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雨身子一晃,山摇地动,仅仅是那么一动,就割破了她的皮肉,其痛彻骨,她双手攀住他的长袍,“为什么?”
钟会不顾她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温柔地说:“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士季,你知道背叛司马昭的下场吗?为了那位已被贬谪的王爷,你要亲手毁了你自己。。。。。。你怎么能够保证此番征战必胜?若一旦输了,你又要置我于何地?士季,我陪你一路走来,何等辛苦?失去最爱的兄长,失去了我们的孩子,而今日,我宁愿抛却贤淑,也不可让你这么去赴死,他石仲容都可装病不上早朝,你又为何不能效仿,推了这丧命的帅印?”
桐雨脑中纷乱,言语无序。
钟会在手上用了几分力,让她听他说,他的声音,在澡池里回荡,温泉的藻蓝色涟漪,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地绕开,就像对她施行巫术。
“临淄侯一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被一个利欲熏心的亲人残害,却又不做一丝的反抗,他就像一位慢性病人那样,最终不知不觉地遍体鳞伤,甚至没有挽救的可能,而小王爷是位睿智的人,与他的软弱父亲有着天壤之别,自我幼时结识了他,便以助他称帝为心愿,我全部的热情,精力都为了王爷,从他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统治者的悟性,这也许就是甘愿赴汤蹈火的理由。。。。。。”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又宛若低诉,苍凉无比。
桐雨落了滴眼泪,她明白了他的坚持,他的隐忍,在祈佑那里,他只作为一个为主人排忧解难的仆人,没有他的妻,甚至没有他自己。
桐雨叹息道:“对于你的决定,我从未反对过,可是作为你的妻,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钟会的手颤抖着,抚摸她的唇,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顾,待我攻下成都,定会派人接你过去。。。。。。你不必怕,有事可去凤凰山找馨儿,我相信她会设法护你周全,我们还会再重聚的。。。。。。”
桐雨还是怕,但她没说出来,她注视他眼里的星河,感觉屏风上的山水在他的后面霏微朦胧。
翌日,钟会亲率十万精兵,大举出城。钟磬齐鸣的时候,桐雨站在陇头,红梅清艳似火,仿佛登高望乡人。
蓝色旌旗,离她越来越远了,雪花飘到她的脸上,她浑然不觉,目送大军涌出洛阳城。
街道上一位红衣妇人蓦然消失在人群中,桐雨一怔,心绪纷乱,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等红玉回到聚芳园,馨儿正在殿中,抱着炎儿调弄一张新琴,炎儿抬眸见了红玉,快意道:“红姑姑,娘亲送了我礼物。”
馨儿认真的凝视他,道:“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是阮先生在凤凰山选中的一段木料,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我说给你听过,这琴弦是你已故的嵇康叔叔那把摔坏的绿绮上面的,炎儿,这琴谱亦是他留下来的,你要好好爱惜。”
红玉靠在馨儿身边,对炎儿道:“多好的礼物,阮先生对你的用心,将来一定不能忘记,孔子曾说‘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写好字,都是一种工艺,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炎儿听了高兴起来,他弹得曲调简单。
馨儿看着孩子的模样,愁云顿消,重新恢复了生气。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炎儿起了兴致,披上大红斗篷,脚穿白色小靴,欢喜的冲到园子里堆雪玩耍,还有瑞香,芷柔陪着,三个孩子童真无邪的在一处,只有银铃般的笑声。
馨儿凝望他们,不禁回想起自己和关兴、祈佑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如今却只剩下灰暗的余味,但愿他们彼此之间的情谊长长久久。。。。。。
“小姐,元凯已随钟会出征去了。”突兀的话语令馨儿回过神来。
馨儿轻叹,“我知道,张宇文也跟着邓艾去了长安,他如此安排,无非是让他们相互牵制,不论是谁赢,是输,都难逃一死!”
“小姐,那元凯他——”红玉神色紧张。
馨儿淡笑,“他不会有事的,因为此番征战,他不是去伐蜀的,而是去杀反叛者,杜预应该早与司马昭商议好的。”
红玉一怔,良久不语。
“其实我更担心叶儿,她明知邓艾此次凶多吉少,却不阻拦。”馨儿眼睛潮湿。
红玉秀眸微阖,低声道:“她是为了少爷,邓艾已向她保证,若攻下成都,不会杀少爷,小姐或许忘了,叶儿最初是喜欢少爷的,那份情感保留至今。。。。。。”
馨儿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在掌心融化,化成了泪,流进心田,冰寒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四十七节
“大将军,以我军行进速度来看,三日后我们即可抵达江油城。”
平日杳无人烟的摩天岭之上,现今却是旌旗飘展,万马嘶鸣。
“嗯。”高居山岭之上的邓艾听得副将的回禀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放眼瞭望这摩天岭西,脑中所想的却是大军离都时晋公之言。
“士载,此次必得大胜而归!”
这似乎只是简单的一句嘱咐,但细细想来,却是“没有击败蜀军便不可归都!”
为什么此次晋公会有如此行为?这些年来,诸侯争战,乱军四起,更随晋公几番出征,仍未能收复西蜀任何一州郡。。。。。。可是为何这一次他却如此坚定的要他前来讨伐蜀军?如此坚定的下旨非胜不归?
“张将军此时在何处?”
“回大将军,张将军所率先锋军领先半日路程,应已过了阴平,不过今早有哨兵来报,张将军已原路折回去,改走正道往汉中德阳亭去了。”副将回道。
邓艾微怒,嗔问:“他怎可擅自改变行军路线?岂不是坏我大事?”
副将颔首,吱吱唔唔道:“张将军说,‘此岭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费前劳,况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军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大将军之兵皆饿死矣’,还说。。。。。。”
“他还说什么?”邓艾怒问。
副将颤声,“他说大将军实为放牛郎,无甚大才。”
邓艾咬牙,道:“张宇文,欺吾太甚!走正道必中姜维的埋伏,他那是自寻死路!姜维深受孔明教诲,早已运筹帷幄,他虽在沓中屯田,但早已在各关口设下埋伏,宇文嘲讽我出身鄙陋,我不恼,我只是可惜他领去的一万精兵,白白去赴死。。。。。。”
众将听了,感慨不已,纷纷跪地,齐声喊道:“愿从将军之命!”
邓艾喜极而泣,急下令先将军齐蹿将下去,他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一众将士皆度过了摩天岭。
这个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十万雄狮,天下勇士,从祁山到成都,全线战争。
这一仗,摧枯拉朽,龙虎死斗;
这一仗,星入太白,血洒蜀地,
三千里地,烟尘滚滚,茫茫山野,铁骑蹂之。
邓艾这位青年元帅,像传说里的图景,霜角辕门,他沙场点兵,江油城下,他挟枪惊风,兵临涪城,守城官民疑从天而降,尽皆投降。
涪城大帅府。
邓艾立在窗前,寒风吹过,梅瓣和着雪绒,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得远远的,他静静的望着梅树,那双清眸中闪过的那一抹怅然与憾意是那样的清晰。
良久,他才开口,“还是没能找到张将军?”
“是,并没发现张将军的尸首,也许他还活着。”副将轻声。
邓艾长舒一口气,“但愿吧。”
副将又近前一步,垂首又问,“大将军,何时去攻打绵竹?此地应早早攻取,若姜维救兵赶到,据住前山,我等危矣。”
“何人镇守绵竹?”邓艾的目光忽悠悠的扫来。
“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副将答道。
“是他。。。。。。”那一声低语细微而脆弱,轻轻一扯,那声线便要断了。
副将一脸茫然,径自退下。
半晌后,邓艾似想通某点,抬首望向那株梅树,喃喃道:“我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否则。。。。。。”眼中一片沉重,“我就会成为哀鸿遍野千里白骨之中的孤魂,叶儿,即便如此,你也要好好活着。。。。。。”
冬至,风狂,鼓鸣,旗舞,黑白分明,紫金耀目,刀剑光寒,杀气冲天,只要攻下绵竹,便可长趋直入成都,然而眼前的男人,却是他杀不得的。
在两难之间,他只有选择战胜对方,才能决定他的生死!
“这一战,我想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场决定蜀国存亡的命运,决定你我生死的决战!诸葛瞻,你真的不会后悔?为了刘后主这样昏庸无能的皇帝,赔上你全家的性命?”邓艾立在马上,明眸灿亮的望着对面的对手。
“邓士载,你助纣为虐,枉为英雄!你如果还有理智,如果对汉室的山河还有一点点感情和愧疚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现在你大举犯境,欲要吞并蜀国,我又岂能饶你?所有的忠义之士都看着你,包括我的父亲,你的先辈们,那些被司马昭残害的子民。。。。。。即使我今日战死,也无怨无悔!”诸葛瞻坚定地说道,黑眸遥遥望向对面的对手。
他们二人的手同时挥下,那一刻,战鼓齐响,如雷贯耳!
战士齐进,如涛怒涌!旌旗摇曳,如云狂卷!
战场上尘沙滚滚,战马嘶风,刀剑鸣击,喊杀震天!
那一战从日升至日中,又从日中杀至日斜,无数的战士冲出,又无数的战士倒下,放目而视,银、黑甲的士兵无处不是,倒着的,站着的,挥刀的,扬枪的。。。。。。
双双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不知是血光的映射还是吸进了鲜血!风狂卷着,风怒吼着,吹起战士的长麾,扬起血溅的战旗,却吹不熄场上的战火。。。。。。血飞,血落,声扬,声息,风来了,风过了,蜀军已几尽覆灭。
诸葛瞻绝望的仰视赤色的天空,雪纷乱飞舞,沾在眉睫,他苦笑:“天意,父亲,这真的是天意吗?”
邓艾无绪淡然的脸上此刻一片凝重,眉峰隐蹙,他下马,一步一步走过血泊,不忍劝道:“你还是降了吧,我不想杀忠良之后!”
“你休想!”一直默静而观的诸葛瞻横剑在手,剑眉飞扬,傲气仍存,“我诸葛家族还从没有投敌叛国的不肖之徒,我又岂能为了苟且偷生去作天下人的笑柄!”说罢,反手擎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四溅,他轻轻一笑,“虽死犹荣,无愧天地!”
倒在雪地里,邓艾俯身看他,那墨黑的幽海中一片惊澜,昭示着同样的震撼。
邓艾一阵心悸,轻轻覆上他的双目,刹那间,周遭千军万马全都静止,整个天地安静至极,耳边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四十八节
诸葛瞻的死,没有让邓士载停下疯狂的脚步,悄悄离开绵竹的一辆马车之上,刘清芬的眼泪已经干涸,怀中的阿尚还沉醉在梦中,却不知他的父亲已永远的离开了。
懦弱的刘禅竟不做任何抵抗,便自缚出城投降,虽避免了惨烈的杀戮,但满城街巷无不是哀声震天,百姓恸哭先帝,追思丞相在时的安居乐业,如今国亡了,又该怨恨谁呢?
然而这场胜利,并没有给邓艾带来多少喜悦,他在回晋公书信之中,更流露出恃功而骄,任意行事之态,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疑打破了司马昭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关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钟会与祈佑蓄谋良久的夺城之计也渐渐浮出水面,先暗害邓艾,后奏表言明邓艾叛逆行事,欲自立为王,故擒之,然据守汉中,成都之将皆换成祈佑心腹,蜀国俨然已被他们控制。
只一人,姜维,仍在沓中,未奉降书,也无出兵迹象,着实令人诧异。
凤凰山,犹如一个雪窟窿,风急,又寒,使人冻住了全部思维,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叶儿痴痴望着窗外,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颤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少爷死了。”
馨儿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自己的兄长并没有具备父亲的统领作战的敏锐与机智,才能甚至及不过关兴,他更多的只有父亲的豁达与淡泊,对于一个处在权力争斗涡旋之中的孩子,那却是致命的弱点。
他显然不是邓艾的对手,作亡国之人,他实难承受。
死,或许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叶儿抬起头,望着她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馨儿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叶儿,哥哥的死,与你无关。。。。。。唯独当年,我忘记了你对哥哥的思念,还执意让你嫁与邓士载,令我愧疚难安。”
叶儿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小姐,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