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证明呢?”司马昭俯首恚颜嗔问。
面对他,吴晖平生首次,不必再是顶着莫须有罪名的忐忑不安的东宫侍卫,而是瞬间迸发出正义的力量,拍着胸膛,“臣被严刑拷打数十日,遍体鳞伤,但仍忠心不改,就是证据。”
司马昭回身捡起案上的卷宗,笑得颇有城府,“那又如何解释这如山的卷宗呢?”
吴晖嘻唇一笑,“谁都可以撰写如山的卷宗,况且所谓证人皆已被灭口,死无对证,据臣所知,他们是扛不住罕见的折磨,含冤而去的,而这些恰恰是吕巽苦心的杰作!”
司马昭眉际倏收,幽幽道:“休要因遭受苦刑,而在殿上大放厥词,他们都是因为罪证确凿,才依法处死的。”
吴晖悲愤地仰天长叹,“齐王殿下,您究竟在何处?臣何罪之有?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难道世界上的公正就被这几页捏造的罪证掩住了光辉吗?”
“你别怨天尤人,只要你拿出证据,我会还你公正,也会还天下一个公正!”司马昭眉平目静,风动无澜,没有粗劣叱声,没有恶劣眉目。
吴晖不无意外,但这张雪颜背后的野心,已经明显摆在众人眼前,亦使他胸臆火起,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身边殿前侍卫身上,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果断,坚定,他一把从一个侍卫腰间抽出宝剑,众人大惊,按剑以防不测。
吴晖持剑指着司马昭,目射狠芒,“如果有人诬告大将军谋反,只要把他交给吕巽,他也就必定谋反,您既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就把忠心剖开来给您看,以证明李大人并没有谋反,这是我唯一能为李大人做的事了,到今时,公子也无须再压抑多年来蓬勃在心底的企图和欲望,暗杀齐王殿下,残害忠良,您岂能心安?”说罢他就一把剖开了自己的胸膛,众人呆立在原地,没有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
“拖下去,”司马昭寒声,“记着把他这个喜欢胡言乱语的舌头割了,污蔑大将军,论理该五马分尸,我留他个全尸,已是法外施恩了。”太傅司马孚的目光默淡而悲伤,喃喃说道:“我老了,竟分不清所谓的忠奸了。”说完拂袖离殿。
众人也惶惶而下,宇文刚转身要走,便听到冷厉的音嗓,“张大人,方才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张大人真是细心。”
他迎上那邃目厉芒,淡淡回道:“司马公子,事都做尽了,也会绝了自己的后路,就像昔日的曹爽,何等蠢物?”
“宇文说得有理,”司马昭面浮操之在我的优游自得,“你的那些往日旧部,我念其大都老迈,皆已另选新人替换下,他们也都各自得了赏赐,归乡去了,宇文可莫要误会了我的好意。”
“谢公子体恤,微臣告退。”宇文眉间一恨,甩袖而去。
司马昭悠然一笑,见云翔进殿来,便眯眸示意他走近些,附耳低语。
云翔猝然握紧双拳,面色涨红,小声说道:“属下早就说过吕巽实为小人,利用官职贩卖私盐,大肆牟取暴利,公子却一味包庇这样的小人,云翔实在不明白。”
“你不用担心,吕巽毕竟不是黄皓,他眼下的所作所为是一个意外获得权力的男人对拥有更多财富存有的贪婪念头,他是出于可能失去那份横财的恐惧而不是你所理解的野心,现在他可以替我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正是他在朝中的价值所在,”司马昭顿了顿,看着面色忧郁的云翔,淡淡问道,“云翔,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始变得残暴,为排除异己,甚至失去了最根本的人格,泯灭了良心。。。。。。”
司马昭苦涩的笑着,疲惫地摇头,走至殿门口,仰视那刺眼的炙日,全身顿觉灼烧,雨住后,不见彩虹,仅现出炎炎夏日本来的面貌。
云翔颜愕,瞬即目透决毅,“我自认为是了解公子的,你热爱这个在其中生活奋斗,荣辱与共的家族,正因为这份无法割舍的亲情,你才选择杀伐,只要纷争平息,你会给予因政治斗争而牺牲的曹家子孙应得的补偿和关怀,如果公子与亲曹大臣争斗一天,属下就充当血腥残杀的利刃一天,直至司马氏族重得传国玉玺,一统山河。。。。。。”
司马昭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似乎有一丝恍憾,“你刚才的话很耳熟,没想到偌大的皇宫内,竟无一人有此魄力,方才的吴晖,若非视我为敌,我倒想留他一命,看来这一辈子,我确实要背负这个不忠的罪名了。”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跪地禀道:“中书令李大人已在狱中自尽身亡了,吕大人让小的来问您,该怎么处置李丰的家眷,是杀?还是留?”
司马昭想说什么,看着云翔一脸不忍,遂也心软下来,淡淡说道:“云翔,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云翔满眼感激,躬身回道:“谢公子。”
司马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浓眉深蹙,忽而一笑。
李府,已被包围了数日,一间小屋内破旧,阴暗,李夫人面色憔悴,苍白,阵阵腹痛令她在床上发出轻声的呻吟,她抚着腹中的胎儿,表情复杂,她最后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屋角处一座漆皮脱落的小佛龛前祈祷。
“求上苍保佑我们母子,求菩萨让皇上大开善心放过我们。。。。。。我夫君一生忠于朝廷,临了却以叛逆罪下狱,佛呀!你不要再让这样的噩运落在我孩子身上,这次您就放过我吧,我会终生虔诚的信奉您。”
她伏下身,一丝阳光穿过小窗照在她佝偻的身体上,缕缕青烟在李夫人头上盘旋着散去。
倏然一寒光乍现,李夫人还未来得及回望,一剑直刺穿她的后背,她应声倒地,片刻,又抬头仰望佛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慢慢闭目,再无气息。
一蒙面人转瞬消失不见,仅在素白幔帐上留下一道血迹,当云翔赶至府上,望见李夫人已倒在血泊之中,他立时重击檀木桌,“咔擦”一声,将其砸穿,挑眉怒道:“吕巽,他日我定要亲自取了你的狗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八十四节
“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荼蘼与海棠,亭亭伫立傍池塘,对美景,一杯独酌,杜鹃叫落西楼月。。。。。。”一阵轻柔婉转的低吟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日映晴林,峰前草秀,幽兰清香,青松绿柏林立,曲曲弯弯多小径,瑞气氤氲,祥云笼罩。
千年峰上,此时正坐着一名老者,年约六旬,相矍貌清,眼眸闪着平和而智慧的光芒,一着白葛衣,身前是一块方形的巨石,顶部不知被何物削得平平整整,刻划成棋盘,上面密密的布有许多棋子,每一颗皆是大小一致的原石。
这是一局未下完的棋局,那白发老者手拈一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皱,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紧迫的变化。
“师父,这一盘棋若要下完,只到了天黑都难,”阿茹娇声埋怨道,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暖风拂动她杏黄色罗裙的下摆,拂动她芙颊上的青丝,眼光向棋局一瞥,又咯咯笑出声来,“二师兄去寻大师兄好些天了,也没个信儿,说不定他们早到了一处,只是不愿回来罢了。”
师父正是水镜先生,他仍旧专注着棋局,心想:“祈佑一向不喜书画琴棋,却对治国经纶深有研究,如此性情,与其父截然相反,是幸,还是不幸?”
万籁无声之中,孙韶华飘然而至,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局面顿呈开朗,水镜先生脸上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
阿茹盈盈一笑,“少庄主天赋英才,竟破了我家师父的棋局,可喜可贺!”
孙韶华忙作揖道:“姑娘谬赞了,在下实属侥幸。”
“你比我的徒儿强多了,他们只会打打杀杀,有何意思?”司马徽沉思的目光忽从棋局上移开,抬首仰望晴空万里,感慨万千。
“夷靡乱世,难有安平!”孙韶华也移目于空,“先生也该记得昔日卧龙,凤雏仍殒命于征战之中,智者尚且如此,如我等又岂能避得开?”语气中略带一丝哀伤。
空气中仿佛瞬时僵住,阿茹倏觉得头发被什么使劲蹭了一下,她一摸头,白鹤慌张的叫起来,一只巨大的黑鸽子竟然从天而降,它踏在一只小鹤爪上,又戾气十足的用翅膀扇开另外一只小鹤。
阿茹气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来,面朝司马徽,怨道:“师父,你看,文鸯的黑鸽子又出来撒野,我早就知道,它跟它的主人一个样,跋扈的很,还以为在他的府宅里呢?”
“师妹这张嘴就是厉害,尤其是在别人身后?”
阿茹回头,日影刺眼,有人从树林走出引黑鸽子速速飞到那个深紫色锦袍的青年的肩膀上,咕咕几声。
阿茹嗤笑道:“文师兄是从哪里来呀?昨个儿是不是又去见什么三姑娘四姑娘了?可又快活了一整夜?”
文鸯自不去理会她,一迳轻迈到司马徽身前,作揖道:“师父,大师兄他们回来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略抬眸扫向孙韶华。
司马徽冷峻的打量他,“只是什么。。。。。。你们啊,再难安生,”顿了一下,又侧身道:“娉娉,无事时把那几株兰草打理一下,这季节野草长得快,倒把光给遮住了。”
临淄城外,在萧索的江畔,坐落着一座破旧的太庙,随着一声沉闷,沙哑的声响,太庙的大门打开了,透过从两侧窗廊中斜射进来的阳光和在阳光中浮动的尘埃,祈佑看见先父的肖像和肖像下面一叠叠诗卷,眼底满是哀凉。
一名老仆侧身请祈佑进入,每当踏入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每一次祭拜,画像上的人沉郁莫测的表情都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庙内的一切都似乎在讲述着背负权力家族沉重血腥的历史,同时无言地鞭挞着幸存者。
一时堂中静如极渊,只闻到案上燃烧的香的味道。
“沐老伯,近来可有人来过?”祈佑柔和平静的目光略起一丝微澜,捡起诗卷上的一束兰草,隐透丝丝怀念。
沐老伯点点头,在他手中写出‘镜’字,这老仆却是个哑巴,他的大半辈子都待在王爷身边,即便王爷殁了,也不曾离开。
祈佑冰眸闪烁一下,沉吟道:“师父的教诲,我不敢忘,但父亲含恨而死,我也不能忘,我没有后路了。”他上前点燃一炷香,向亡父施礼。
当他把香插好,身后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位蓝衣男子,颈上挂着太平锁,细长凤眸下隐隐有一颗泪痣,单膝跪地,眸中闪着泪光,令人见之揪心,“祈佑,你还记得我吗?”
祈佑思索着看了看他,摇摇头,蓝衣男子从怀里掏出太平锁,眼前一层雾水。
祈佑立时怔住,眉峰一锁,凝眸打量着他道:“承贤,是你吗?”
“是的,我是承贤,这个太平锁是王叔送给我的,它承载着我对王叔的全部感激,它陪伴了我十几年的颠沛流离!是它牵引着我回到临淄,可惜我还是回来晚了。。。。。。”
“承贤,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祈佑颤声问道,抓住他的肩膀,几乎不敢相信。
承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脱口,“是崔州平,崔先生收留了我,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获得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的父亲母亲,包括哥哥你,我们这个家庭的悲剧在于我们没有权力,叔叔曹丕拥有权力,可以赐死我的父亲及我的家人,哥哥也不能幸免,权力将我流放,饱受人间的沧桑与苦难。。。。。。我的命运在我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我要复仇,我要向权力复仇!把它变做自己的财富,甚至奴隶!我要让全天下所有人知道我不是什么叛臣贼子,我是鄢陵侯曹彰之子,我叫曹承贤!”
“什么?”祈佑愕然瞪大眼睛,似不认识般瞪视着承贤,然后缓缓移首,望向画像。
一时间,堂中又是极静,半晌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承贤慢慢地走至祈佑面前,定定的看着他,然后倾山倒柱屈膝跪于地上。
此一举,不但祈佑震惊转身,便是门外的沐老伯也是惊愕不已。
祈佑疾步走至,“承贤!”伸手扶着他的肩,想将他拉起来,可承贤却如生根般跪于地上,目光明亮清澈却同样也犀利威严,“其实,关兴也是被我射杀,最后那一支毒箭是我射的,我这么做只为加重司马昭所犯下的罪孽,他一次又一次暗算别人,自己也该受到一些教训,他日诸葛馨知道关兴的死因,这笔账自然算在司马昭身上,到那时你不就可以——”
“承贤,是你杀了关兴。。。。。。”祈佑垂眸,不忍却掩不住那双失望的眼睛,“你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只会断送了我与馨儿的之间情分,更会让我愧对昔日的兄弟关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