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芸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他扶起,轻叹道:“定是锦画那个丫头,跑到你那里说些有的没的,扰得你夜里也睡不好,茗轩给我说,你要多休息,不可常用眼操劳,你的视力好不容易恢复了,要在意些才好,凡朝里的事交给叔叔去办,你不可再逞强了。”
“碧芸!”司马师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如果能让你身子好起来,我宁愿永远双目失明,我还没有让你享受过多少快乐。。。。。。与你的身子相比,即便我双眼瞎了,又有何妨?”
来的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话,想好了如何劝说她。。。。。。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八十七节
“夫君。。。。。。”碧芸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司马家的长儿媳,却一生无所出,终究令你失望了。”
司马师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
“都怪我无情无义,既娶了你,就该彻底忘了她,是我的摇摆不定,苦了你,也害了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懦弱无能——在父母替他定下亲事,恰是绣娘最孤苦的时候,而他却沉默不言,不作任何反抗,直到迎娶了碧芸,他才得知苦命的绣娘已投河自尽,之后的三年里,他远远躲着碧芸,对她不闻不问,害她空守闺房,倍受府里上上下下冷落与非议,而误入风尘的绣娘,又何尝不是因为他饱受人间辛酸?都是他,毁了两个无辜女子的青春芳华,他这一生,却无法偿还了。
碧芸笑容恍惚,“我从未怪你,那不是你的错,如果当年你娶了我,便将那个女子抛之脑后,与我交好,那我会轻视你的,现在看来,你果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这辈子能嫁给你,我已知足了。”
风从窗口吹进,他和碧芸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原来你早就知道。。。。。。”司马师涩然开口。
“夫君,你从没亏欠过我什么,不须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即便有一日我不在了,也不要难过,你应该撑起这个家族,因为你是长子,也是司马昭唯一的哥哥,你必须担起这个责任,我没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已愧对司马家,不想等我死后,再落个克夫的名声。”
她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司马师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司马师望着她,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你以为我这近乎失明的残废之身,还能支撑起整个司马家族,一直以来,我的才智都不及他,如今。。。。。。是更比不了了。”
他慢慢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碧芸淡淡一笑,“好了,我只是说笑的,哪里就会病死了?夫君,回去歇息去吧,明日是母亲的大寿,你还要早起给母亲拜寿呢?”
“明日我和你一道去,你可不许睡懒觉。”司马师紧紧望住她,生怕她会借故推辞。
碧芸一笑,“好,我与你同去给母亲拜寿,这样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他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抿唇浅笑,又上前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转身离开。
凝望他的背影,碧芸心下万般苦涩,终于按耐不住胸口疼痛,咳嗽不止,绢帕上早已被血痰浸湿,她低低笑着,垂下几滴泪,再不能言语。
无边的寂寞,徘徊在心头,如今的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娇憨任性的女孩子,不再会为一张打动人心的面孔而倾其所有。
她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却真切地怀念初见司马师时的感觉,就像怀念她曾经拥有的一笔精彩的财富。。。。。。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痛苦的,但却是优美的,他教会了她感情,忠诚,她现在全部的期望就在来世,就像方才那个梦,梦见他们再一次相遇,还是在初春的池畔,还是吟诗作赋,但这次是他主动去追求那个叫碧芸的少女,他们在兰杜花海相拥。。。。。。
锦画悄悄步入室内,望着碧芸纤瘦的面容尚挂着泪痕,倍感惆怅。
碧芸回头,轻叹道:“你这个丫头,又去别人跟前嚼舌根,惊动府里所有人,又有什么好?”
“即便我不说,他们也会知晓的,难道小姐想瞒他一辈子吗?听茗轩说,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这分明是要将你置于死地,小姐是出了名的好心肠,又从未得罪过什么人,为何还会有人存心害你?你不许我将此事说出去,可二少夫人岂会察觉不出?”
锦画咬唇不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哀伤大于怨恨。
碧芸略略牵动唇角,并不看她,“我这无用的身子,倒让有心人时刻惦记着,说也可笑之极,我一生不曾害人,唯独对黛娆,她一生的幸福都被我的无知浅薄所毁了。”
锦画知道,那是二公子唯一的侍妾,虽然没有得到名分,便自尽而亡,但司马家已将她移至祠堂。
“她不是自尽而亡,”碧芸幽幽开口,“是我亲手将一碗红花送到她面前,是我杀死了她腹内的孩子。”
锦画骇然望着她,震惊之下,竟不能言语。
“我的兄长真心喜爱的女子就是她,她与我的兄长可谓青梅竹马,当年人人称羡贾府公子才俊风流,而我又与司马府的大公子成了亲,真是前途无量,可没过多久,黛娆便以侍妾的身份进入司马府,更有了身孕,原来母亲早已选中了她作为叔叔的侍妾,而她自始至终都在瞒着我的兄长,若她并非一心一意对我哥哥,又何必徘徊在他周遭,让他越陷越深,越恋越苦,以至于最后甘愿做叔叔的幕僚,只为守在这个女人身边,我恨她对爱情的不忠贞,更恨她把我的哥哥玩弄于鼓掌之间,恰好那时叔叔也同样厌弃她,我便趁机偷换了她的安胎药。。。。。。将她腹中的孩子活生生打下来。。。。。。”
碧芸的声音不住颤抖,锦画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的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她不敢相信,亦不能想象,记忆里矜贵柔弱的小姐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温柔如水的女子竟是这样幽怨颇深的人。
碧芸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时时刻刻在佛前诵念,只为减轻罪孽,只可惜并未得到上天的宽恕,我一生无子,或许这是对我的惩罚。。。。。。”
锦画脱口道:“前一阵子木棉庵的姑子来过咱们府里,我就觉得纳闷,当时那些姑子还询问你的病情,原来她就没安好心。。。。。。我这就告诉二少夫人,让她打发人去好好查查那破庵子。”
碧芸低头苦笑:“这么晚了,你倒慌里慌张去找二少夫人,岂不是成心扰得老太太烦心?”
锦画自知忒莽撞了,只好等天明再说。
“明儿我还要去给老夫人拜寿,你不妨先把那件金线绣祥云纹的衣裳拣出来,省的到明早再翻找。”碧芸清咳一声,斜倚着软榻,有些气力不支,微阖双目。
锦画便点了灯,费了好多功夫,才翻出来,转而笑道:“您看,是不是这件?我记得是大公子在您生辰时特意叫宫廷裁缝赶制的。”
碧芸浅浅笑着,“明日我便穿这件衣裳,锦画别忘了,要戴上那一支白玉簪子,去吧,我也该歇息了。”
锦画轻声道:“小姐也莫要再胡思乱想了,早早睡吧。”说完又不忘为她盖好衾被,掩上纱帘,这才悄声离开。
碧芸唇畔挂着游丝般的笑意,一滴清泪滑落枕边,喃喃一句,“我该走了,真得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八十八节
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司马昭已睡熟了,馨儿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碧芸一身羽衣霓裳,明华高贵,对她微笑,神情恬淡,隐有眷恋不舍,从外走来,隔帘笑道:“妹妹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你我二人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妹妹,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事要当面告与你,否则日后恐不能也。”
馨儿听了,恍惚问道:“你有何心事,只管托我就是了。”
碧芸道:“妹妹,你是个至情至善之人,只不过你与你的意中人,仅有瞬息的繁华,一时的快乐,难长久也,不如早早离了他,或可保全你的族人,不然余生青灯,待油尽灯枯时,不光会国破家亡,重返天庭后,还要遭受金瓜击顶,千年修行终毁于一旦,我于心不忍,特来相告,妹妹切记,红尘一梦,过眼烟云,其中深陷,只会自食其果!”
馨儿忙问:“姐姐要去往何处?”
碧芸道:“日后我们自会相见,只是我与妹妹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炎华照九州,昭池锁孤魂。”
馨儿还欲问时,只听门外有一女子嘤嘤哭泣,将馨儿惊醒,挑帘一问:“发生了何事?”
竹影答道:“大少夫人殁了,四更时分。”
馨儿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吐出一口血来,司马昭慌忙上来搀扶,又要叫人请太医过来瞧,馨儿摇头苦笑道:“不碍事的,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急唤竹影,便要过去。
司马昭见她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硬拦,只是叫浩鹰他们紧跟着,自己又披上外衣,忙忙奔去料理。
碧芸去的并不突然,她的病也熬不过几日,但馨儿万万想不到老夫人大寿在即,她竟也等不到了。
“我家夫人方才还叫我找出预备寿宴时穿的衣裳,她还说要戴上白玉簪子,又不停催我去歇息。”锦画怔怔捧着碧芸丢在地上的旧帕子,眼泪簌簌落下,“夫人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馨儿默然坐在碧芸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无情岁月,褪去了昔日明媚动人的容颜,积淀为澄净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碧芸是真正的闺阁千金,只能活在锦绣阆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尘垢,也承载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许她真得爱过了,也享受到被爱的幸福滋味,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已足够。
馨儿亲手为她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这是馨儿第一次服侍别人,却是面对此凄凉光景,握着玉梳,她的手颤抖的无法举动,白玉簪子久久都插不进她发髻。
锦画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馨儿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停灵之室门外,一人立在花影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他湮没,陡然间,眼前渐渐模糊,身子似飘叶落下。
“大公子,大公子昏倒了。。。。。。”一众仆人纷纷叫喊着。
茗轩即令,“快把大公子扶进房内!他的眼疾还未痊愈,若再复发,恐难医也。”
碧芸的葬礼冲淡了所谓寿宴的喜庆,老夫人甚至推掉了所有宾客的登府祝寿,这或许是她老人家对逝者无尽的歉意,而这份歉意也将随她一同走入坟墓。
当司马师再次醒过来,躺在寒凉的簟席上,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他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只是痴痴地注视那不远处的铜镜,慢慢回忆过去与自己的妻点点滴滴。。。。。。
某种冲动使他忘记了身体的疲惫,艰难爬起来,踉跄走出了屋门,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阵阵雷响随之而来,豆大的雨珠倾洒落地,霎时赶走了夏日的干燥,丝丝凉意沁入他的心田,仿佛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又重新恢复了蓬勃长势。
司马昭脸上带着令人心疼的哀痛,穿过两侧恭立的侍从,向东院走去,他望着迫近的院门,感受到内心某种可怕的力量正在聚集,接近爆炸的边缘。
司马师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倚着廊柱,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相对沉静的表情,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
司马昭定定地站在院中,第一次满眼愧疚地凝视着他尊敬的兄长,两个同样复杂的人在雨幕中对视,意识到战争正缓缓迫近,雨水顺着司马师身体的轮廓淋漓地下滑。。。。。。
司马昭嘴角懦动了两下,终于先于他开口,“你的身子还未大好,不该淋雨。。。。。。把茗轩找来!”
一侍从急急地转身跑去。
司马师置若罔闻地站在落满兰花瓣的雨地里,沉痛地说道:“。。。。。。我的妻死了!”
司马昭沉吟良久,叹息道:“我知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
“是我杀死的,我是凶手!”司马师骤然暴怒,身体在雨中颤抖着。
司马昭依然语调平稳,“你不是,她很不幸,我同你一样为她悲哀,只是她的病,任谁也无挽救之法。”
“不!你不懂,她本来有着比谁都充足的活下去的理由,是我,是我的懦弱为她的生活带来了无法磨灭的伤痕,比这更可悲的是你亲手为她打开了死亡之门,而我却一厢情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