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迹象,即便丛生的白发给了他仙风道骨的气质,却也平添了许多疲惫与苍凉。还不等萧渝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道个分明,师父的右手一挥,“我都知道了。”
“那人是谁?”缓缓地迈开步子,上前一步,萧渝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得已地放慢了半拍。师父默默地看着他,用一种略带怜爱和不忍的目光,并不急着言语,萧渝却是急不可耐,“师父,泠苏说那人参与进了杀害我父亲的阴谋,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家仇的心恸和对复仇的恳切无形地推动着他。
师父长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开看向远处的山峦,向前负手踱了两步,这才缓缓开口:“她叫陈徵,大概你能猜到她跟陈家的关系,她是陈初的妹妹……”萧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陈初的妹妹?!这不可能,他在心里猛然摇头,好似猜出了萧渝的困惑,师父并未回头,而是继续往下,“她的武艺高深莫测,我曾与你说过,自你父亲母亲成亲后她便销声匿迹了,当时无人知晓她身处何处,但当时我隐隐感觉她的消失是在酝酿一场旨在报复的惊天阴谋……几年后,我的想法得到了初步的验证,那时你父亲已将你交付于我多年,那天,她出现在山谷里,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我这才惊觉本柔弱的大家闺秀竟成了武艺卓然的女中豪杰,原来消失的那些年她游历天下,造访江湖中盛传的隐士高人,最终学有所成……”萧渝凝起了眉,泠苏曾在客栈中说过那年与师父拜访山谷之事,原来那场老友相逢的背后藏着这么多的恩怨纠葛。
“我曾一度认为她如此煞费苦心,大概是为了有朝一日手刃你的父亲,那日之别后我便多次提醒你父亲注意安危,但她似乎毫无动静,再次失去了踪迹……直到一名年轻女子出现在山谷要带走羽商,想必你也知道了,”师父站在边石旁,脚边就是无底的深渊,微风一带,吹得他衣袂飘飘,萧渝此时也彻底恢复了功力,直立的身子挺拔颀长,他在侧耳细听,听到师父说到这里,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名年轻女子就是泠苏,“泠苏自报家门,我才发现当年那个小女孩也已长大成人,她说她在师父的秘密书信中发现了这场阴谋,因此逃离师门,最初我对她将信将疑,直到她告诉我陈徵亲手杀了与她青梅竹马的沈怀奚时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我才最终相信了她,我知道,这太像陈徵的手腕了……”
“这些年有一个疑问一直潜藏在我心,那就是为什么陈徵会收下泠苏这个徒弟,据我所知这是她唯一的徒弟,她将毕生绝学,包括失传已久的易容术都全然传授与她。陈徵练武的目的不过是报仇而已,收授门徒只能平添累赘,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她想培养起一个打手,以防日后自己的年老无力,但我始终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后来……”师父说到这里侧脸望了一眼身后执剑无言的萧渝,微微叹气,“陈家重提你的凌姨,我猛然惊觉。萧渝,不瞒你说,在失去你母亲的那段日子里你父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你凌姨的悉心照顾一度让你父亲将她错当成顾惜……她陪伴你到达山谷不久后,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听到这里萧渝浑身颤抖,一股天寒地冻的冰凉迎面而来,而接下来的这段话更是让他战栗不已。
“她不愿让你父亲为难,也不愿对不起你母亲……她生下了这个孩子并且自己处理了她,不久后阿凌暴病而死,死得不明不白,无奈我不懂医术,坊间庸医更是无能查出真因。泠苏那时曾向我透露一个小细节,在她记得的数封密信里有着这么一句话,‘杀死了阿凌’,我才恍然大悟,杀死阿凌的正是陈徵……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真相渐浮水面,我推测了泠苏的年纪,正好与阿凌生下孩子的时间吻合,阿凌临死前曾对我说,她并没有杀死那个孩子,而是交给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那个人,大概就是陈徵。”
接下来的场面死寂得吓人。师父不再言语,双眼远远地眺望着,轻风带动发丝在眉间浮动,微微凝起的眉将眼眶合去一半,额面上深皱成壑,他的目光那么远,仿佛能够穿透千里重山。半晌,他等来了徒儿颤抖的回应,“也就是说……泠苏……是我的妹妹?”这是强震之后独有的抖动,承载着情感上的难以承受。
师父选择了用沉默作为肯定的回答。萧渝蒙了蒙眼睛,眼角略微下垂,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眼睁睁地看着亲妹妹自废武功,如今生死未卜,“师父,泠苏这一去……”问题的最后失去了继续的勇气,一个明确的答案在心底缓缓升起。
“凶多吉少。”直到现在他仍选择了背对萧渝。
“师父……既然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救她?方才哪怕你早来半个时辰,泠苏也不至于落入陈徵的魔爪……”他不明白,神通广大的师父能在自己生死一线之间及时出现,为什么救不了泠苏,听起来气势汹汹的责问在萧渝的口中揉成了风轻云淡,失去了蚀骨丸的蛊惑,他却仍然觉得力不从心。
转过一小个弧度,师父终于将身回了过来,仍旧是眼中那个处变不惊的师父,他一生未入仕途,四海为家,萧渝一度认为闲云野鹤不仅点白了师父的发丝,也染白了他的心。师父负手缓缓上前,对上萧渝的目光,他端详着这张陌生的脸,萧渝薄唇紧抿,消瘦的脸颊越发将那双深秀的双眸凸显出来,端端正正的五官充满了正义之气,师父望着他,微微一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师徒竟会以这种方式相见,泠苏的易容术果然不差陈徵,若不是我知你甚深,想必于人海中也要擦肩而过了。”萧渝这才想起自己的脸上是沈怀奚的轮廓,好在师父认出了他,否则方才的这场对话真是莫名其妙。
“沈怀奚若是在世,大抵也是可畏的江湖后生,怪不得陈徵要斩草除根,”师父苦涩一笑,终于回答了萧渝的责怪,“萧渝,不瞒你说,为了助你我的行踪暴露,陈初早就将矛头也对准了我,那些陈家喽啰虽说造不成威胁,但却如同蝇蛆,阴魂不散,方才就是为了对付又一批陈家人,延误了我赶来的最好时机……我没能救下泠苏,于你,于你父亲,我都问心有愧。”师父眨眨眼睛,唇角一动,表情苦涩。
萧渝猛地有些愧疚,师父的处境也不容乐观,却时时不顾危险出手相助,他本可以不问世事,却被他们萧家的事拉进了这深不见底的阴谋漩涡里,而眼下,他竟如同不懂事的婴孩一般,径直将矛头对准了师父,萧渝微微低下了头,羞愧难当,“师父,方才是徒儿言语冲撞,错怪了师父……”
“你我师徒之间何必拘泥凡事俗节,”师父手一挥,并不在意,却是看着萧渝的眼睛,“事已至此,眼下,你作何打算?还是执意赶往京城,直捣黄龙?”他果然对萧渝了若指掌。
萧渝摇了摇头,“如今泠苏生死未卜,即便要与陈初同归于尽,我也必须先找到泠苏。”师父微微点头,抚了抚已然发白的长须,“此话不假,可这天下之大你到哪去寻泠苏?”
“哪怕是天涯海角,穷尽一生,即便只剩下青灰白骨,我也要亲手将她安葬。”说这话的时候萧渝望了望远处的山峦,好像在望一望穷尽的这一生究竟有多遥远。
“萧渝,师父也再难帮你什么了,”似乎嗅到了分别的气息,萧渝回过了眼,师父淡然一笑,“我之所以愿意淌这趟浑水,是被你父亲于黑暗的官场泥沼不改清廉本色和你父亲母亲于于混世中一生光明磊落的魄力所折服,你的血管里应当流淌着萧家骄傲的血液,正如你凌姨的死亡与你父亲毫无关系一般,无论前路如何,不管旁人诋毁,你且坚信,萧涟,顾惜,乃堂堂正正之人。”最后的这几句话师父说得掷地有声,萧渝知道,他是想用铿锵有力的语气来使他永生不再心生疑窦。萧渝头顶的阴霾和心底的芥蒂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尽管陈初阴险狡诈,即便赵翊伪善卑劣,他的前方都始终有萧涟这盏明灯点亮,无论世道如何,无论人心如何,于逆流中,不变初衷。他望着前路,轻轻笑了,“师父,我记住了。”
“你应当要这么做,世事的曲折未曾浇熄你本性的善良,师父从未看错过你。”说着对萧渝行了一个江湖礼,“多保重。”他的表情那么庄重,像是在与生死至交道别,他欠萧涟的这场盛大的告别,终于延袭到了萧渝的身上。
萧渝含笑回礼,“保重。”
剑那么冷,江湖那么远,岁月那么重,人心那么深。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昭昭
在寻觅泠苏的途中,蠢蠢欲动的陈初终于吹响了谋反的号角,他连夜带兵入宫,直逼圣上寝宫,京城内的军队虽多,但首领早已是清一色的陈初党羽,温水慢煮的手腕让温柔富贵乡里的皇族失去了居安思危的能力,京城,不攻自破。当晚,皇宫灯火通明,一片混乱,圣上被软禁,陈初兵不血刃地登上京城城门,自导自演着君临天下的戏码。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陈初清楚虽说控制了天下的心脏,可泱泱国土,要想让每一寸土地的人民都俯首称臣,他陈初还得费一番苦心,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陈初遥望着繁华的京城,踌躇满志,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陈初谋反的消息不胫而走,萧渝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并不吃惊,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不禁感慨,终于是发生了。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眼色冷峻,陈初,你再逍遥些日子,待我安顿好泠苏,哪怕同归于尽,我萧渝也要与你做个了断。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听闻的另外一个消息,陈初进宫的第二天,消息传到了边地,得知事态紧急的赵翊将军立刻整顿队伍,马不停蹄赶往京城,一路的星夜兼程已是人马俱疲,赵将军又是报国心切,奈何陈初手腕高明,竟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小城内中了埋伏,整支军队全军覆没,赵翊将军本人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利箭穿身,身中数刀依旧挺立,以其捐躯赴国的决心战死沙场。听说这也是唯一一支主动赶往京城靖难的队伍。
萧渝心里五味杂陈。
————————————————————————————————————————
老妪不置可否地笑笑:“公子果然是重感情之人,泠苏有公子这样的悉心守护,真是她不幸的万幸了……”话音未落,一阵急忙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冲进了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人,只见他四下张望,看到萧渝时的神情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冲上去,慌不择言,“萧……将军,”萧渝没有将脸换回去,却已是以本来身份自居,当今天下这番局势,无论他是谁,头颅都是日夜悬在刀架之上的了,“城下来了黑压压的一队军马,看样子……”青年人是城中百姓,因身强体壮而主动加入了民兵队伍,眼下他低下了头,六神无主地左右晃了晃脑袋,“并非等闲之辈……尤其是领头的年轻将领,气宇轩昂,想来怕是,援军到了……”尾音颤抖着小了下去,萧渝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没有半点失神,充分表现出了身经百战的魄力,萧渝轻轻拍动青年人的肩膀,力落下去的同时能够明显感觉到青年人略微抖动的身子稳定了下来,萧渝面色凝重,“你传话给大家,说我萧渝深知这场战胜负已定,我军必败无疑,萧渝将与城共存亡,是去是留交由大家自己定夺,我绝不勉强。”刚毅果敢的语气使得青年人不禁抬头,只见萧渝目光凛凛,那眼神里情绪复杂,却独独少了惧色,青年人双唇一抿,重重地点头,也像是下定了一番决心,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风中离去的背影像是在赶赴一场生死之战。
目送着那人离去,老妪踌躇着上前,对着萧渝高大的背影,轻声道:“萧公子,南城的末日是否将至了?”萧渝本望着远处出神,直到身后这低语响起,他才恍然回身,只见老妪双手端放腰间,面无惧色,“南城人世代安居此地,天下虽说算不得繁华富庶,却也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如今奸臣篡位,山河动荡,宁和国土上生灵涂炭,萧公子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虽说不懂得政治军事,但我深知南城人的不屈血性,公子大可放心,即便城破身首异处,南城也绝不会有一人离城,连公子这样的外来人都誓与城池共存亡,我等南城人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正如老妪眼中含着的热泪。
南城城门始终未开启,没有一个人离开过这座城。
萧渝上了城门,往下一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地列队城下,为首的的确是一名年轻将领,一身戎装的模样威风凛凛,见城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