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针管里注满药品,用剩下的纱布在陆承启的右手臂上勒出一条脉搏。
香兰几乎瞧呆了,忍不住问将要给他注射药物的云意:“你怎么还懂这些?”
“我以前在战地学过。”云意用已经沾满鲜血的手持着针管,飞速道,“你一只手拿手电,一只手帮我压住他的手臂。”
香兰听她发话,赶紧依命扶住。
针尖扎入血管,陆承启略有清醒,便开始挣扎,香兰拼命按住他,另一只手受到身体的牵连,照在手臂上的手电也不由得一阵乱闪。里面的药物突然推不动,云意才意识到针尖已经滑出血管之外,明明是寒冷肃杀的秋夜,她的额头上却布满细汗。
她暂时撤出针管,俯在他耳边柔声道:“陆承启,是我,你别乱动。”
陆承启试图睁开眼睛,可他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微微睁开一线。
云意心中狂喜,因为即便是一线的目光,也代表了生的希望。
她忍住酸涩,柔声道:“你闭上眼睛,别再浪费精神,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云意的话似乎带着某种魔力,陆承启居然真的闭上了眼睛,纸白的脸上浮现安然的神色。
她再次注射,这一次他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操作,安顺的就像一个熟睡的小孩子。
急救的工作完成,云意紧紧揪起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暂时放下,抬起衣袖拭了拭额头的细汗。
香兰将手电放在脚边,俯身帮她收拾药包,并对陆承启的死里逃生发出感慨:“真不敢相信,陆少爷居然还活着,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被判死刑还能活下来,真真是福大命大。”
云意心中惊跳一下,继而淡淡地、不着痕迹地回应:“我是死马当活马医,胡乱一试,谁知居然让我交到一次好运,许是老天觉得他命不该绝。”
香兰没过脑子的来一句。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我们不回赫斯路。”
“不回去?”
“我们知道他活着,可不能让大家都知道他活着。一旦事情败露,非但他得再死一次,你和我也逃不开干系。”
香兰登时慌了心,六神无主地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穿过后头的林子和公路,有一个荒废的小码头,我在那里预备了一只小船。”
云意喘息片刻,即爬起身来移动陆承启。
码头?小船?香兰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
“小姐预备船做什么?难道想出海?”
黑篷小船的幽暗船灯起伏在四面环水的海面上,一望无际的黑水黑天相接,令置身满满天水中的人感觉逃无可逃。
船头的木浆拨水哗哗,云意的确要出海,海中有一孤岛,孤岛上有一个医术高超的驼背大夫,可以替他取出体内的子弹。
那位驼背大夫,历年来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他若走漏一次风声,他的信誉就会自此不保,到时候只怕轮不到自己同他计较,就先有他从前的病人犯疑心病将他解决。
等抵达海岛之后,她可以拜托香兰留在岛上替她照顾陆承启,而她自己则要连夜赶回南州城,以妻子的名义替他办一场葬礼,以掩人耳目。
她虽然没有陆承启的尸体,可一罐灰还是有的。
陆家的人不理最好,如若他们找来,我就一口咬定是遵从陆承启生前的遗愿。陆家的人再厉害,也不至于火眼金睛,能从一捧灰中看出原形。
至于陆家人追究她“妻子”的名义,她也一早想好了应对办法。
按照《民律亲属编草案》中关于离婚的规定,假若夫妻不和而双方同意离婚,男不满三十周岁,女不满二十五周岁,必须得到双方父母签字允许。当初的离婚协议书上根本没有双方父母或长辈的签字,所以将来若在公堂上起争执,离婚协议完全可以视作无效。
陆承启的父亲亲手将儿子推向死亡,想来在短期之内有关陆承启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出面。至于自己这边,既然没有父母出面,那么唯一能够称得上长辈的就仅有姑妈一人,而姑妈应该不会连办丧事的心愿都不肯满足她。
如果陆家的人紧咬住离婚的事情不放,那么离婚协议书上白纸黑字标注的二十万美金,就须得陆家在一年之内偿还。陆家如今是多事之秋,他们再奢侈也不至于拿的二十万美金换一场葬礼。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云意偷偷赶往海岛。香兰站在岸边等她的船靠岸,远远地就告诉她陆承启今晨带伤离开了海岛。
小船靠了岸,云意胡乱将船绳绕在岩石上,一路跑至岛上的几间石屋内胡乱搜索一番。
无论白天与黑夜,小小的孤岛都一如既往的寂静安宁。
可这份寂静安宁中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吗?”她问一旁的香兰。
“没有。”
海浪沙沙地拍打着岸上的乱石,一望无际的海域,他连影子都不曾留下一个,就毅然决然地离开。
她望着不知尽头的远方,陆承启他还会回来吗?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言,今生今世都不复相见?
☆、死而复生1
作者有话要说:
云意再见陆承启,是在格林大饭店的宴席上,距陆承启上次不告而别,约莫一年之久。
一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陆重远去世,兴社大权尽数落入傅系等人手中,而她在陆承启的葬礼之后,彻底与陆家断绝。后来经由姑妈牵线,在汤老板的大管家涛叔手底下学做事情,没有再重回北方。
然而最令她激动的一件事是她马上就要与父亲重逢,想一想简直不可思议,她与父亲居然将近十年不曾见过面。
格林大饭店,汤老板低调宴请从望京而来的吴先生。汤老板亲自接风洗尘,这位吴先生想必来头不小。
云意是陪涛叔一道去的,这类宴席从前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来的路上她还疑惑涛叔今次为什么带她来,等在客人中发现陆承启的身影,她心里才略略明白一些,可也不彻底明白。
她不明白的是陆承启怎会与汤老板走在一起。
因为碍着人,即便见了面,彼此之间也就相视一笑,一时间寒暄不得。
席间陪同之人不多,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吴先生身边,一身上下都照搬了西洋画报上顶时髦的装扮,落落大方地向长辈敬酒。
敬酒的女孩子是吴先生的小女儿,汤老板趁机向陆承启介绍吴小姐。
“这位是吴三小姐,数日前才留洋归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得有些上头,汤老板居然突发感慨。
“不知不觉安茜也长这样大,前几年见她的时候,还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
吴先生道:“什么前几年,老兄,上次你见她那是十年前。你那女儿若还在,也同她是一般大的。”
回忆起往事,汤老板不禁摇头叹息,默默低语道:“就因为女儿的事情,笙君这些年恨不得生劈了我。”
“止住止住,不提这些事,谁家还没有本春秋史记,今天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女儿的话题戛然而止,汤老板道:“这几年没见,你可清瘦了不少。”
“什么清瘦,跟我说话也虚浮,你就直说我从胖子变成瘦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得往开了想,我就当这几年是享清福去的。”
那位吴小姐听老人家叙旧情,难免觉得烦闷,来赴这头宴本就勉强,如今耐着性子坐了几分钟,是再也挨不下去,悄悄摇了摇他父亲胳膊,轻声道:“我出去走走。”
吴先生见汤老板方才特意向女儿介绍了陆承启,自以为明白汤老板的用意,此时便顺水推舟,笑呵呵道:“你才来南州,人生地不熟,不如就让陆先生陪你一道走走玩玩儿,陆先生?”
此事陆承启不可当众推脱,余光扫一眼心不在焉的云意,正准备起身,却不防被汤老板拦下。
“先让云意陪安茜走走,她们女孩子家好说话。这里还有你的事情,你改日再陪。”
涛叔在云意耳边轻喊了两声,云意才回过神来,见众人瞧着自己,自己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立时尴尬。
涛叔见状,半作提醒半作圆场:“吴小姐是在国外呆惯了的,想必那些洋景也入不了她的眼,你就带她去逛逛南州城几处精巧园林,请她尝一尝咱们南州的本地菜。今儿是立冬,尤其还要去尝一尝那道鸭汤年糕。”
云意这才明白过来,领命带着吴小姐去了。
等她们二人离去,吴先生眼见席面清净,才正式开口。
“老兄,我告诉你一个惊天猛料,窦行人谋划叛变了。他既要叛变,到时就须得一股硬力来彻底推倒他,上头正是要借我们这些人的手,所以这次我才能顺利地摆脱囹圄,还有谁比我们更恨毒他窦行人呢。”
汤老板若有所思:“那么你也算出掉一口恶气。”
吴先生道:“你不必跟我藏掖着,我知道你的心思,既然我出得来,离你们大哥出头之日也就不远。”
汤老板眯这眼睛凝视着红酒杯中纹丝不动的酒面:“那倒的确是喜事一桩。”
“对人家的确是喜事一桩!趁着人未归乡,有什么该铺垫的赶紧铺垫。你们蓝社五年一选,你眼前顶碍事的就有一个郝三通,你们大哥若有此意也必定来势凶猛,我倒觉得你不必太在乎那个位子,如今多事之秋啊,守住根本基业才最紧要。”
可惜汤老板还是十分在乎那独一无二的位子的。
“哪条登山路不生拦路虎,比起从前那些叔伯长辈,我觉得我前头这条路还过得去。”
“你既不愿罢手也随你,好在现如今你身边多了一个小陆。我早几年就听说过他,那时还没将新人太放心上,这次我的事体他处处调停得当,行动亦干净利落,我才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入了你法眼的怎可能是平庸之辈。老兄你以后是如虎添翼了,说起来我还该多多谢他。”
陆承启回道:“吴先生过誉,大势所趋,我不过是借汤老板的力,做点锦上添花的事情,并不敢妄自居功。”
吴先生笑道:“我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当自己是个新人,永远谦虚谨慎。”
回来的汽车里,汤老板开口探陆承启的意思:“我将人介绍给你,你也不多说一句话,难道等着人家主动向你开口?”
陆承启表明自己的立场:“多言反而不好,容易引起误会。”
汤老板于是便明白他是对吴家的三小姐没有深意,本人不打算成就这桩好事。
汤老板点醒他:“既如此我也不必瞒你,笙君是希望你和云意复合。她娘家弟弟去的早,薛家就留下云意一个血脉,她难得开口和我说句话,我少不得得想点办法。今天我看你并没有另成家室的打算,那么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陆承启晓得打算是没有用处的,他与云意的事情,唯有顺其自然。
朔风冷,天色沉,立冬的日子里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谚语里讲立冬北风冰雪多,这个冬天,必定要冷了。
冷清的街道,仿佛洒了一层薄白的面粉,雪花在空中盘旋飞舞,一片两片三四片,坠在她的脸颊上,点点冰冷。
她走了大概有半个钟头才回到租住的公寓,风雪弥漫中,陆承启擎一柄伞,等在路灯的淡黄光晕里。
☆、死而复生2
道路两旁的梧桐,风霜欺过,早然就了初冬的清冷驼褐。
陆承启径直向她走过去,将手中的伞遮在她头顶。
再次重逢,打破静默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司机没有送你回来?”
云意一张脸冻得通红,笑道:“司机要去送吴小姐,我就说我坐黄包车,黄包车坐到一半下起了雪,又是风又是雪,我就自己下来走,反正也没太远了。”
简单交谈过后,便又重归静默,皎皎飞雪在二人之间飘舞,迷迷散散,隐约了彼此视线。
云意租住的房间在一楼尽头的拐角,陆承启提醒道:“先去开门吧。”
静夜深沉,走廊里漆黑一片,安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她走到门口,摸索着开了门。
开门的是她,关门的是他。
漆黑的房间里,她没来得及按开电灯的开关,他就已将她推在墙上,狠狠地吻过来。
不好的记忆汹汹而来,他难道又醉了?
她徒劳地挣扎着,恐惧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
方才通红的脸颊依旧通红,可是温度已由冰冷变为烫热。接下来任何事情也不曾发生,他彻底地松开她,她则失去喊人来救自己的勇气。
黑暗中仅有彼此的喘息声,片刻之后,他道:“你先开灯。”
开关被她摸到并且打开,一室明亮。
灯光下的房间是个不大不小的套间,蓝色的纱帘将其隔成一室一厅。两扇窗页大开,吹进室内的风雪将纱帘吹起抚平,纱帘涌动犹如静日里的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