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关被她摸到并且打开,一室明亮。
灯光下的房间是个不大不小的套间,蓝色的纱帘将其隔成一室一厅。两扇窗页大开,吹进室内的风雪将纱帘吹起抚平,纱帘涌动犹如静日里的柔波。
云意没有回头,手包扔沙发上,径直过去关掉窗子,又取了架子上的铁壶,背对着陆承说:“你先略坐一下,我去烧水。”
雨渐下渐大,后院天井里落雪簌簌,云意将小风炉挪至廊下,幽蓝的火焰在风中一下一下舔噬着壶底,直至壶中的水有了滚意,她的一颗心才稍稍跳平。
等到她拎着一壶滚水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整理出坦然的心情面对他。
陆承启反而愧疚:“我方才有些醉了,吓到你了么?”
云意一笑而过:“我猜就是这样,我这里有朋友送的特制解酒茶,泡一杯给你。”
茶叶放在随手可及的桌几上,她一句话讲完,滚水与茶叶上下翻腾的一只深玻璃杯便已推到他面前。
陆承启道:“听涛叔讲英租界近来治安混乱,时常有外乡团伙流窜作案。”
“我这里境况好一些,毕竟有若干外国人居住,巡警们没法子坐视不理。”滚水被隆隆地注入一只空暖壶中,她一面问他,“你饿不饿?”
“不饿。”
“我可是饿了,你帮我将立柜里的麦片取出来,在第一格。”
陆承启打开墙边的立柜翻找,第一格里从高到挨整齐地摆着几只胖瘦瓶罐。
“是哪一只?”
“绿铁皮的洋筒。”
陆承启取过轻飘飘的绿铁皮洋筒晃一晃:“空的。”
云意注完水,愁眉走过去看,里面果真空空荡荡,仅剩的一点点碎屑大概只能喂饱鸟儿。她在柜子里来来回回扫了几遍,心情终于彻底化成灰。
“算了。”
陆承启还以为她真算了,转眼就见她先将门销插上,又从角落里摸出一只火盆,几只洋芋,严寒日子里点火盆烤洋芋吃。
陆承启都被她惊着了,坐她身边问:“这种火盆很少见,又是北方的?”
陆承启自己没有去过北方,不过从她这里却知道许多南北方的差异,比如北方的冬天窗子是严封起来的,而南方的窗子一年四季常开;北方的冬天风是割在脸上的刀子,而南方的冬天风是钻进骨头里的牛毛细针;北方过端午节,粽子是用宽大的粽叶包成枕头状,而南方则用长竹叶裹成新课本里的椎体;北方有茶与水的区别,南方的茶也指代白水……
云意关注点并不在南北差异上。
“嘘,别提火字,小心被房东太太听走。”
房东太太没有听见,可不知是不是被房东太太的狗听见了,呼朋唤友地汪叫一番。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一根细铁,专注地烤着洋芋。炭火暖暖地烘烤在她身上,看久了是西方油画里的静物。
他在静谧的气氛里顺其自然地问她:“你还打算回北方吗?”
云意托着下巴摇头,并没有看他。
“姑妈不赞成我回去。”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没想过。”
“听说你差一点同一个英国人结婚?”
“这件事你竟也晓得。”云意在他面前坦然的天经地义,“威尔逊是涛叔介绍的,我不太好推拒,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回国去了,就没了下文。”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的事情不和你谈了,你也别再问我。”
很快,洋芋的焦糊味儿引起她的注意,她这才记起埋在炭火里的食物,忙不迭将手里已经发烫的细铁棒去拨炭火,可惜取出来的时候已然不能再吃。
她眼巴巴地望着炭块似的洋芋,失望了一会儿,便将其归入垃圾桶内。没有法子,唯独剩下酒可以喝一点,便去蓝色的纱帘后头取酒瓶酒杯。
她在里头问:“你喝酒吗?”
陆承启怔一怔:“不喝。”
她拿了一只酒瓶和一只酒杯回原位,自己替自己倒酒,因为瓶中的酒已然不多,全都倒光也不过才盛半杯。
他蹙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
“忘记了,一开始是睡前喝一点壮胆,后来就习惯了。”
他劝她一句:“别喝了。”
云意没认真听他的话,他便从她手中拿过酒杯,将酒水倒在烧红旺旺的炭火里,滋啦啦——火盆里瞬间腾起一层酒雾。
云意反应有些慢,过了一会儿仍旧觉得莫名其妙。
“你真无聊。”
心中空空荡荡的感觉没来得及被酒精驱散,她便从沙发上摸过手包,点一支烟抽。
这一次他打开窗户,将她整盒烟从窗口扔了出去,因为住的是一楼,能够清晰听到烟盒落薄雪地的啪嗒声。
她这一次平静地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被她的目光质问着,冷冰冰道:“从今以后你的事情我一概不再干涉,你想怎样就怎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打的两扇窗页哗哗乱响,云意这才发现风雪里夹杂着冰雹。
她忙拦起身他一下:“外面下冰雹,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下冰雹外乡人就会偷懒,更何况他们若真将主意打到我身上也没什么好处。”
云意拦他不住,只得道:“那也至少打伞走,你先稍等。”
说罢她就转身去取他立在窗前的那柄伞,两扇窗页尚未关阖,一阵狂风吹过,成片的玻璃在冰雹的击打下哗哗碎落,细小的玻璃碎片化作利器在空中乱舞。
作者有话要说:
☆、死而复生3
陆承启飞快上前将傻住的人扯出,上下检视一番:“没受伤吗?”
云意半天反应过来。
窗户上的玻璃年代久远,脆性太强,她搬进来的时候就担心有安全隐患,没想到今天真出了事情。
蓝色的纱帘在狂风暴雪中肆意飞舞,陆承启踩着一地绿豆大小的冰雹和碎玻璃上前打捞窗页。将残窗关闭后,又找木板来钉窗子。四下里找不到木板,唯有先用油布将窗子整个的封住。
等这一通忙完,陆承启大半个身子已被扑湿。
窗外风雪依旧,云意将毛巾递给他,又取来熨斗,注了热水替他熨烫外套。
“这么大的风雪你不如先住在我这里,我今晚住在隔壁朋友处,还有二十分钟就宵禁,你未必来得及往回赶。”
陆承启坐在她身畔,静谧时光里,专注看她熨了一会儿衣服,忽然道:“对不起。”
云意头也没抬地问:“为什么对不起?”
“那次你冒雨去探视我,我却狠狠地骂了你一通,还打了你。”
云意对一年前的旧事一笑置之:“我当是什么,早就忘记了。”
他将她手中的熨斗拿过来放在一侧,扳过她的脸道:“你忘记了,我却一直不能忘。那日你见到的我,对人生已经绝望,我以为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云意一愕:“你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被判死刑了吗?”
“我不仅知道自己被判死刑,我还知道自己被判死刑的原因。那个时候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痛苦,行刑之前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回北方,我原本一直有你的消息,后来我出了事情,消息也就中断了。”
“你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她听着不禁出一身冷汗,若非消息中断,她的底细只怕早被他查的一清二楚。
陆承启解释道:“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可那个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同我离婚,我整个人都被嫉妒燃烧的不理智。可没想到不久之后你又从北方回来,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想尽办法营救我,因为我看尽别人脸色。我那个时候就发誓一定得摆脱囹圄,我不能让你受别人欺负。然而……”
云意能够意会陆承启的然而。
莫说是陆承启,就连云意一个外人都无法理解为保全财势而放弃儿子的父亲。
她虽从小与自己的父亲疏远,却坚信关键时刻父亲绝不可能牺牲她的生命。
陆承启双目染了凄凉之意:“那时的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尽管我心有无数不甘,可我还是希望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照顾你。你一直放不下那个人,我虽不知道你们当初为什么分离,可我想着你去找他应该会很开心吧。所以我打了你,也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他忽然动情地拥紧了她:“伤害你我自己也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你从此痛恨我这个人,我是生是死你都别再理会,可我没想到你却告诉我那个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云意在他的怀抱中感动,原来一切竟是如此!
可是除了感动,她更多的竟是害怕。
害怕他对自己的深情,害怕自己再次伤己伤人。
她轻轻地往外推他,试图转移话题。
“说起来我还要审你,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你救我的事情,没能瞒住姑妈,她早就派人盯住了你和香兰。后来姑妈告诉我汤老板手头一直有件难办的事情,我替汤老板做成那件事情,汤老板替我解决与法国人的官司。”
云意竟不知陆承启死里逃生的事情姑妈早就一清二楚。
现在想来汤老板要陆承启做的应该就是搭救吴先生,那可的确不是一件轻松事。
云意又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当初是怎样救的你。”
陆承启多少猜到一些:“子弹斜偏了一寸,你应该是买通了行刑的狱警。”
“你给我的那笔钱,还有方小姐的帮忙,才得以买通行刑的狱警。”
陆承启立即明白她的心思。
“无论是方小姐还是吴小姐,我和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就和你一个人纠缠不清。”
他俯身吻在她的额头,鼻尖,最后吻落在柔软的唇上。
云意想拒绝他,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理由。
他逐渐缓和下来,捧着她的脸问:“我在外面九死一生,你可曾担心过我?”
云意条件反射,迅速反问他:“汤老板的事情一定难办,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危险?”
耳畔传来陆承启安愉的笑声。
“没有真的九死一生,我这样讲就是想看你会不会关心我。这一年多来我常常思念你,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只要想到你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觉得自己非得活下去不可,否则就你没人管了。这样混乱的世道,你又是个不爱与人周旋的性子,我丢下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心。”
现在是他这辈子最坦白的时刻。
他终于愿意在她面前坦白自己的心意。
尽管她说她不愿意忘记从前那个人,可是一年的时光过去,如今他也认了。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们却还有一生一世的时光相守,他愿意耐下心来等待云开月明的那一日。
他的表白令她对从前的丈夫深切愧疚。
确切的讲,他们婚姻的失败,责任都在她身上。
她从来都是个流于表面的妻子,哪怕用了点真心,顶多也是对待朋友的真心。
灯光熄灭,他抱她起来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因为愧疚,她鬼迷心窍的没有抗拒他,这在今天以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黑暗中他摸索着解她的衣扣,指尖冰冰凉凉,触在她的肌肤上。她惯性地想说句什么,他则提前吻住她的唇,将她的话语悉数挡回去。
最后他的吻落在她心尖跳跃处,他痴痴喃喃道:“云意,我们生个孩子吧,其实我们早该有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好。”
云意受了孩子的刺激,瞬间冷却下来。
“你找别人替你生吧,我生不出孩子。”
陆承启听她冷若冰霜的语气,缓缓松开她,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还在因为那个孩子生我的气,如果没有发生车祸,他早就已出世了。”
云意歪了歪脑袋,侧开他的目光,凄然道:“孩子的事情与你无关,我怎么会怪你。”
陆承启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起身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睡沙发。”
云意坐起来牵了牵他的手:“汤老板五年一选的日子转眼就到,那个郝三通很坏,你一定要提防他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内贼难防1
郝三通夺位的法子,除了大把使银钱争取支持外,另一个办法就是劫持汤老板的老来子小裕。
汤老板这头早料到有此一招,便趁郝三通派人劫持小裕的同时,劫持了郝三通的家眷。
陆承启将小裕从学校带回来时,小裕惊魂未定,小裕的母亲露姨太见汤老板有话要谈,便将小裕一并带走,并且掩紧了房门。
露姨太的这处楼阁位于整个汤公馆的最后头,汤公馆内虽然从早到晚门庭如市,可这一处却极是僻静,外头一日三班地巡逻保卫。汤老板平常在此处时,若无要事,前头的人绝不可轻易来打扰。
汤老板让陆承启坐,目光却仍旧望着方才掩上的两扇沉重房门。
“以后外面的事情就多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