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句“不得好死”说得严肃而郑重,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她冷然发抖。无边的恐惧顷刻间渗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逼得她再一次回忆起那晚狠戾的他和那日的疾驰的汽车。
她慌乱地从他怀中挣脱,防备地蜷缩后退。
“你不要因为愧疚再来招惹我,我怕了,我已经受到教训,我明白我没有任何资格和你谈条件。你不必担心,我一定如你所愿同你离婚,如果你有所要求,我也可以遵从你的意思另嫁,或者自此从南州城销声匿迹。我一切都按你吩咐去做,决不敢妨碍你分毫,但求你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她需要的不是愧疚,不是幸福,不是将来,她唯一需要的生命。她既不想死,更不能死。
陆承启陷入震惊,云意不再认得陆承启,可这般恐惧的云意陆承启又何尝认得。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因为他的靠近,她胡乱地拔下手上的针管,下了床,扶着家具墙壁慢慢向门的方向移动。
她在逃离的过程跌了几跤,由于她的抗拒,他不得上前相扶。
她一次次自己站立,最后背靠着坚硬的墙壁,隔着一段看似安全的距离嘲质问。
“撞我的汽车是陆家的汽车,撞我的司机是陆家的司机,你打算除掉我,却自己撞死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实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这样的事实陆承启当真不懂。
肩膀渗出的鲜血染红大片白色墙壁,她荏弱无助地站立着,整个人好似纸做的一般,任谁轻呵一口气便能将她吹的无影无踪。
然而她再怎样无助,都不肯接受他靠近自己半步。
他止住走过去的冲动,飞速地在脑海里思索一番。
“你相信我,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
云意远远地凝视着陆承启,一字一字道:“就像你那日不信我有孕,今日我同样不信你的辩解。”
陆承启心中顿生凄寒,几日前的云意尚且对他无比信赖,即便遭逢生死关头,也决不至说出这番话。
两年来看似坚固的感情剥开揉碎后竟如此不堪一击,即便事后做解,终究不过换来一句不信。
“车祸的事情我一直在查,假以时日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他顿了顿,略有几分强硬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等你病愈之后我再来接你回家。”
此言一出,云意既怨且伤,他提出离婚她就得顺从,他提出回家她又得非回不可吗?
“是否我不同你回去,你就再要撞死我一次?”
她的身体微颤,因为疼痛难忍,苍白的面庞渗出细密的冷汗,瞧着更是令人不忍。
如此结果,陆承启竟致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异夫妻1
马路两旁亮着路灯,建筑物的倒影纷纷自玻璃窗前滑过。任是再高耸气派的建筑,落在车玻璃上都是一片小小的世界,与小孩子玩耍的玩具房没有两样。
阴沉天气里,街道两旁的住户也三三两两亮起电灯。
云意对电灯的白光没有任何感情,她长在北方的小镇,直至十三岁离开小镇去外念书之前,她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图画之外的电灯。
在这斑驳破碎的世道里,南州城是首屈一指的繁华富庶之地,电灯在这里亦是最平常不过的物件,然而那份白亮刺目的光芒是盛在镜子里的暖,而她是站在镜子外的人,看看罢了。
汽车从静谧的街道驶入灯火辉煌的开阔地,一连数日的的糟糕天气,也不曾将人们的趋之若鹜冷却分毫,法租界内的陆公馆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汽车在陆公馆内曲折行驶十几分钟,最后停在一栋三层的罗马式洋楼前。
这一处是四少爷的院落,雨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汽车停驻,早有人举着伞赶上来接车里的人。
云意被赶出陆家那一刻怎么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还要重回陆公馆
她是被陆承启派人从医院强行带回,他发话让她回家,她便一刻也耽搁不得、一句冤枉也喊不得,因为陆家不是寻常的人家,陆家的人也不是寻常的人,他们愿意同你讲道理你才有道理可讲,他们不愿意同你讲道理,而你若还想讲道理,接下来他们就不是再用语言同你交流。
她从前总以为陆承启与陆家人有所不同,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误会。
一楼的会客室内隐约有谈论声传出,佣人奉茶进门,又安静退出,看来陆承启今夜在家。
三楼的卧房,早有人准备下晚餐和洗澡水。
客厅的自鸣钟当当响过七次,她原本耐着性子等候陆承启上楼,因为晚餐之后遵循医嘱服过西药,后来药力发作,头昏身重,遂躺下歇息片刻。
不想这一歇便是几个钟头,再次醒来是被卧房外间的电话铃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先是呆了几秒钟,紫色闪电撕裂暗室寂静,方才发觉自己正沉陷在陆承启的臂弯内。
清脆的铃声在空荡荡的房间内不依不饶震响,这在三更半夜听来,简直惊心。
她赶忙起身到外间接听,电话接通,却是姑妈。
薛笙君的电话已然不是第一通,因为云意一直睡着,素知并没有接进来。
姑妈关问她情形如何,云意的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决。
“我打算回北。”
薛笙君道:“北方的时局乱成一团,旁人逃命尚且来不及,你却要回去?你家里如今一个人也没有,你回去做什么?”
“我回北,今时不比两年前,我或可去拜访一些从前的朋友。”
“你也将人心想的太好,两年前对你没义气的朋友,你别指望他两年后就丢弃本性。即便有一二个良心发现,出手相助,也照旧势单力薄,没有前途可言。”
回北是否有前途尚属未知,但若继续留在陆家,非但没有前途,甚至还有性命之忧。然则姑妈是刚烈性情,以防她为自己出头,车祸的真相又万万对她说不得。
丈夫为达成离婚的目的派人撞死妻子,这样子的事情说出去大家怕是都能当成传奇故事来听。
可这样子的故事在陆家又实在稀松平常,陆承启父亲的某位小妾,因为与人私奔的罪过被锁进疯人院,数十年的折磨将她变作一个真正的疯子;陆家的二少爷欺侮了自己房内的丫头,丫头怀孕数月后骤然失踪,后来尸首被渔船从海上打捞而起,案件至今悬而未决。
窗外横风暴雨欺虐着满园花树,她终于明确地说出口:“我要离婚,我一定得离婚。”
前人的教训历历在目,云意不愿疯也不愿死,今时今日,唯一的办法便是离婚。
离婚!立刻离婚!
她早已迫不及待,她拿定注意,明天一早就同陆承启摊牌。对她而言,哪怕在陆公馆多待片刻都是一种折磨。
薛笙君默默良久,似是替她不甘心。
“你是女方,离婚之后再怎样吃亏的都是你。陆承启的为人总还过得去,你若不情愿离婚,坚持到底,他并不能将你怎样。”
姑妈哪里知道正因为他太能将自己怎样,所以她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她如今落得凄惨收场,焉知不是咸新地下有知,对她不忠不贞的惩罚。
糊里糊涂过了两年,才被陆承启策划的车祸彻底撞醒,她已然错过一次,决不能一错再错。
“姑妈今日劝我,可姑妈当初又因何同汤老板离婚呢?”
薛笙君登时无言以对,云意如是反问,她只当云意同自己一般,无法容忍陆承启生出外心,却不知她仅仅痛悔自己对咸新的不贞。
挂断电话,云意静站在窗前。医院里养了许多时日的伤,不知不觉间外头已是入夏的光景。窗外雷声轰隆,暴雨嘈嘈,漫无边际的雨水将外面的世界淹作一片汪洋。而她是汪洋中漂泊的一片孤叶,随时可能被黑沉的漩涡所吞没。
在南州城生活两年之久,到底还是人生地不熟,好在走错的路立刻就将结束。
她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赫然发现陆承启站在身后。
陆承启拉开落地台灯,将手中的外套递给她。
“你回北方做什么?”
云意也不晓得他到底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穿着睡衣待久了的确冷,她套上外套,淡淡道:“叶落归根,北方毕竟是我的故乡。”
这一句话说的委实刺陆承启的耳。
“嫁到何处,何处是家,我在这世上活一日,你就须得在我身边待一日,这才是你真正的叶落归根,谈什么故乡不故乡,通通都是笑话。”
云意千载难逢地在陆承启面前强硬自己的态度。
“离开之前我们结束婚姻关系。”
陆承启握着她冰冷的手,仍心存一丝希望。
“是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所以才决定同我离婚吗?”
云意垂首不语,他以为自己猜对,好笑地解释:“方灵是我在认识你之前的朋友,近来因为兴社同法国人有些磕碰,才又见得几面。从前我一心要同你离婚,所以才觉得不如不解释。”
云意非但对方灵早有耳闻,甚至还在亲朋的聚会上远远望见过她两次次。若单从长相装束上看,方灵是典型的南方女孩,玲珑剔透的仿佛一碰就碎,然而她的皮肤过于白皙,实际上是生在南州长在南州的混血女孩儿。她的母亲曾是南州的名门闺秀,而她的父亲正是近期返法养病的总董贝尔纳。
陆承启猜错她的心思,云意非但对方灵不介意,她对任何一个出现在陆承启身边的女人都不介意。若非今朝认清陆承启的为人,她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陆太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她蓦然抬头,蹙眉望向陆承启的眼睛,熠熠的双目满是疑惑:“到底出于什么缘故你如此反复无常?一时拿钱驱逐我离开,我不愿收,你便狠心置我于死地,我大难不死,低头屈服,你竟又转变心意,不肯同我离婚?”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异夫妻2
“你到底是不肯相信我?”
“我相信你,然后等你将自己的愧疚抚平之后,再驱逐我一次吗?”
他缓缓松开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比她的手更冷。
她是成功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情愿对外物通通视而不见。
他有些赌气似的:“车祸的事情,你既认定是我主使,那便的是我主使。我撞死自己的孩子,心存愧疚,在你身上行善积德——这下总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了吧?”
原来没办法做到不难过,她痴笑着,倒退数步,后背压在寒冰似的玻璃窗上。隔着单薄的一层玻璃,户外暴雨斜打,犹如万箭。
即便认定事实如此,她也不愿意听他亲口承认,他不承认,她偶尔还可以认作是自己错怪他,待得时日长久,更可释怀忘却。
雷声殷殷,又响又密,她推开身后的寒窗,快步逃回房中。
答案一清二楚,陆承启的的确确对她动过杀心。
黑暗之中,她僵硬地坐在沙发一角。白亮的闪电一掠而过,房内的家具历历在目,雷响前的片刻里,除却刷刷雨声,彼此呼吸声,便是她一颗心的怦怦狂跳。
她握拳按住胸口,几次深呼吸,企图平复紊乱的心情。
然而面对试图杀害自己的凶手,只怕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心情平静。
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一跃而出,她不安地起身,从桌上找一杯冷水灌下。
这个可怕的地方片刻也待不得,她的处境,只怕比戏台上唱的“伴君如伴虎”还有过之,至少老虎未必存杀心,而她已然从他手心里逃生一次。
逃得掉第一次,未必逃得掉第二次第三次。
“别喝冷水。”
他伸手来接她手中的杯,她一惊,杯子便脱了手,落在地板上粉身碎骨。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发一言,她竭力平复自己,越是身临险境,越得冷静。趁着他尚且对她心存愧疚,或可同他谈一谈条件,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
“你若真心想做弥补,就帮我办一张回北的通行证,如此我们也就两不相欠。”
他瞬间面无表情。
“你回北方做什么?”
他骤然语气激烈,使得她难以轻易作答。
“你回北方做什么!”
这一次他已经不是在逼问,她退缩且心虚,不愿再面对他。
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臂,令她逃避不得。
“在你心目中我当真愚不可及吗?我们在一起两年,你心里想什么我怎可能不知!”
云意霎时脸色苍白,慌乱的语无伦次。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想……你松开手,痛,你弄痛我了。”
她的手臂并不痛,而是心里深切抽痛。
她再也无法镇定,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眼睛太过毒辣,看多了只会令自己的心思更快暴露。
他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在嘴角刻画出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我懒得帮你弄什么通行证,可我可以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