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才得以绽放的暮颜花,伴着淡淡清香,方能入眠,想来公子昨晚也睡得安稳。”
司马师目光炯炯,直盯着那盆暮颜花,轻轻一叹:“你有心了,我的一位故人也钟爱此花,她曾说暮颜花是夜里最美的花,就像不经意间滑落的流星,可对它倾吐心事……”
他吸了一口馥郁的清冷气息,薄唇一扬,笑容浅如淡墨,拂袖而走。
经过昨夜的骤雨,庭院里落满了被风吹散的花瓣,馨儿缓步走至合欢树下,一朵随风摇落的合欢花正落在她的掌心。
她微微侧脸一望,却见一清媚少女姿态娴雅,悠然翻看一卷竹简。
馨儿信步走过去,夺过竹简,又笑了一笑,蔼然问:“颖妹妹越发好学了,难不成前些日子躲了起来,闭门苦读呢?”
沈颖的笑颜还真多了些书卷气,“姐姐说笑了,我父亲昔日虽富甲一方,但仍崇尚清简,曾教过我春秋、书法,而今父母虽都不在了,但我仍留着些古籍,闲来无事,便拿出来看看。”
她的绛紫色衣上,沾着晶莹的朝露,想必她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了。
馨儿沉默片刻,又说:“其实我从不恨你的姐姐,她必定有说不出的苦衷,颖妹妹也不必介怀,如今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自从沈菀刺杀一事,沈颖总是笑得那样冷漠,虽然司马昭并没有因此事而怪罪与她,但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切如棉絮般的杂乱情绪都藏在一张面具之下,而在石苞面前,面孔更显茫然。
她勉强一笑:“长姐走了,我还何谈幸福?如今沈家真得只剩下我一人了,眼下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女罢了。”
此话突兀,馨儿一震,手捏紧鲛帕,方才攒着的合欢花不知不觉已掉落在地,她暗自苦笑,孤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花树下的二人对视,似彼此感伤,但此刻又异常坦然,伴着纷落的花瓣,她笑涡显露,取出一个半旧的绣着黄蔷薇的香缨,递给馨儿,低声道:“夫人,这个香缨是今早在府门口捡的,也不知是哪个糊涂人丢下的,姐姐得空还给那人罢。”说完,嫣然一笑,独自走开。
馨儿微微一怔,把香缨塞进衣袖,眼前莫名潮湿,身体颤抖着,竟迈不开步子。
绿珠一脸担忧,忙扶她回屋。
屋内虽设有暖炉,本应春意暖室,但她只觉得冷。
这绣着黄蔷薇的香缨曾出现在馨儿幼时的记忆里……
她学步时,有一位漂亮姐姐已在院里欢喜的又蹦又跳;
她学说话时,那位漂亮姐姐已能熟读诗书;
似乎她永远也比不过那位姐姐。
漂亮姐姐单名叫茹,是将军魏延的女儿,常与馨儿一处玩耍,仅长她三岁。
馨儿的母亲黄氏曾笑说:“阿茹纵然惊才艳艳,柔情似水,但她有一位常怀叛逆之心的父亲,只盼她以后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要去学她的父亲才好。”
在阿茹八岁生日之时,黄氏送给她一个绣着黄蔷薇的香缨,阿茹很高兴,黑濯濯的眸子里闪着泪光,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虽然她一出世便失去了母亲。
然而美好与幸福总是短暂的,夜色森沉而孤寂,黄氏勃然大怒,重重打在馨儿的脸上,立时她泪水夺眶而出。
“去看花灯之前,母亲是怎么嘱咐你的,你竟因为贪玩,把你的茹姐姐一个人丢在街上,而你却又一个人跑了回来?”
年幼的馨儿哪里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只是满眼委屈的嘤嘤哭泣着。
众人纷纷去找,但都寻不到半点踪迹,自此再没有茹姐姐的消息,仿佛真如旁人所言,茹姐姐再也回不来了……
尘封多年的那段灰涩记忆,就此被眼前的香缨打开,恍若幽灵般,再次缠绕在馨儿的心间。
她喃喃道:“莫非茹姐姐真的就在我身边,可她为什么不来见我,难道她仍然在恨我?”
馨儿缓步走至镜前,把香缨放置一锦盒内,不经意间瞥见镜中自己的容颜,远山含黛,丝丝愁绪笼上面颊。
绿珠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轻轻为她戴上,浅浅一笑:“少夫人倒真有母仪天下的风姿。”
这句称赞的话,犹如刀剑穿心,自己的夫君并非天子,何来母仪天下之说?对于襁褓中的炎儿,远离杀机四伏的朝野才是她的初衷,可是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知。
屋内骤然有一种无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
绿珠离去的步子的回音,在屋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
馨儿缓缓地绕视四周,金色的裙裾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她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紧接着是一阵醉人的浅笑,那妩媚的面孔再次映在眼帘。
馨儿长舒一口气,无力的扶住案,游丝般的笑容划过芙颊,“怎么是你?步子这么轻,倒让我觉不出?”
“我见夫人想事情想得出神,便不忍心上来打扰,夫人的脸色不大好,可要传太医过来瞧瞧?”
娉娉笑吟吟走近她,一汪清澈见底的眸子里,似白纸一张,毫不掩饰任何情绪。
馨儿轻描淡写道:“不妨事,你来找我可有事?”
娉娉望向墙壁上挂着的采莲图,唇边笑涡一闪而过,目光柔和地投向她,“听府里人说,您这里有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采莲图,而今亲眼目睹,真是不俗之作!”
“你若喜欢,我便将此画送与你。”馨儿目光依然是冷的。
娉娉咯咯笑了,“我岂能夺人所爱,况且我身边也没有像青梅一样拼死护主的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二十八节
一抹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瑰丽梦境里才有的侧影,娉娉笑得那么自然,浑然不知从她口中说出的‘青梅’二字,恰恰刺伤了眼前人的心。
馨儿猝然回首,娉娉已走远,方才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娉娉虽为妾室,但藏有某种欲望,那绝不是一个小小的侍妾该有的幻想,或许往后司马府里不再平静……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司马昭已飘然而至,扶住她的肩头,低头凝望她,目光温和专注,如斧削的轮廓映在她的眸子里,方才的不安渐渐散去。
馨儿淡淡笑着,“许是昨儿下了整夜的雨,睡得不踏实,身子略有些乏了。”
他抚过馨儿的脸颊,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只听耳畔一句柔声的话,“没事就好。”
馨儿迎上他的目光,含笑问道:“你觉得大哥新娶的侍妾如何?”
“为什么问我?”他愕然。
馨儿亦呆住,想起娉娉到底是大哥房里的人,做弟弟的怎好私下里谈及,况且他与娉娉只是偶尔碰面虚礼,性情如何自是不会知晓得了。
馨儿不禁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嫂嫂都没吃醋,没想到你竟对人家有几分妒意了?”
他爽朗一笑,用一种饶有玩味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她如何?”
馨儿看着他的笑容,脸上露出一丝怨气,“她这人不简单,保不准日后在府里怎么兴风作浪呢?
司马昭微微一怔,笑容不减,“是么?她真得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倒看不出,但她与你不同,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不过可惜了,她非男儿身,不然倒可为我所用!”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馨儿直面他,“难道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而且很明显,她甚至了解那个人的喜好,有目的而为之,岂不更可怕?”
司马昭眸子一闪,“这样一来会更有趣,哥哥心里应该比我们清楚,你又何须费这个心?”说着捧起她白皙如雪的脸颊,轻轻印上一吻,软绵绵的,却盛满了深情。
馨儿轻戳了他一下,娇嗔道:“好几天你都没有抱炎儿了,再看到你,他该认生了。”
话音刚落,乳母已经抱着炎儿走入室内,司马昭慌忙接过来,抚摸着怀中孩童的粉颊,淡淡笑道:“几日不抱他,他竟重了好些,也不哭闹了。”
馨儿静静地立在一旁,望着眼前的父子二人,温情虽在,但这并非她所想,曾经几时还憧憬着在乡野小径上,沐浴春风,他驾车,她怀抱孩子,哼唱着旧时歌谣……
原来那竟成为了她的奢望。
她转面凝望满园凋敝的芍药花,鼻尖陡然一酸,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黛青的瓦与青白的墙,翠绿色的竹影与缁衣尼姑,眼前的一切仿佛与喧嚣的尘世隔绝开来,宁静的只听见水沸的声音。
咕嘟咕嘟,一声声的不断绝。
红泥小火炉上,虽然没有新茶,但紫砂壶中的水翻滚着,不住的有白色蒸汽冒出来,然而很快便散在了一片青绿之色中。
照看火炉的尼姑动作不疾不徐的执扇轻扇,低垂的眉眼噙着泪花,却始终落不下来,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嫣红清寂瑞丽。
这尼姑跪坐在案几锦垫之外,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安静悠闲地煮着水,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好像壶中的水一直如此翻滚着,也将一直这样翻滚下去,滚水喧嚣中是极致的安静沉寂。
一个人的到来,与她毫无关系,她也毫不关心。
此情此景之中,炉中跳动的火焰也如同不曾沾染烟尘之气,明净宛如琉璃。眼前一切,好像只在梦中才能瞧见,那人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稍微大气些便会吹散眼前的幻象。
那尼姑轻咳一声打破寂静,骤然转过头一望,失声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没想到你竟能亲自来看我?”
来者却是贾充,自那次贼人闯入司马府,他便起了疑心,私下里派人去寻,果然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她的踪迹,可惜是在木棉庵,她却成了带发修行的尼姑。
“黛娆,真的是你吗?没想到你竟还活着,那一日我明明亲手将你安葬,怎么会……”
贾充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凤眼下有些发青,他的脸上酝酿着一场风暴,但最终吐出来的却是支离破碎的语言,“……黛娆,你不该骗我,曾经我对你说过,愿意放弃一切……但是你……你漠然不理……若知你……我什么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去……”
洛煦无奈的合上眼皮,“施主认错人了,贫尼法号洛煦,阿弥陀佛,施主若无事,请回吧。”
“即便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你不是个轻易认命的女子,你把全部感情都给了公子,却换不回丁点儿的怜惜,他从来都不在乎你,而我与你是青梅竹马,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是不知,但你却突然离我而去……我不怪你,因为那是你的选择,就跟我心甘情愿做司马府中的幕僚一样,可每次在府中碰面,你都假装不认识我,难道在你眼里,我贾充只是个听命于主人的奴才,你根本看不起我,对不对?”
他的眸子燃烧起来,字字逼近,他哽咽了,手臂颤抖,目光却显迷惑。
洛煦缓缓起身,对他摇头:“一切都太迟了,贫尼在此修行,只求心静,施主请走好。”说着双手合掌,默念阿弥陀佛,转身便走。
贾充听了退后了一大段距离,苦苦一笑,“自你进入司马府,你就从未正眼看过我,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既然我都找得到你,那公子——”
“贫尼不是黛娆,昔日那个痴情的黛娆已经死了,被司马昭害死了……”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二十九节
青烟缭绕,野山残火,红花凋落,直顺流飘去,殷红尽头,想必已离洛阳城很远。两个人虽为旧识,但恍若陌路,唯有淡淡木棉花香,还有前一春的记忆。
贾充抹了泪,抽噎一下:“洛煦师父,你曾死过一次,既死里逃生,就该摒弃红尘杂念,淡泊渡过余生,今日的公子亦如昨日的他,意志如磐石,非你所能动摇,不要枉费心机了。”说完蓦然走开。
洛煦只能装作无情,但贾充别去之时的话确实发自肺腑,她的心又不是铁打的,唯有沉默才能克制住内心的躁动。
既然得不到他,不如叫他痛不欲生,只有让他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坚如磐石的心才会瞬间倒塌。
待催马进入一个山坳,贾充定了定神,在溪畔稍作歇息,哪知从灌木丛中跳出两只猛虎,扑将过来。
贾充大惊,欲要上马,不料那马儿也受了惊吓,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了他一身,再一睁眼,就望见马儿跑了老远,他跺脚一叹,“这畜生比我还跑得快,丢下主人自个儿逃命去了,算我白养它了。”
他回首再一望,猛虎快要咬住他的衣角,奈他轻功差,武艺一般,这下岂不成了老虎的肚中餐?
忽然一阵高喝,一白袍青年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