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李氏诞下一子,同月月末苏柳出嫁。六月苏江瑞成亲。
此时苏家只余苏珞一人待字闺中,张夫人卯足了劲儿要给她找户好人家,整日带着她四处奔走。苏珞正值豆蔻年华,如今越发出落得美人一个,再不似往年梳双丫髻总角之态。加之苏弘盛如今天恩隆重,两位哥哥渐渐崭露头角,提亲之人自然不在少数。
只是苏珞却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恹恹打不起精神,整日坐见落花长叹息。一会感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会是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又是不知东君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
【注释:东君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
春风吹着柳絮到哪里去了?追着空中的游丝挂到了谁家?暗喻不知自己的“春”将是什么归宿。】
苏弘盛、张夫人看中的人家,苏珞东挑鼻子西挑眼睛,最后范老夫人开口,同意苏珞自己定,苏珞又挑不出来,说什么一切请祖母及父母做主。
苏珞大概性格是这样:你让她往东她偏往西,你说好吧,西就西吧,她又往南去了!天生一根“傲骨”不受人摆布!等你摸清了她的脾气,让她自己做决定,她又做不出来。然后等原本可以选择的东被他人抢走后,她又瞬间觉得东举世无双最好,天塌了似的只想要东。这种脾气简而概之就是揍得少,多揍两回就痊愈了。
八月初,苏珞去探望董琳母子。董琳生产后丰腴不少,依照苏珞的法子,入了七月终于渐渐恢复苗条身形。此时董琳的儿子将满七个月,长得滚圆一个,每日的工作就是吃喝睡,或是前爬后爬左滚右翻。
苏珞抱了一会,累得大汗淋漓,只叹宝贝干儿子太重。董琳笑说:“等你有了孩子就抱得动了,以前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如今却可以抱他一两个时辰,可见为母则强。”
苏珞笑容渐退,重重叹了口气,面染哀愁。
董琳唤来奶母抱走孩子,问苏珞有什么心事,苏珞不肯说,问她是否有了中意之人,苏珞摇头,又迭声叹气。董琳揪着不放,盘问了她半晌,苏珞才吞吞吐吐说:“……听闻洪氏有喜了。”
苏成鹏的郡主妻子正是姓洪。
董琳沉下脸,重重看了苏珞一眼,苏珞垂下头,面露哀戚。
董琳默了默,冷声道:“你这性子真是要不得,送到你眼前的东西从来不稀罕,没了才视若珍宝。依我看你对鹏哥儿也未必是真心,只是这古怪脾气作祟!”
苏珞又叹了声气,也不吭声。董琳又道:“你自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心高气傲惯了,掐尖要强,从不肯屈居人下。咱俩相识多年,你是知道我的,从小比不得你,性子也软弱得多。”
“姐姐……”
董琳摆摆手,“听我说完。”
“自成亲以来,我的情形你都看见了,谁不想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又有谁能随心所欲?不甘心忍耐,却不得不忍耐!京中贵人如云,若是成了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你这性子不改,以后有你的苦头要吃。”
几句贴心话说的苏珞双泪垂,董琳少不得又安慰劝勉几句。
苏珞最近一直闷闷不乐,董琳邀她几日后同游嘉陵江散心,苏珞默默点头,无不答应。
数日后,苏珞依约前往嘉陵江码头,云昕、董琳均不在,只有云珣一人。云珣称云昕有公事缠身,董琳进宫给皇贵妃请安去了,两人都脱不开身,因此托他前来。
苏珞一听,扭头欲走,云珣强拉着她上了画舫。
画舫有两层,装修得富丽精致,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壁上挂着字画,家具是清一色的黄花梨,窗格雕镂着牡丹、芙蓉等花纹,颇悦人目。
苏珞最近心不能平,时常绷着张脸,此时小性子上来了,也不搭理云珣,噔噔噔径自上了二楼。本想临窗寻愁觅恨一番,却见舱前甲板上有两张藤制躺椅,当即走过去仰倒在里头。
云珣脾气好得惊人,一点没生气,屏退随从众人,负着手,慢悠悠走到苏珞旁边,坐在另一张躺椅上。
苏珞也不理他,气哄哄哼了一声,从袖袋中取出帕子蒙住脸。
云珣侧身坐着,双臂交叉撑在腿上,笑着看着苏珞。
苏珞今日穿折袖束銮带,作男子打扮,只是面容太过柔媚,丝毫没有男儿气质。
云珣笑了笑,说:“苏四小姐好大的脾气。”
苏珞这人最怕没人搭理她,也最怕有人搭理她,本来脾气就大,越搭理她越来劲。重重哼了声,侧过身背对云珣,这样一折腾,她覆在脸上的丝帕滑落到了甲板上。
丝帕都和她作对!苏珞气极了,咬牙瞪眼起身捡丝帕,不经意看到舱顶悬着的走马彩灯。
走马灯是花灯的一种,将灯内蜡烛点燃,烛火产生的热力造成气流,促使轮轴转动。烛光将轮轴上的剪纸投射在屏上,图象便不断走动。因多在灯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故名走马灯。但这个灯却不同,灯上画的似乎是女子。
苏珞站起身,踮着脚去看那灯,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很快地,一个高大的人影靠近,极轻松地取下灯。
“随我来。”
苏珞撅着嘴,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折辱似的,心不甘情不愿跟在云珣后面步入船舱。云珣取来火折子,点燃蜡烛,很快走马灯快速转动起来,是一些窈窕女子在弹唱。
“怎么还有这样的?”苏珞惊讶极了。
“你第一次见?”
苏珞诚实点头,又被云珣嘲笑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这嘉陵江是大庆有名的风流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六朝时便是名门望族聚居之地,大庆开国前更是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儒学鼎盛。如今嘉陵江两岸再无名门望族,而是“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嘉陵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嘉陵江的盛名及艳名苏珞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一游。她冷哼道:“若不是常年被人欺负,我又岂会孤陋寡闻至此!当年在明州的时候,哪条大街小巷我不知道?哪家酒楼的歌姬最好,哪家小店风味俱佳,我什么不知道?”
今非昔比……
说起此事,苏珞难免又生气又伤心,再次觉得京城与她八字不合,这个怡亲王更是冤家中的冤家。
云珣一噎,无话可说,咳了咳,转开话题,“这种灯笼元宵节极常见,常是游嘉陵江时用的。”
苏珞却不肯转开话题,怒气冲冲道:“元宵节?我自入了京就没见过灯会是什么模样!入京前,早就听闻圣京元宵灯会盛名。‘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谁能想到,为了躲煞星,我年复一年不敢出门!”
“你!”云珣手握着扇子凌空指着苏珞,差一点敲到她头上。
苏珞约是疯了,梗着脖子不要命的嚷道:“我就说了怎么样!煞星煞星煞星!就是你!都是你害的!我来京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现在……”嫁都嫁不出去了……
苏珞悲从心生,捂着脸就要哭出来。
苏珞这一哭,如同泼天的雨,把云珣的怒火一下子浇灭了。
“你……”云珣摊开手,扶着额头,又围着苏珞走来走去。
“别哭了行不行?大小姐,千金大小姐,求求您老别哭了,小的在这儿给您老作揖了。”云珣说着真的给苏珞作起长揖来。
苏珞最近正悲叹“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见落花都要叹两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哪里听得“老”字,当即闹起来,“你说谁老呢!你才老!你最老!”
【作者有话说:简而言之,女主在作,往死里作。】
云珣被闹的没办法,哀叹道:“大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样?”
苏珞要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思就没这么烦躁了,住了眼泪,握着粉拳使劲捶打桌案,桌案回揍之,把苏珞手揍红了一大片。
苏珞没叫疼,云珣却心疼得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自残。苏珞愤愤抽回手,手臂撑在桌案上,双手捂着脸,像是明天要考高数似的,满面愁苦,不吭声。
“你若真有这么恨我,我让你刺我一剑。”云珣解下随身配戴的软剑,调转方向,将剑柄放在苏珞旁边。
“不敢!”
“别怕,随便刺,我绝对不告诉别人,就说我自己误伤了自个儿。”
“要刺你自己刺,别来烦我!”
“那我给你弄根鞭子来,你抽我两下解解气。”
“不要!”
“你到底要怎样?”
“我什么都不要!”
苏珞愤愤放下手,紧紧咬着牙,双目喷火:“我想放把火烧光全天下!烧的一干二净一点不剩!然后把我自己抽一顿,再揍死!再抽一顿,再揍死!最后把自己倒吊起来撞撞撞!再烧死!”
“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
苏珞咬着牙等他说完,云珣面无表情,一手探到苏珞额头上,下结论道:“你疯了。”
苏珞恨恨推开他的手,呜呜两声,趴在桌案上又要哭。
“好了好了,别心烦了。”云珣拍拍苏珞的肩,将茶碗推到她面前,温声道:“喝点茶,静一静。我知道你在心烦什么,我曾经也这样心烦过,你放心,过两天我帮你把事情解决了。”
苏珞头埋在双臂间,摇了摇,说:“这事没人能帮我,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其实就是件小事。”
“才不是小事!”苏珞愤愤抬起头,歪着头,趴在手臂上,视线落在走马灯上,说:“我有时候想把所有东西都砸了,冷静下来又觉得这样不对,可是又很想砸,但是砸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说着叹了口气,虽然还是不开心,但看起来较之前魔怔的模样已是正常许多。
云珣下巴点点走马灯,“要砸就砸吧,随便砸,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砸东西。”
“不,”苏珞摇头,“我以前喜欢砸东西,自从被你欺负后”,说着抬起眼看着云珣,面色不善,“终于明白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是不对的。”
云珣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尖,垂下眼,不再与苏珞对视。
发泄一通,心情好了许多。苏珞坐起身,端起茶碗慢慢将茶水饮净,放下茶碗,视线落在走马灯上。想起昔年旧事,竟露出个笑,对云珣道:“我出个上联,不知怡亲王可敢接招?”
云珣也笑了,作请状,“有何不敢,请讲。”
“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云珣垂下眼,思索片刻,抬眼看着苏珞笑道:“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
苏珞喜笑颜开,鼓掌赞道:“不愧是名动天下的怡亲王!不负盛名!”
“这是你刚才想的?”
“我哪有那种本事,已是多年前了。走马灯出自明州,我原以为明州的花样是最全的,没想到还有这种歌姬图案的。也是一年元宵灯会,我偶然想到这一联,请众人对,竟无人能对。当时我就想,若是有幸得见扶云公子真颜,一定要请他对一对,若是对不出,可见传言为虚。”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苏珞整张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满面嫣红如同春花绽放。苏珞嘤咛一声,用帕子捂住脸,垂下了头。
云珣却是满面微笑,黑曜(yào)石般明亮的丹凤眸中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声音温柔得如同四月春水,“你是何时知晓我的?”
苏珞不回答,仍垂着头,过了半晌方抬起来,面上仍是满布红霞。她以为热度退下,料想面色已恢复如常,却仍不敢和云珣对视,双手捏着丝帕挡在面前,隔着丝帕对云珣道:“我们来成语接龙如何?一次要说五个。”
“这有何难。”云珣声音含笑,毫不在意。
“那我先来,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说完,丝帕后传来苏珞娇娇弱弱的窃笑声,像是得意自己占了便宜,或是自以为大获全胜。
“这样啊……”云珣佯装为难,沉吟着,隔着丝帕去寻苏珞的眼睛。
仿佛有些为难说道:“这样的成语接龙,确实把我难住了,你看防不胜防、豆萁燃豆、忍无可忍、日复一日、天外有天、数不胜数、精益求精、见所未见,我用哪一个好呢?”说了这么一大通,仍是一本正经请教的口气。
丝帕后,苏珞微微垂下了头,既喜于云珣短时间内能说出这么多首尾相同的成语,又苦于自己无以为对。明明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为何对他而言不过儿戏?苏珞一时间倒不知该愁该喜了。
默了片刻,勉强想起“微乎其微、贼喊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