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佑浅哂,“姑娘不必如此,我也是受人所托,你还是随我速速离开营寨。”
沈菀犹豫了片刻,螓首微低,恳求道:“既然壮士闯进了军营,何不连同那些被困在曹训帐中的女子一起救出?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落入曹训手中,岂能苟活?还望壮士救她们逃出牢笼。”
方才的凌辱并未让她失去神志,她仍旧清醒的记得同样遭受污辱的那些可怜女子。
祈佑心下一怔,此女子的胆识超过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不知是何原因流落在烟花巷柳,忖思片刻,他点头答应,又掳来一士兵,令沈菀换上士兵的衣服,叫她先赶往洛河,因为石苞与邓艾正屯兵于浮桥附近,对于她来说,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墨染天际,阵阵马蹄声响彻营寨,何晏惊闻城中有变,太傅又有书奏于皇上,遂急匆匆走至曹爽帐中,欲商议对策。
哪知刚迈进帐中,就见到曹爽与曹训被绑在案前,口被塞住,泪流满面,不胜狼狈。
倏然寒光掠过,血溅幔帐,何晏应声倒地,双目睁大,汨汨鲜血染湿地面。
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就在曹爽兄弟俩面前豁然上演,他们立时面如死灰,深知自己与死亡越发的近了,而他们却不曾知晓,这场阴谋早已遍及朝野,即使曹芳也不能幸免。
帘后的云翔小心抹去剑上的血迹,侧身对祈佑笑说:“大司马印已找到了,这次可多亏了你,不然我可要多费许多功夫呢?”
祈佑冷冷一笑,余光扫过云翔手中的白虹剑,黑瞳内闪过一丝黯然,也不答话,归剑入鞘,掀帐走出,纵身上马,瞬时消失在纷乱的夜幕中,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丝丝芍药花的清香渗入他的心田。
洛阳城正被戒严,气氛紧张且诡异,一队队护城守卫正在换防,一身素服的祈佑牵着马,凝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记起从前的时光……
这座城市,洛阳,他出生的地方,曾经孕育了他幼时的梦想,也曾给予了他失意的痛苦,它有着世间最丰富的表情,它可以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也可以是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
可如今让他流连忘返,忘记重回故都的初衷,只有那双纯净而温情的秀眸,那是他不忍触碰的心底伤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二节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白,一队队银盔铁甲的铁骑,分作十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坐下一匹通身如赤焰的披甲战马。
他面色肃穆,望着那飘雪的洛河,暗自叹道:“终于等到这一日,想那越王勾践也终有拨云见日的机会,可惜留不住共患难的功臣范蠡,岂能平定天下?”
司马昭瞥向身边不远处的子冉、石苞他们,微微一笑,伴着寒冷彻骨的北风,那瞬间的笑意显得很是复杂。
在云翔的监视下,曹爽及曹训等人的囚车缓缓行至城中,后面跟着五百布衣僧侣,低低地咏经声在洛阳城的上空盘旋。
这或许是司马昭对他们曹族唯一的施舍,毕竟他们是皇亲,仅存的尊严不应被剥夺。
围观的老百姓议论纷纷,这突然的变故令他们人心惶惶,人群中一素服妇人已泣不成声,挣扎着要拦住囚车,但都被侍卫挡住,她凄楚地一声声呼喊,“哥哥,哥哥,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泪光满面的妇人正是昔日宠冠一时的长乐亭主,而如今她仅为阶下囚的堂妹,一个侥幸未下狱的亲眷而已。
忽然,如疾风般的长鞭猛抽向苏菱,嵇康一把搂她入怀,慌忙躲过,待他仰头怒视着持鞭之人,不由地一怔。
只见司马昭扬鞭而来,冷笑道:“嵇康,莫不是你也来砍头台凑凑热闹?不过恐怕你的夫人受不了惊吓。”说完策马而去。
苏菱早已缩作了一团,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着,嵇康望着囚车渐行渐远,竟顿觉紧涩,匆匆携苏菱消失在这片人潮之中。
一只凄厉的号角吹响,曹爽等人被铁链绑在一张巨大的刑床上,仰面朝天,刽子手赤着上身,手持巨斧,在刑台对面,有一座更高点的台子,上面站着司马昭、子冉等人,连钟会也在其中。
刹那间刽子手手起斧落,鲜血四溅,钟会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一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默默走开。
司马昭余光扫过他,唇角勾起,又侧面问云翔,“浩鹰可到了雍州?”
“想必应该快到了,公子,夏侯霸跑不掉的。”云翔笃定地禀道。
司马昭平静的脸上被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经过一番动荡后,他似乎离心中的宫殿更近一步,贯穿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宏伟志向,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终日悬在心中,而目送曹爽及族弟上断头台,恰是征途的开始。
年幼的曹芳正如昔日汉献帝一样,挣扎在噩梦之中,渴望终有一日柳暗花明,重振皇威。
司马父子从此共掌国事,这也许意味着新的排除异己与杀戮又将上演……
偌大而幽深的庭院里,只有馨儿一个人,静静聆听雪花飘洒,几个乐师正欲走上前来,谁知却被她无情地斥退了,也许城中喧嚣的闹声,早已不是淡淡的丝竹之声可以掩盖得住。
祈佑悄悄地走近她身边,“馨儿,你什么都清楚,可为什么你还要……”
馨儿猛然回头,看到祈佑风尘仆仆而来,顿觉心酸,眼前潮湿一片,沉吟道:“你不该直呼我的名字,你要记住,我是司马昭的夫人。”
“是……夫人……我方才出言冒犯了您,请您饶恕。”祈佑冷冷开口,低下头,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落泪的自己。
馨儿怔怔望住他,恍惚想起少时的他总爱低着头,犹如犯了错的孩子,却不知那是最为痛苦的表达。
那种眼神,好像祈佑眼里的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她所在的地方,就是祈佑的中心。
馨儿螓首微抬,蹙眉问道:“现在你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祈佑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只是多了一层水雾,他注视着馨儿,慢慢靠近,握住她的手,嘴唇一阵干涩,“我怎么会怪你?”
清风拂过他玉琢般的脸颊,隐约露出额前的一道伤痕,馨儿不觉心疼,几滴泪滑落,落在他的掌心。
他伸手替馨儿拭泪,修长的指节刚触到馨儿的面颊,眼前的玉人儿便怯怯的后退几步。
祈佑苦苦一笑,薄唇微动,“沈姑娘已经救出来了,她是个刚烈的女子,想来石苞可真有福气。”
淡淡梅花香随风袭来,馨儿从袖中取出一青色药瓶,递与他,声音极低,“你的伤口还未痊愈,这是茗轩为你配制的药膏,早晚涂于伤口,兴许还能清除你脸上的伤痕。”
祈佑唇畔一抹浅笑,衣袂飘扬,额前那道新的伤疤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减他的俊朗。
突然院中闯进一个蓝衫女子,泪满眸子,“桐雨姐姐,她可曾来过这里?”
只见霜雪抓着一府上仆人,面上失色,呆呆的问。不觉引来了一众仆婢上前,大都一怔。
馨儿顿觉出了事,连忙过去拉住霜雪,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问:“桐雨不在钟府吗?”
霜雪失魂落魄地半倚着栏杆,含泪说道:“表嫂一大早就出府去了,表哥本叫我看住她,不想清晨起来就寻不到她,方才去了一趟嵇康府上,谁料也不在,我实在无法,才来寻姐姐。”
馨儿望着她双目红肿,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原是出门也没披个斗篷,单一件蓝衫,怨不得说话声音发颤。
绿珠眼疾手快,早已从屋子里取出一件大红羽纱斗篷,给她披上。
“这倒奇了,她一向与苏菱要好,如今曹爽出了事,她竟没去找苏菱,莫非她还有别的知心姐妹,可以倾吐心事?”馨儿迟疑片刻,凝视着霜雪,若有所思。
“表嫂与木棉庵的洛煦师父倒也常往来,只因前一阵子她常夜不能眠,便去木棉庵静心了几日,不知如今她可是去了那里?”霜雪柳眉倏然挑起,脱口说道。
祈佑微微一笑,“洛煦为人孤僻,从不与官家子女往来,原来她推重钟夫人,我们这等俗人自是入不得她的眼,更难进木棉庵的院门,我看不去也罢,钟夫人若当真在木棉庵,也是为图个清静,我们何必去打搅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三节
乍一听‘洛煦’这个名字,心中不免一阵哀凉,喃喃道:“落絮无声,她取此名大概有隐世的意味。”
旋即冲霜雪笑了笑,“木棉树我倒有些年未曾见到了,连木棉花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可惜还要再等一阵子才会开花,不过也无妨,先去找桐雨才是正紧事。”
然而不知为什么,祈佑却似乎在担心馨儿强展笑颜的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的痛,因为那还未绽放的木棉花正是关兴逝后带不走的蚀骨的孤苦。
古庵烟消,长廊昼静,徘徊四顾,阒无人踪,钟磬一声,恍来云外,数株木棉树已落尽枯叶,正经受着冬日的岑寂,唯有几个小尼姑在庵门前扫雪,只顾低头做事,却不言语,浑然不理会一架马车徐徐驶来。
绿珠与霜雪先下了马车,后又小心扶着馨儿来至庵门前。
“你家师父可在庵内,今日是不是有一位女施主前来造访?”祈佑漫不经心的问着眼前的小尼姑。
谁料到那小尼姑面无表情的提着扫帚便往庵内走去,另一个尼姑又急转身欲掩上院门。
祈佑急了,持剑横在门闩上,微嗔道:“你这出家人,怎么反倒躲躲藏藏的,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缁衣姑子双手合掌,颔首沉声道:“施主,庵内并无你要找的人,请自回罢。”说完又要掩门。
“我们今日前来,只为找你的师父叙话,你不必如此,我们小坐片刻自会离开,定不会扰了你们的清修。”馨儿细眸微闪,挽着霜雪一同走进庵内。
那尼姑无法,只得引她们往东禅堂去。
但见禅堂内仅一漆木桌案,旁有香炉,案上一卷经,雪白幔帐微微拂动,忽有一股梨花清香飘来,身袭缁色僧袍的尼姑卷帘而出。
原来她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尼姑,生得甚秀,眉梢下一痣,似嗔非嗔之态,轻声道:“这位施主,不知找贫尼所为何事?”
“钟夫人可曾来过,望师父如实相告。”馨儿颔首笑问。
洛煦微笑侧身,不经意间瞥向祈佑,又深深低头,敛眉沉声道:“你们来晚了,钟夫人早已回府了。”
馨儿忽听帘后有细微动静,似抽泣之声,她顿时心中雪亮,欲要上前,却又止步,或许桐雨此时纷乱的心境,再不容他人打搅,强行带她回府,又有何意?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也带不回她。
洛煦静如死水的面庞霎时浮上一抹悦色,扫向一边的小尼姑,那小尼姑顿时会意,端过来一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锺,另一个小尼姑提着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
“这是去年的木棉花苞,我摘了些,待晒干了,香气犹存,施主不妨尝尝,可化去心中郁结。”说罢,洛煦亲自递与馨儿。
馨儿婉拒,“不必,扰了师父清修,我们就走,告辞。”
祈佑几步上前,抢来茶锺,啜了一口,摇摇头,“这可是旧年的雨水沏的,只是味道苦了些。”说着搁置到案上,甩袖走开。
望着他们渐渐离去,洛煦一声叹息,卷起幔帘,看见桐雨仍旧无声地跪在蒲团上,散乱的乌发,微微颤抖着,如秋风下的落红,惹人心疼。
洛煦捡起榻边的白狐大氅,轻轻覆其身上,劝道:“好了,你的哥哥身在雍州,洛阳城的变故,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你不要多想了,还是快些回府吧,不然我这木棉庵也难以清净了。”
桐雨微阖双目,倚着墙壁,只觉得天昏地转,喃喃自语:“哥哥……他……他怎能幸免,洛煦……你不知司马昭,更不了解我的丈夫。”
猛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桐雨忍不住歪倒在地,霍现一滩血水,染湿桐雨雪白的衣裙,也映红了落在地下的绢帕。
刚走进禅堂的小尼姑登时满脸惊愕,洛煦暗自窃喜,脸上露出狰狞的诡笑,顷刻间抹去,淡淡说道:“去请大夫来,顺便通知钟会府上的人,钟夫人病倒在咱们庵里,总是不好看的。”
那小尼姑怔了怔,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当钟会与霜雪赶到木棉庵,桐雨已平躺在榻上,一个老郎中正为她把脉,洛煦满面愧疚,双手合掌,颔首低声道:“这位女施主昏倒在庵门前,方才有人来庵内寻人,想必正是你们要找的人,贫尼便扶她进来。”
钟会哪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