用实乃朝廷之不幸。
然后呢?
卢陵便提起谢筠当年是为宁承安说情才被贬,说我这句有此人才不用乃朝之不幸虽为举荐谢治中,实则为当年宁承安鸣不平,一路将祸水引至太子一案,圣上听得烦心,一怒之下便赐了刑。
师兄,你未免太心急了。
我明白的,师兄淡淡笑着摇头,我也是存心引卢陵提起当年事,正是想试探下圣上是否还对宁大人一事耿耿于心。你爹的案子我是迟早要去翻的,现在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便知该怎样慢慢来了。
我蘸着膏药没接话,抽了抽鼻子跟他说,师兄,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今日挨了板子,就不要再去碰皇帝逆鳞了,好么?
我望着他,露出一丝恳求的神色,师兄的手却软软地搭在我的头上,他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尚有有转圜的余地。今天六十廷杖下去,若不是我自幼习武体格好些恐怕早就残废了,侍卫在行刑前,我见到四皇子微微动了脚底示意。
四皇子为你求了情?四皇子又是哪个皇子,一直也没怎么听说过。
师兄苦笑着,眉目里却透着一丝困惑,我也不知他怎会为我求情。
我将一盒膏药用的慷慨,几乎见底,摘了蚕丝手套问他好些了么,师兄点头说凉飕飕的,我见他说了许多话已有些疲倦,便对他道你先睡会,我去煎药。
太医院的人已经把药送了来,我便在院里生火煎药,有附近的随从令史见我动作便要上前帮忙,被我一一谢绝,午后吃过饭有人陆续来探望,师兄发着烧,趴着昏睡,也不便见人,我便整装在院里备茶待客,礼数做全,分毫不避外人。
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温少渊是我将军府的人,是我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