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起身,薛笙君挑眉低语:“云意若活在世上,的确是没人管没人理的孤魂一个,任由陆家欺侮。可她若一命呜呼,咱们那几位老朋友尽管情薄,却也都患上无利不起早的通病,平日无事还寻重远兄三分晦气,哪一日若捏住人死在你手里的由头,还何愁没有出师之名。到时一个个变身梁山好汉,磨牙吮血,将你生吞活剥还来不及。”
陆重远僵着着身子,盯住云意的眼睛透出灰色,灰色的眼睛又盯回薛笙君,同样压低了声音:“你存心害我,两年前你就设计好来害我!”
“对,我就是存心害你!别以为与法国人结成联盟就无所畏惧,妹妹我再容你最后一次,若有下次,咱们新仇旧账一并清算,到那时我才是认认真真算计你。”
陆重远持杯而饮,及至发现是空杯,怒而摔之:“曾今以后我陆家再无薛云意此人,你立刻将她带走。”
带走云意的不是薛笙君,而是陆承启。
陆承启驾车驶出市区,道路由平坦转入崎岖。
汽车犹如一只迂回曲折的急箭,在狭窄的山道颠簸横冲。
云意双手紧攥座椅,窄道一侧是高立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可测的山壑。她哪怕从车里向外望一眼都觉毛骨悚然,倘若汽车不慎滚落下山,后果将不堪设想。
念及此时的车速,云意心中除了忧心仍是忧心。
“你要带我去哪里?你可不可以放慢一点速度?”
陆承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危险的情形下,云意竭力保持冷静,陆承启不肯回应她,她便试图抢他的刹车。
她眼神稍变陆承启就猜出她的心思。
他不客气地警告她:“你再动一下,我立刻将你打晕。”
汽车一路颠簸,在烈日照耀下的沙滩熄火,隔着车窗,云意所面对的是浩瀚无边的湛蓝海洋。
陆承启讲一声“下车”,云意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陆承启便将强行塞入车中的云意再强行拉出车门。
他的怪异令云意产生极度的不安,她一只手死死巴住车门,垂死挣扎。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
陆承启理也不理,硬生生地掰开她攥住车门的五根手指,一路生拉硬拽。
烈日炙烤着世间万物,四周的闷热捂过来,使人喘息艰难。
他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她在寿宴上自污,败坏了陆公馆的名声,所以打算亲手将她溺死在这片汪洋大海中吗?
她的脸色比激飞在礁石上的浪花更为雪白。
“陆承启,你放开我,救命——救命——”
如此荒凉的地方,她的求救无疑是个笑话。
无边的荒凉里充斥着无边的恐怖,陆承启暗沉着脸色,就如同地狱里负责索命的无常。
他禁锢着她,短暂的一段路,磕绊前行。她时而跌在地上,徒劳地抓摸一点可以抵消他力道的外物,粗沙、贝壳、岩石……
她的手被粗粝的岩石划出淡淡血痕,下车时的两只高跟鞋,一只躺在沙滩上,一只掉落在岩石与岩石间的夹缝中。
再炽烈的太阳,也无法温暖漫漫无际的深海。
他将她拖入翻滚的海浪,方才身上的磕碰擦伤,浸入冰冷的海水,直痛得她连打几个寒战。
海水没过膝盖,没过腰间,漾漾的海面上,她仍被他逼迫前行。
她再也撑不住,从心里痛喊出来。
“陆承启,你想杀了我吗?你杀了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不可能再原谅你!”
海水打进陆承启的眼睛里,是疼,是涩,是苦。
哗哗浪声中,陆承启双目染红:“我要杀了你,也要杀掉我自己,你既决意同我离婚,那么大家就共赴黄泉。”
一波一波的浪潮击打得陆承启近乎绝望,从他意志坚决的眼神中,云意读到的并非是威胁,而是疯狂的孤注一掷。
她的身体在波流暗涌中浮动不稳,唯有依靠他才得以勉强站立。
这一刻除却痛恨陆承启,她更加痛恨的是自己。若非自己当年一念之差,何至于深陷这般难以自主的命运。
她不能死,她不可以死,她还不想死。
周身暗水环绕,世间万物湮入无垠海域,置身如此险境,她骤然痛喊:“陆承启,你个疯子!你混蛋!”
“你没有骂错,我就是个疯了,我要让你明白我宁可同你共死也绝不可能离婚。”
云意狠狠一巴掌打过去,她的愤怒是从心底爆发而出,陆承启脸上登时多出几道红痕。然而他对那一巴掌表现麻木,恍若那一下根本是打在不相干人的脸上。
他身形微晃,捉住她行凶的那只手,近乎哀求:“父亲和姑妈面前我去解释,你答应我不离婚,我们两个就都好好活着。我将我的一生交给你,以后的岁月,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保护你。失去你我将生不如死,我知道你不能立刻相信我,但请你给我时间证明。”
她的语气孱弱而坚定:“你不需要你证明,因为无论多久我都不可能相信你。”
浪花沉重地挥在她脸上,像是老天替陆承启狠狠打她一记耳光。
☆、同生共死2
作者有话要说:
陆承启心冷如灰,心脏一阵紧,一阵松,煎熬不止。
云意猛呛了几口水,海水又苦又涩又咸,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与你的婚姻,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姑妈从来都站在你的一边,如今一连姑妈都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希望,你为什么还要坚持错下去?如果有孩子,我们不得不为孩子维持,可是我们分明已经一无所有,我想我们的缘分也该到此为止了。”
“你认为我们之间一无所有!”陆承启忍无可忍的一拳击海面上,柔软的水令拳头显得无力而无奈,“你既然无法释怀过去,当初就不该进入我的人生。你随性开始,又随性喊停,心目中将两年的婚姻瞧的一文不值,你简直残忍。”
炽烈的光芒打在海面上,又从海面漾入她的眼睛,她的双眸是过分的明亮。
“你如果知道我的过去,你就明白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他逼她至如斯地步,她终于将从前决口不提的秘密提上心头,“你猜的不错,在嫁给你之前我的确有过去……”
“住口!不许你讲!”
陆承启赫然打断,不说出口他们还有一线希望,一旦将过去悉数道出,哪怕他能够面对,她也万难。
他不能任由她将一切推入深渊。
陆承启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既心意已决,我们今日就一起葬身汪洋,生不能相守,可至少死后黄泉路上仅有你我夫妻二人。我不信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肯追随你于地下。”
她眼中的陆承启已然疯的不可救药,几只海鸥在上空怪叫着飞掠而过,在这唯有他和她的险境里,云意除了依靠自己,别无它法。
她死命挣扎,寻得一丝机会,赶紧转身后逃。
他的力量被她的挣扎所激发,前面失了手,后面便立即加重力道,捏紧她的双手腕。
没有外人相助,她唯一的武器是自己的牙齿。
她将他的手背咬的鲜血直流,可他仍旧不肯松手,一分一毫也不肯松开。
海水淹过她胸口的时候她终于崩溃,在相互追击的一波波高浪中痛喊:“要死你自己去死,你想怎样我都不会阻拦你,可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你可以无牵无挂、狠心绝情地去死,可我不可以,我放不下。”
陆承启恍若受了重击,僵硬的双手变作泥塑,一挣即开。因为她挣扎的力道远远大于他的束缚,她获得自由的同时,身形亦不稳跌倒。
她狼狈地浮出水面,骤然获释,甚至来不及多看他一眼,立刻跌跌撞撞地逃上岸,逃上沙滩,逃入海岸的一片红树林中。
与陆承启的斗争耗尽她的力气,飞鸟惊起,她倒在红树林中,背靠着一棵细瘦树干拼命喘息,手脚虚软地再也逃不动。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居然不记得方才陆承启是如何放过的她,她只知道陆承启再没有追上来。
云意无比庆幸他没有追上来,波涛汹涌中一两只海鸥零落的起伏飞翔,陆承启没有追上来……陆承启没有追上来……
她倏然望向停驻在沙滩上的汽车,车门依然大开,车内空荡无人。她心中蓦然生出恐惧,陆承启没有追上来,陆承启没有回车里,那么陆承启在哪里?
海潮狂暴的扬起覆下,翻覆之间,云意发现陆承启继续前行的身影。
“陆承启——陆承启——”她的心脏紧缩松开,松开紧缩,她飞奔到滚烫的沙滩上大喊,可她的呼喊声不知是海浪吞没还是被陆承启自行忽略,他固执地一往直前,一点也没理会她。
岸边的海水一下一下舔舐着她的脚踝,似是魔鬼吞吐暗绿的舌。她遥遥望着在海面起伏不定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方才那般怨恨他。
“陆承启,别再往前走了,你听到没有!”
陆承启继续没有回应。
浪潮一涨,再次将他吞没的无影无踪,吞没的仿佛人世间从未存在过陆承启此人。
烈日如火,炙烤的世间万物一派死气。脸颊的汗珠水珠一颗颗滚落,她的确怨恨过陆承启,但她所怨恨的陆承启绝非两年平静岁月中的陆承启。
与陆承启相处的日子里,她听他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古代的、现代的、国内的、国外的——那些皆是她从前在课堂或生活中闻所未闻的。
因为她怀疑他的故事是信口胡诌来逗哄自己的,为证明自己清白,他遂带她去看长河落日,夜宿隔壁荒漠,骑雪驼并行沙漠。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带她走了七个世界地图上都难以寻找的国家。最惊心动魄的日子是他们误闯了战火弥漫的海岛小国,历经艰险方才得以脱身;最好笑的日子是寄居在一户欧洲的农场时,她因不甚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差点被白皮肤男子用一杯咖啡骗走。
因为这一起笑话,他暗暗笑了她许久,笑得她都生了气他才肯收敛。
他那时的笑声最是爽朗,她好奇为何直至今日她都没有忘记他的笑音。
恐惧的感觉如铅云般笼罩在心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居然冒着再次被他逼迫同生共死的危险,重新闯入那片本该却步海域。
她在起起伏伏中死死抱住他冰冷的身体。
“陆承启,你难道真的想死吗?你快同我回去。”
他挣开她的力道就如同扯断一根棉线。
她在波涛汹涌中急切地抓住他。
“我方才说的是气话,我不该说让你一个人去死,我错了,拜托你跟我回去吧,无论你是赌气还是真心,我这样的人都不值得你为我丢掉性命。”
他又一次推开她,隔着碎溅的细浪残酷一笑。
“如果我一死你就相信我对你的真心,相信我没有派人撞伤过你,那我的死亡也就值得了。”
云意再次扑上去抱住他,惊慌失措:“我相信你,我已经明白,我通通知道了,你不需要继续向我证明。”
对陆承启而言,云意每一次的怀疑都是一柄利刃,无情地插入他的胸口。
“不,你不相信。”
这一次云意试探性地抓住他,不住地点头:“我真的相信。”
仔细想起来,陆承启待她的确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便有一次弄伤她也是在醉酒的情形下。
当初她被人追杀,嫁入陆家方才躲过一劫,如此陆承启也算救过她一命,今时今日,她怎么可以害他因为自己葬身大海。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她终于无比痛楚地认输:“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就乖乖听你的话,我保证再也不提离婚的事情。”
陆承启却是诧异,望着她盈着泪光的眼睛:“你哭了?”
云意扬了扬头,硬是将泪水逼回,颤声道:“你如果因我而死,我这一生一世就是活在愧疚中的傀儡。求求你放过我吧,你一点也不懂,这两年来我明明过得十分痛苦却必须伪装得若无其事……你放过我,我将永远感激你,永远记你在心。你让我相信你的真心,可你如果对我真心,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生活在绵绵无尽的痛苦之中?”
☆、同生共死3
作者有话要说:
陆承启没有让她生活在绵绵无尽的痛苦之中,他最终答应同她离婚。
自打从海边归来,云意就暂且回到姑妈家,今日的约会是那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再次相见,中间隔了五日,却仿佛煎熬了五年似的。
陆承启等在汽车内,汽车等在宽阔的马路上,马路被清晨涨起的浪潮冲刷的一尘不染。
海风不断灌进车内,冷久了他也就不觉得冷。
车外是海的世界,千里的波浪起起伏伏,看得久,仿佛那蓝滟滟地海浪直泼溅到他心里,他的一颗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姑妈住的是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