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儿明白她心里有个结,闭目前总要解开,便几步上前,坐在榻边。
只见老太君晃了晃枯瘦的手,王肃便与青菊等人悄悄掩门离开。
室内唯有她们二人,两人之间,不过一丈之远,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请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馨儿的目光直剜进她的心底。
老太君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像是凝聚了全部的力气,“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元姬?”
“元姬早已不在人世了,就是因为你的迂腐和狭隘,逼得元姬生母自尽而亡,因为你的不明是非,害得崔夫人母子双亡,你可曾有一丝的悔悟?你无须知道我是谁,我来这里,全是为了还无辜受冤之人一个清白!”
馨儿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带有些许遗恨,目寒如冰,盯着榻上的老者。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那全是为了王氏一门的清誉,即便枉送了亲孙儿的性命,我也决不后悔。”
她笑了,苍白的脸上透出死一样的灰,手在空中晃了晃,陡然垂下,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馨儿默然望着她,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或许有一点她没有做错,誓死捍卫王氏一门的荣耀。
不远处的佛龛前一炷香骤然熄灭,老太君怀着对孙儿的无限愧疚,渐渐阖上双目,流出一滴泪,黯然离世。
王肃哭得眼泡红肿,面色蜡黄,跪在院中,半晌无言。
馨儿缓缓走至他身前,跪坐一旁,沉声道:“父亲,老太君临终前叮嘱再三,要将我的生母与崔夫人的牌位重新置于祠堂内,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元姬,你怨恨为父吗?父亲没能保护好你的母亲,让她含恨而去,而你又流落在外多年,全都是为父的过错啊!”王肃勉强抬起头,止住哭泣。
此生他亏欠了太多人,多情种竟是个无情人。
他是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个失责的父亲。
馨儿紧握裙袂,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这时,绿珠环顾周遭,却不见青梅,心下狐疑,正欲去寻,忽然听到有人失声喊叫,“妹妹,妹妹……”
馨儿霍然起身,快步奔向后院,推开一扇门,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
只见房内素幔白帐,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着一个无字牌位和一束风信子。青梅身穿盛装,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跪坐在牌位前。
青菊泣声不止,爬行至她面前,一把抱她入怀。
好一阵,馨儿如同在噩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香魂缥缈的宫装女尸,就是几年前救下自己,尽心服侍左右的青梅。
她至死不曾说出真相,而这恰恰为了保全自己。
呆在这个令人心碎的室内,面对这无字牌位,馨儿垂下泪来,她知道,这祭奠的正是王元姬,没想到那一日的离别竟成了诀别。
青梅微蹙的双眉,含着脉脉深情,似带着幽幽怨气,裙袂随风摆动,回眸一望,却已成空。
青菊放下她,肃穆抬首,轻启朱唇,“昨晚,青梅让我带话与夫人,她说这一生,能够有幸遇到您,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有来世,她仍要伴您左右,此生她无怨无悔……”
馨儿直勾勾望向门外,薄唇微颤,满目凄然,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猝然跪地,哭喊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离我而去?”
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柳荫深处,水榭廊桥,似乎都映满了她的笑颜,人去了,可在眼前,仍浮现昨日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一十九节
时值初夏,一连十天,细雨绵绵,在半空织成一面亮丽的网,笼罩着司马府的安宁。庭院的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上面漂浮着精巧的纸船。
青菊面如土色,半蹲在阶前,直直盯着随风飘摇的纸船,惨淡一笑。
馨儿悄然走来,也蹲下身子,注视着她清瘦的侧脸,沉吟道:“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曾经她常常对我笑,笑时有两个酒窝,甜甜的,就像新鲜的蜜……”
青菊侧头望了一眼馨儿,没说话,依旧埋头摆弄纸船。
馨儿不禁伸出手,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喃喃道:“她也爱雨,尤其这样的天气,她就会静静地站在雨里,不打伞,任雨水湿了她的脸,还有头发,她还会唱歌,声音美极了,像雨一样细腻、柔软……”她说得动了情,沉浸在记忆里。
“夫人,我是来向您辞行的,青菊承蒙您多日来的关照,但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只有隐于山林,我们姐妹俩才能无忧无虑。”
青菊轻抚青梅旧时的花布鞋,落下几滴泪。
馨儿虽万般不舍,但也不阻拦,强挤出一丝笑容,“也好,待会儿我让绿珠替你收拾行囊,不如让浩鹰送你一程,你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
“多谢夫人的好意,青菊一个人习惯了,不必挂念。”说罢站起身施了一礼,撑着青绸油伞,走进雨幕中。
馨儿轻轻一叹,只觉空落落的,倚栏沉思,又放心不下她孤身上路,便叫浩鹰沿途跟着她,直到她寻到了落脚之处方可回来。
青菊离了司马府,便直奔船码头,但望见正有一艘乌篷船,便急喊道:“喂!艄公把船摆过来——”那艄公把船撑了过来,嘻嘻笑问:“姑娘,要到哪里去?”
“去扬州!”青菊头也不抬地上船进舱坐下。
那船家摸了摸粗布短衫,睨了她一眼,暗喜道:“好个水灵的丫头,好几天也没个生意,今儿算走了运了。”
他又跟了过来,“姑娘,请恕小人无礼,从这里到扬州,船价是两贯铜钱,请先赏了小人,好做一路上的盘缠。”
青菊无心与他多费唇舌,取出一两碎银子递与他,仍旧望向江面。
那船家贼眼一溜,抬腿走去,抄起船桨便开了船。
岸上的浩鹰一阵惊慌,正在寻船之时,撞见了祖韦骑马而来。
祖韦望见他,喜出望外,立时下了马,高声喝道:“好兄弟,莫不是也要登舟远去?”
“祖兄,许久都寻不到船家,又如何渡河呢?”浩鹰一脸苦色,眺望茫茫江面,心急如焚。
祖韦呵呵一笑,拍拍胸脯,“这有何难?好兄弟不用去寻,我们自家的船一会儿便到!”
正说话间,却见阿四摇桨而来,招手喊道:“哥哥,上船吧。”
浩鹰顿露喜色,待要登船之时,背后一声惊喝,“浩鹰,且慢!”
他回首一望,原来是云翔。
只见云翔当即勒住缰绳,飞身下马,箭步跑过来,附耳道:“祈佑射伤了公子,现今被囚在暗室。”
浩鹰闻言如当头一棒,半晌说不出话来,身子微颤,云翔连忙扶住他,又是一叹。
如今是登不得船了,更无心去追青菊,但念起馨儿曾再三嘱咐自己,务必护送青菊到达安全之所,便强打起精神,转面望住祖韦,作揖说道:“浩鹰有一事相求,还请祖兄答应。”
祖韦本为直爽之人,大笑道:“何事这般婆婆妈妈,但讲无妨!”
浩鹰便将青菊独身乘舟之事讲来,希望祖韦沿途保护她的安全。祖韦点头答应,自与阿四乘风而去。
驻足岸边,望着祖韦他们远去,浩鹰心中一凉:哎,若祈佑真能放下一切,浪迹天涯,哪怕从此与祈佑不再相见,那自己这个做大哥的,日后在地下重见父母,也算有个交待了。祈佑虽与自己称兄道弟,但实则有着无比尊贵的身份,即便父母在世,在他面前,仍卑躬屈膝,自己又岂敢逾越?只是祈佑满腹仇恨,怎能劝他收手呢?
日落西山,舱中孤灯如豆,照着这个沉沦飘零的人。艄公见她有十分姿色,早已魂消魄落,丢下桨,钻进船舱,黑黝黝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奸笑,脱口道:“美人儿,不如从了我罢,日后管保你穿金戴银,尽享富贵。”
艄公益发胆大,便去挨肩擦背调戏她。
青菊哪受过这般调戏,忙把脸侧开,起身推开他,指他斥道:“混账!你这贼再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来,不怕我去官府告你吗?”
那艄公笑嘻嘻嗅了嗅满手的香气,又走上去道:“你这丫头倒有几分胆色,如今天黑无人,即便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不如依了我,否则我推你到河里去喂鱼!”
再望眼前缥缈江面,哪里有人烟,青菊吓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应。
艄公早已紧抱她在怀内,笑道:“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我水貂的,既然上了我的船,就别想活着回去!”
正得意之时,一刀光闪过,祖韦纵身跃至舟上,龙鳞刀横在水貂的脖子上,喝道:“连日来坐你船的人都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原来是你这黑心贼干的勾当,看来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别,别动怒,壮士,我也是奉命行事,贼船不止我一家,干这营生的头儿是洛阳城内的官,小的只是想混口饭吃,壮士若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定当弃了这营生。”
水貂跪在地上哀求着,祖韦这才放下刀。
这时,阿四跳了出来,拎起他的衣领,冷笑道:“洛阳城的官儿多着呢,你说的是哪个呀?”
“小的并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有个弟弟——”话未说完,水貂忽地捡起船桨甩过来。
阿四连忙躲过,见他仍妄想作恶,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劈手把船桨夺了过来,拦腰一扫,水貂大叫了一声,被打得凌空飞起,又“噗”地一声掉进河里。
“畜生!还敢撒野么?”阿四冷冷笑出声,抄起船桨来,便开了船,见祖韦还站在船头呆看,便说:“大哥,淹不死他,开船的哪个不是好水性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二十节
只见水貂正在凫水逃命,祖韦又令阿四掉过船头划了回来,喊了一声,“要想活命,就快说出谁是幕后指使?”
水貂刚要抓过船舷爬了上来,急转一念,拔出短刃直刺祖韦胸膛,阿四眼疾手快,丢下灯笼,抛出一飞镖,刺中他的咽喉,用力将他踹入河中,厉声喝道:“早该一刀结果了他,大哥还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罢了,洛阳的官干什么勾当,与咱们何干,咱们只管护送姑娘返乡便是。”
祖韦看了一眼青菊,却见她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祖韦,阿四打着灯笼呵呵笑起来,“大哥,这姑娘与咱们可是旧识啊!”
祖韦乍一惊,盯见她有些羞怯,忙拱手道:“姑娘受惊了,我也是受浩鹰所托,前来送你返乡,阿四浑说的,姑娘莫怪。”
那道深深的疤痕映在她的眼底,不由鼻尖一酸,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便是深爱着青梅的人,可惜青梅已不在了,作为长姐的她既然答应代替青梅陪在祖韦身边,岂能食言?
她注视着祖韦,嗫嚅一下,沉吟道:“我本是飘零之人,也无家可回,若壮士不嫌弃,可否容我追随你们?”
祖韦一脸愕然,“啊?你一个姑娘家,斯斯文文的,与我们粗人待在一起,恐怕不妥。”
“大哥,这有何不可?难得人家看得上你,何况她孤身一人,倘若再遇上歹人,可怎么好?依我看,不如大哥就收留了她。”
阿四满面喜色,看看祖韦,又瞅瞅青菊,直拍手称好。
祖韦支支吾吾,话不成句,微微点头。
青菊顿时红晕满颊,迎着风立在他身旁。
云翔说得一点不错,司马昭被射伤后,司马师便亲自调来一队勇兵,严守暗室。
待浩鹰返回府上,司马师就催动部队潮水般涌了过去,立马将浩鹰包围起来。
但听一人厉声喝住,“这是作何?还不给我散开!”
说话的人正是快步赶来的馨儿。
司马师不去理睬她,仍板着脸,大吼一声,“还不给我拿下他!”
众人提刀握枪欲要捆了浩鹰,哪知被馨儿抢步拦住,斥道:“大哥,浩鹰一向忠心耿耿,瞻前马后的,为何擒拿他?昭哥哥受伤只是个意外,与他无关!”说着怒瞪一众侍卫。
“弟妹,休要阻拦!浩鹰与祈佑可谓蓄谋已久的,想来养了他这个狗奴才,终是祸患,今个儿一并结果了他们,才能彻底除去阿昭的心病!”
司马师双目睁圆,手持宝剑,冲上前去。
就在这时,从假山石后闪出一个人来,却是左臂受了伤的司马昭。
他步履从容,摆摆手,轻叹一声,“都散了吧,哥哥这样兴师动众的,只怕会惊扰了母亲,那时岂不得不偿失?”
司马师一怔,沉默片刻,阴着脸道:“就怕你今日留下他们,是养虎为患,当年父亲心慈手软,留下祈佑的性命,可如今又怎样呢?你可要看清楚是敌是友?”说完抬腿走开,一队侍卫也都撤走了。
云翔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