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薄唇微扬,又把香缨塞回袖中,故作神秘道:“我自有办法,改日你再丢出去什么香袋儿、手帕的,我都能给你找回来。”
苏菱撇过脸去,不愿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嵇康见她仍未开怀,当即闪过一个念头,急命喜鹊去屋内取各色绫锦纱罗,叠成旌旗,用彩线系在桂树上,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仆人们俱得闲远远站在一边争相观看。
他又拿来一朱红绸带挂于树梢上,暗自语道:“今日虽非四月芒种,然我独为祭饯花神,为我妻驱散阴霾。”
这一刻,苏菱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即便怨恨犹在,一向孤傲的嵇康能这般温柔似水的凝望着她,不知不觉中也就融化了她心中堆积成的冰山。
也是这一刻,她慢慢褪去了昔日矜贵华丽的光环。
苏菱缓缓走至他身前,低声问:“是因为怜惜我,还是因为……”
还未等她讲完,嵇康早已将她拥入怀中,只听耳畔一阵温柔轻语,“因为我是你的丈夫,从此刻起,我便是你的依靠,我已辞了官,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愿意。”
苏菱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紧紧环臂抱住他,失声痛哭。
她失去了兄长,却赢得了渴望已久的真情。
那日,馨儿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嵇康府上,这是自坠崖后,再次见到嵇康,然而望见的是他们夫妻俩相互偎依在一起。
馨儿伫立良久,露出一丝淡泊笑意,悄然离去。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不厌恶苏菱,即便苏菱出言刻薄,亲近不得,因为她知道,那是显赫家族赋予亭主的品行,恰恰也禁锢了她,然而嵇康替她解开了心结。
苏菱终究是善良美好的女子,她应该得到属于她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六节
也许是这场没有烽烟的兵变,让整个洛阳城的百姓忘却了年下的喜庆,几乎沉寂得捱过年末,而司马府内外皆有铁甲守卫,胜过御林军数倍,往日隐藏于村庄里的将士也都堂而皇之的出入朝堂,替换下曹芳的心腹侍从,连同永宁宫也一起被监视起来。
此时的洛阳宫阙恍若囚笼,困住了年幼的曹芳,也揉碎了魏室一统山河的憧憬。
即便府外多么惊心动魄,也扰乱不得馨儿的沉静如水的心绪。因为这是魏国,眼下她最为关切的莫过于她腹中的孩子,也许昔日她的母亲也是这般期盼着她的降世,只可惜这个喜极而泣的消息再也传不到遥远的故里。
虽然春日还未临近,但拂面而来的清风俨然温和多了,连那只廊下的鹦鹉也开始梳理起凌乱的羽毛,又开始继续的学语。
馨儿坐在廊下,端着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若隐若现,煞是好看。
碧芸堆笑走过来,伸手拉过馨儿的左手,仔细瞧着那对翡翠镯子,赞道:“真是件名贵的宝贝,怪道是王家祖传珍宝,如今戴在你的手上,可也增色不少呢,对了,听闻皇上已传召王大人回洛阳,这下弟妹可一家团聚了。”
馨儿苦苦一笑,并不言语,而站在一旁的青梅面如土色,低头扭绞着丝帕,甚感不安。
碧芸注视着馨儿微隆起的腹部,满眼羡慕,自叹道:“弟妹真是好福气,想来已有四个多月了,不像我这个不中用的长儿媳,多少年了,也没个消息,昨日母亲叫我过去,与我商议再替他纳个妾的事,明里是找我商量,暗里早已寻了一户人家的女儿,听说就在这几日娶过门。”
“大哥可都答应了,嫂子不该这么忍气吞声的纵着他,凡事都依着母亲的意思,况且在我看来,大哥也未必会肯。”馨儿抬眸嗔道。
既替她生气,又怨她软弱,可再一寻思,以司马府的权势,司马师有几个侍妾,也不足为奇,连司马懿尚且都有几房姬妾,虽都不曾生育,但也养尊处优,较之老夫人,却受宠得很。而今碧芸为正妻,数年都无子嗣,岂敢再驳了老夫人的面子?
然而,想到如今碧芸的境遇,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
自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而自己这个敌国之女,往后又该如何呢?
碧芸见她沉吟不语,忙岔开话头,含笑说:“弟妹有孕在身,不便在屋外久待,若染了风寒,倒不好了。”说着扶馨儿进了屋。
青梅仍旧坐在廊下,独自发呆,碰巧菁儿手捧药盒,往这里走来,望见青梅坐在那里出神,便推了推她,清爽笑了笑,陪她坐下,“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呢?莫不是看上了哪个侍卫,也想着嫁人呐?”说着伸手指向沈沛、何亮他们,憨笑道:“是不是他?要不是他?”
菁儿见她涨红了脸,又急又气,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扶住栏杆动不得了。
青梅狠狠戳了一下她的脸蛋,嗔道:“真想撕烂你的这张嘴,说话这样不正经,来日云翔可不敢再要你了。”
菁儿见她真急了,忙赔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自打见面时就亲如姐妹,方才不过逗你开心,但今日你到底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叫茗轩过来瞧瞧你,可好?”
青梅摇摇头,勉强笑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在这府里,处处得小心谨慎,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主子,比不得你,想走就走,我是跟过来的陪嫁丫头,在东郡王府还有个姐姐,不知她过得如何?”
菁儿微微点头,大眼睛倏地笑弯如月,“你还用费心想这个,岂不知王肃王大人快要回洛阳了,到那时还会没有你们姐妹俩相见的机会?”
青梅苦涩一笑,“该来的总会来,谁也逃不掉。”
菁儿微怔,不知此话何意。
茗轩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廊下的菁儿,忙高声唤道:“菁儿,还不快去取药,钟府已经派人来了。”
菁儿这才想起这档子事,提裙一路小跑,不忘回首冲他笑笑。
茗轩无奈轻叹:“这个丫头,总是这样贪玩,将来哪个男人肯娶她?”
青梅不免愕然,上前几步,抬眸问道:“茗轩,钟府怎么遣人来咱们府上取药,这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霜雪来找过我,原来是她的表嫂刚刚小产,一时间身子虚弱得很,茶饭不进,特意请我到她府上瞧瞧,她的表嫂确实气血不足,很是憔悴,家族失了势,又掉了个孩子,她一个弱女子怎受得住?”
茗轩垂眸叹息,拂袖走开。
青梅惊诧不已,暗自嘀咕道:“绿珠随夫人去了一趟木棉庵,回来时明明说过钟夫人安然无恙,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孩子,真是怪事,还好,我家夫人没事……”
木棉庵外,数株木棉花都已开了,一阵微风吹过,细碎红艳的木棉花扑簌簌掉落在石阶上,馥郁袭人。
今年的木棉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有凋败的迹象了。
祈佑俯身捡起一朵木棉花,冷冷一笑,又抬首凝视着四门紧闭的木棉庵,许久竟无一个姑子出来,貌似这异常的寂静表面下隐藏着无尽的祸端。
洛煦坐在佛龛前,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默默诵念,闭目手捻佛珠。
突然她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
不多时,一小尼姑悄声走来,双手合掌,沉声道:“师父,王施主刚刚遣人送来四担粮食,还有一百两碎银子,说过几日会亲自前来拜访。”
王施主便是王肃之母,老太君,因洛煦途中偶遇到她,并一语道破她的心事,使得她对洛煦深信不疑,定要重谢与她,孰不知如此机缘巧合,却是有谋之人蓄意为之。
只听洛煦含笑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尼姑怯怯地后退几步。
忽然一只野雀飞至窗前,洛煦立时扯断一串佛珠,目寒如刃,朝雀儿掷去一颗佛珠,那雀儿霎时倒地。
洛煦微微一笑,闲懒地站起身子,手中紧握断了线的佛珠,幽幽道:“有客人来了,还不把它丢出去,别忘了,待会儿端来一壶茶,别怠慢了我们的客人。”
小尼姑身子微颤,弯腰拾起那只死雀儿,还有落在墙角的佛珠,躬身退下。
木棉花影照射进窗子来,洛煦抚了抚鬓角的碎发,轻抿朱唇,右手伸进衣袖掏出什么,唇畔的笑意那么鬼魅。
刹那间往梁柱上方射出几枚银针,接着一阵拍手赞许的笑声,“师父好身手,这银针险些要了我的命,百毒散果然厉害!”
却见从梁上落下几只蜘蛛,皆是吸了淬在银针上的毒汁所致。
洛煦秀眸内泛起一阵涟漪,顷刻间又如一泓秋水般静谧,坐回蒲团上,双手合掌,轻声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七节
祈佑冷笑一声,手按流采剑,口中兀自戏谑道:“终日焚香击磬,踏罡礼斗,自是没有滋味,都说水清石见,无半点瑕疵,唯其石的,所以能如此,若是水的,断难免矣,云衣霓袖自比缁色僧袍,明艳动人,师太凡心不断,岂能出家坐禅,打着木棉庵的幌子,做些不干不净的事,可真是污了佛门境地!”
洛煦搁下佛珠,自嘲的笑了笑,懒懒揉捏细长脖颈,淡淡说道:“施主所言极是,贫尼还真是怀念昔日锦衣玉食的闺阁生活,只可惜世间的负心人太多了,贫尼只是为那些受苦的妇人排解烦忧罢了,还不算大恶之人。”说罢起身。
偏在这会子小尼姑手端茶壶,颤颤巍巍走进堂内,望见祈佑,顿时愕然,将茶壶放在案上,便速速退下。
木棉花香拂面而来,洛煦亲自端起玉盏,垂眸微微一笑,“这盏茶与往日不同,定不会觉得苦涩,施主,请用。”
祈佑深深看她,接过玉盏,骤然将茶水倾洒在地上。
洛煦半晌无言,目中渐有失落之色,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良久才淡淡道:“即便我真心待他,也得不到半分怜惜,世间的男子都一样,只有让他们尝到锥心的痛,才能彻底的悔悟。”
“为什么要害钟夫人……你是不是还想接近司马少夫人?”祈佑喃喃颤声问她。
她陡然笑了,朗朗的笑声却是冰凉透骨。
祈佑抑止不住心底的愤然,拔剑直指她的胸口。
她唇角微扬,无一丝惧怕,“夏侯桐雨真是个蠢女人,根本不值得我暗算,我只不过小施手段,她便心悦诚服的认我为知己,真是天真到了极点,至于司马府的二少夫人,我怎敢对她下手,她可是司马昭心尖上的人儿……”
祈佑震骇无言,望着她似嗔非嗔的双眸,慢慢收回流采剑,还剑入鞘,轻轻一叹:“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只奉劝你一句,莫要伤害她分毫,否则他日来取你性命的人,不止我一个。”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消失的如划过天际的清风,了无痕迹。
洛煦转身行至窗下,背影微微一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她肩头,将她玲珑的身形优美的投射在地上,愈显明艳绝伦,这缁色道袍哪里遮得住她满腹的仇恨,目光含泪,默念道:“阿弥陀佛……”
不过两日的光景,王肃携老太君一同进了洛阳城,因王肃升为司徒大人,往日不曾往来的朝中贾员都争相前来拜访,王肃少不得应酬一番,一时间竟抽不出功夫来司马府看望他的女儿。
而老太君素来不喜这个孙女,更无暇去瞧她,只是叫青菊备车,缓缓赶往木棉庵。
但听得隐隐钟声,知是禅关清梵,径僻少人行,唯有樵夫担柴而下,山深无客至,庵门半虚掩。
倏然一个小尼姑敞开院门,老太君持仗走进庵门,竟趋禅堂。
青菊含笑上前,双手合什,“洛煦师太。”
只见洛煦微闭双目,默念佛经,并不答话。
老太君持仗上前,颔首笑道:“洛煦师太,几日不见,不知可还记得老身?”
洛煦缓缓睁开双目,嘴角上扬,“老施主,请坐。”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递到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稍显不安,不停地捻着佛珠,双手微颤,抬眸低声道:“洛煦师太,那日你与老身讲,我儿将会有血光之灾,此话何意?他刚刚升任司徒,怎会有此灾祸?”
洛煦掩上佛经,摇头叹道:“世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老施主家中两位儿媳皆已亡故,可惜死于非命,岂不怪哉?”
老太君垂下头去,半晌才道:“我那可怜的两个儿媳,都是没福的,也不曾给王家留下半点血脉,眼下我儿又无心续娶,真是要断了我们王家的香火啊!”
“老施主怎么忘记了嫁入司马府的元姬小姐,她可是你们王家唯一的血脉,只是贫尼觉得——”
洛煦欲言又止,满眼疑色。
老太君猛然心惊,莫名提及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