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笑声洒落在绿色的田野里,洒落在拂面晚风里,洒落在金色夕阳里,那才是梦一般的日子。
他现在甚至怀疑那些快乐的时光他们从未拥有过。
如果他们曾经拥有,今日又怎会变成这般情形?
外间的电话泠泠惊响,像从千尺高峰飞泻而下的一道瀑布,刹那间将他打得纵身冰彻。
他知道电话是林宝琦打来的,几个小时前他派他去查南州城内近几日的意外事件。
他迫切希望得到结果,然而结果到来,他却迟疑。
电话不依不饶响着,犹如盛夏天的惊雷。
逃避又有什么用,迟早还是得面对。
他“扑秃”一声接下电话,庆幸林宝琦带来的不是坏消息。
他知道她没有做傻事,紧紧悬起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平地,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林宝琦在电话那头询问:“少爷,该找的地方都找尽了,我们已经不知再往哪里去找。”
她若没有做傻事,那一定还活生生地待在南州某个角落里。
焦急与关切暂时落幕,对她的恨意又重归原位。
她藏的那样天衣无缝,让他怎样也找不到,他实在是气恼。
电话里一直没有传来陆承启的声音,林宝琦疑惑他挂断了,试着问到:“少爷,下一步我们哪里去找少奶奶?”
陆承启突然道:“找她做什么,她既不肯回来,就永远别再回来,由着她死在外面也不与我相关。”
林宝琦识趣的不答话,电话里静默了好一会儿,陆承启才重新开口:“法租界内的监狱你们是怎么查的?”
林宝琦含糊了一下,道:“我们拿到内部犯人的名单,也派人混进里头去,但并没有面对面挨个看过。少爷你可别怪我,自从前头出了少爷你死而复生的事故,Elliott就发了狠心,对监狱方面的管理尤其严苛。”
陆承启非但没有责怪林宝琦,还在茫茫无尽的黑暗里寻到一盏明灯。
“好了,你今日先歇了吧,明日我再拨电话给你。”
再煎熬了四十三分钟,等六点钟的钟声一敲响,他就立刻拨通了傅培鸿的电话。
按着傅培鸿的性子,睡到中午十一二点钟也是平常,可陆承启实在没什么耐性再等下去。
傅家的佣人将电话交给傅培鸿的时候,傅培鸿果然没好气,在电话那头哈欠连天,吵嚷不休:“喂,哪只冤头鬼,要不要人活了,快讲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处寻觅3
作者有话要说:
陆承启直接回答:“是我这只冤头鬼。”
傅培鸿可没想到会是陆承启,他顿住片刻,随即笑道:“哎呀,四哥呀,久不闻你贵音,你今日找我有何贵干?”
陆承启道:“我不同你废话,我太太失踪了,法租界内有两个地方我无法深入,你去找。”
傅培鸿想也不想,痛快答应。
“行,我找。”
他接下来就不讲话,这自然是等陆承启拿东西来交换。
交换条件在陆承启拨通电话之前就预备好。
“我晓得你被Elliott逼得喘息艰难,我太太找到之后,我教你一个法子,让他滚回老家。”
傅培鸿登时心脏漏跳一拍,全无想到一大清早喜从天降。
他压低声音问:“你有几分把握?”
“你信得过我我有七分,你信不过我,一分也没有。”
傅培鸿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忙道:“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谁都不许反悔。”
“我既找到你,就绝对不反悔。”傅培鸿不放心陆承启,陆承启也不全放心他,叮嘱道,“如果找到我太太,不准你打她主意,你敢像上次一样伤了她,我断不饶你。”
傅培鸿笑嘻嘻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么,我是一千一万个晓得,那四嫂是你四哥的心尖肉、眼珠子、命根子么,你只要肯遵守约定,明年正月里我让人照她模样捏个塑像,摆起来当财神供奉。说起来我还得叩谢你们两位折腾来折腾去,否则你还在那里隔岸观火,笑看Elliott折腾死我呢。”
在法国人的监狱里,云意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法国人。
她同二十几个女犯整齐有序地坐在几排长桌前,五六点钟就已经在做折纸的工作。
听先进来的女犯讲,折纸是女狱长从印刷所领来的工作。尽管这里是法国人的监狱,可进了南州城也不免入乡随俗,除了折纸之外,还另有打毛线、糊纸盒等等事情,皆是这一起小狱官暗地里拓展的业务。
狱中做这样的营生,上头若来查,大家就将一切东西藏匿了,做出上边要求的标准模样。若无人来查,女犯们每日伏案工作,不像在坐监,却像在一间小作坊里做工。
与小作坊有所不同的是所得薪酬一律落入他人囊中,然而为激励犯人们勤快做事,女狱长也舍得根据每人每日的工作总量,决定次日是否为其加餐。至于试图挑事者,她们自也发凶发狠地请她们吃一顿盐水皮鞭。
云意第一次听着隔壁的皮鞭声、嘶叫声工作时,心里无比紧张,她可想不到监狱内是这番情形。
可再过得几日,她就随遇而安了,既不抱怨多言,也不附和挑事,每日安安静静做十几个小时的事情也并不觉烦闷。
紧绷的神经在不断折纸的时光里松缓,面对堆高如山的纸壳,委实比面对陆承启容易几千倍几万倍。
她在牢里也就没有自由,但衣食住三方面一概不缺,如果她的身体能够一直保持健康,她甚至可以待到小孩子出世。
父亲同她断绝了关系,那是再也不理会自己生死了,至于陆承启,他一心要拿掉她腹中的孩子,他若要对她下手,找她回去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可他至今没有找来,许是因为自己从未在狱中透露过真实信息,也或是他已对她死心绝望,懒得再找。
她实在不明白老天为何开她这样一个百口莫辩玩笑,明明是亲生骨肉,如今他却非除掉不可。
他那样怀疑她,将她腹中的骨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不找她也算自己逃过一劫。
想想小孩子能够平安出世,她的心情就逐日开朗,也就一再推迟向上提交申诉。
陆承启难得今日没有出门,他静坐在小花厅的沙发上,似乎有事,又似无事。
壁炉里的黄色火焰熊熊烧着,他不时抬手看表。
小花厅里沈照言约了同学下围棋,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不时哄闹嬉笑,陆承启也偶尔扫一眼他们棋局厮杀。
壁炉里爆出两声噼啪响,他又一次抬手看表。
方才是两点一十六分,现在是两点一十八分。
围棋结束一局,到了换人上场的时候,沈照言的同学就邀陆承启也来一局,他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他们自己玩去。
又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金妈过来请假,今晚除夕夜,她想回家同儿孙吃团圆饭。她告诉陆承启请假的事情自己原向老太太提过,可老太太眼下不知在哪里,又不知几时才回来,所以又同他请。
人家回家团圆无可厚非,陆承启便答应下,又问:“你几点钟走?”
金妈道:“按理须得六点钟,若家里不忙,不知可不可以五点钟,因为落了一场大雪,走回去也得一段时间。”
陆承启再看表,现在是两点二十六分,他就问她:“你两个小时内能做一餐水饺吗?”
金妈怔了一怔,笑道:“菜肉都是现成的,再者厨房里今晚留人值夜,大家一起动手,一个钟头也足够了。”
陆承启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做,今日天色不好,也不必等五点钟,做完你就回吧,到时让汽车送你。”
金妈谢过陆承启退了出去,观棋的一个学生觉得古怪,就问沈照言:“你们家除夕夜吃水饺?北方人才吃水饺呢。”
沈照言低头笑了笑,一语点破。
“我嫂嫂是北方人。”
正在下棋的一个就问:“怎么一直没见你嫂嫂?”
“你家里两个嫂嫂还少,又见我嫂嫂做什么?”
“我家里有几个嫂嫂同见不见你嫂嫂有什么关系,你这话可没道理。”
“先别管道理不道理,你不专心下棋,你的棋子就被我一扫而空了。”
这边正玩笑着,忽然来了一通电话。
陆承启一下跳起,快步走进电话间去接。
沈照言奇怪地观察着他哥哥,只见电话一接通,他脸上的喜悦之色便触礁般沉落下去,沈照言又听他低声道:“做得好……算是给汤老板一份年礼……打发他们出去避两个月……”
挂断电话,他哥哥才要回来,第二个电话又进来,隔着格子门扇,他脸上喜悦之色重新浮现,扔下电话,外套也不穿就奔出门去。
☆、除夕孕吐1
作者有话要说:
云意所乘坐的汽车停在雪地里,陆承启已经等候在路口的邮箱处。
傅培鸿下了车,亲手将云意交到陆承启面前。
“我说到做到,将人带来邀功了。”
除了云意,傅培鸿另交给陆承启一个纸盒。
陆承启打开纸盒看,里面是一件撕破衣领的衣服和一柄凝了绛红色血迹的薄刀。
“四嫂平日里柔柔弱弱,风吹一吹就倒的模样,想不到关键时刻也是个厉害角色。”傅培鸿指着那刀上的血迹道,“我以后宁可招惹你,也再不敢招惹四嫂了,免得她将我也给砍了。近墨者黑,看来四哥你将人带坏的本领是越来越高超。”
陆承启于是问傅培鸿这刀具体砍了哪一个,傅培鸿答:“是法租界里的一个混混,那日瞧着四嫂孤身一个人,对四嫂起了歹心,结果就被砍的不轻。”
“所以是因为这个进的大牢?”
傅培鸿道:“平常砍就砍了,这点芝麻小事,溜之大吉呗,谁晓得那混账东西有个干姐夫,现做着华洋巡捕里的一个摇尾巴小官,所以就将四嫂请进牢里去待了几日。”
陆承启将脸色一沉,傅培鸿主动道:“这点小事哪里劳烦四哥你动手,你放心,当下是咱们兄弟如手足的时候,那起混账货欺负你太太就等于是欺负我太太,这个年我绝对让他们痛快淋漓的过。太岁头上动土那是我的事儿,几时轮到他们。”
陆承启道:“过了初三我们再碰面,你就由着Elliott再上蹿下跳几日吧。”
傅培鸿拊掌一笑:“就等你这句话。”
傅培鸿的汽车卷着地上的细碎积雪驶向远方,转个弯,就隐入雪压高枝的林雪道中。
汽车开的不见踪影了,他们两个人仍立在皑皑雪地里。
陆承启先开口,说一句“回家”,可云意一动不动,纵然被人送到家门口,也并不情愿同他回去。
反正已经先开了口,陆承启也不在乎再主动些。
他走上前去牵她的手,忽而觉得碰触到些许黏腻。等抬起她的手看,才发现她的食指生了冻疮,疮口破溃。他仔细检查时,不止食指冻伤,另一只手的小指上也有两个暗紫色的硬块将破未破。
她离开家后,遇到恶人,再被锁进监牢,这几日也不知过得是怎样的生活。陆承启想着想着,强撑的态度不知不觉就软下来。
他取出手帕,替她包扎冻伤处,云意夺手挣开,缓缓地自己绑缚着。
零落的几声鞭炮响从远处传来,是几个喜爱热闹的小孩子在路边燃放的。
她包扎完手指,便又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好在僵持不下许久,有辆汽车从远处开上来。
他们因为各怀心事,等那汽车开到眼前停下,才意识到是自家的汽车。
意识到了,也早就来不及回避。
汽车里坐的是沈妈妈,她老远就望见是他们两个站在雪地里。
汽车一停稳,她立刻下车,上前拉住云意。
“我说他怎么还沉得住气,原来悄没声息地就将你接了回来,可是害我白担心一场。”
沈妈妈一面说话,一面自然而然地牵着她往回家的路上走。云意能够拒绝陆承启,却无法决绝母亲,心里再抗拒,最后还是一步两步随她回家。
沈妈妈问来问去,总要问到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云意才想说回了娘家,沈妈妈便提前加了句:“我方才让阿健载我去了你家里,预备接你回来过除夕夜,谁知去了之后你父亲一时并不在家中。我说见你,你家里的人说你并不曾回去过。”
云意听母亲如此说,唯有改口,谎称这段时日是住在姑妈家里。母亲与姑妈并不熟络,应该不至于去姑妈家找过自己。
沈妈妈见她不太愿意回答,也就不再多问,仅与她闲聊了几句家常。
云意一路上话不多,母亲问一句,她就答一句,等回到家中,更是话少。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家家户户的爆竹也热热闹闹放响。
吃过年夜饭,云意按照在陆公馆时的旧例,陪着长辈守岁。
然而沈妈妈想着他们夫妻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