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理会绿珠,抬腿便往府门走去,绿珠慌了,赶忙截住她,立时跪地,“少夫人,您不能去,万一惊动了胎气,我们可担待不起,您还是先回屋吧。”
君兰一眼便望见子冉亦在其中,不觉失了神,惶张朝他走去。
浩鹰面无表情的从馨儿身旁走过,低头不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瞒我?”馨儿急拉住他的手,挑眉怒瞪着他。
浩鹰仍旧默不吭声。
“馨儿,你该回屋歇息了,只是发生了一桩小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浩鹰,你说对吗?”
清亮声音突兀而来,馨儿抬眸一望,司马昭缓步走近,眸子里透着戏谑。
浩鹰双手颤抖的厉害,音嗓压得极低,“公子一向果断,自不须夫人费心。”
馨儿顿觉气氛诡异,身旁的绿珠更是一脸惨白,紧咬下唇,身子僵直站立。
雪积得更深了,梅香似乎被瞬间凝固住,此刻馨儿嗅不到一丝清香,只洞悉到压抑的令人喘不过起来的肃杀戾气。
“休要拦我!”对着身前的几名侍卫一声怒斥,馨儿快步奔向府门口。
却见一僧人满脸狰狞,悲愤交集,双手抓雪,腥红的鲜血汩汩染湿一片雪地,双腿几番挣扎,都再难站起,滴滴鲜血仍旧顺着裤脚流淌出来。
馨儿为之一震,捂住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僧人抬起头,嘴角留着血迹,望住馨儿,竟咧开嘴笑了,“夫人可算来了,你可知道,小僧今日前来,是为给你带来成都的消息,你所思念的人也沉浸在无比悲伤之中,正如那次短暂的重逢,带着惆怅离去。”
瘫倒在地上的僧人正是祈佑,他笑得那样得意,仿佛是在享受痛苦。
淡淡芍药花香正是他从成都带来的消息,而如今馨儿终于看到了那久别的芳香在洛阳城的一角无拘无束的盛开。
她喜极而泣,半蹲下身子,眸子里充满了怜惜,“昭哥哥,这个人由我处置吧,来人,扶他进去。”
声音轻如风,却使司马昭倍感寒意。
起初他并无杀祈佑之意,而现在他改变了心意,或许祈佑应与丁氏一门一样,彻底在人间蒸发。
因为在他看来,浩鹰温顺如圈养的骏马,而祈佑是山间无法驯服的猛兽,时刻有着攻击敌人的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八节
虽然他不愿,但也不想违了馨儿的意思,况且如今馨儿的身子经不起一点波澜。遂命子冉好生照料祈佑,蓦然甩袖离开。
君兰凑过来低声问,“子冉,他是谁?怎么被打成这样?”
“不关你的事,”子冉敛容一叱,又侧脸扫过妙哥,用命令的口吻道,“时候不早了,妙哥,还不快带你家小姐回府!”
君兰不禁懵住,樱唇撅起老高,暗想他准是怕自己又惹事,摆明撵人走,喃喃说道,“板着脸给谁瞧,下一次我可没这么好心过来看你了。”说完,自与妙哥匆匆走了。
祈佑被那些仆人背到后堂外东厢房,但见屏帏牀褥,书几浴盆,笔砚棋琴,无一不备。
少时,子冉与茗轩一齐走来,茗轩疾步上前,望住榻上之人面如纸色,摇头叹息,坐于榻前,一面为祈佑施针止血,一面蹙眉问,“他是谁,为何司马昭对他痛下毒手?”
子冉在屋内踱来踱去,面色凝重,喟然一叹,“其中缘由,一时也讲不清,总之,他与公子不和,一直如此。”
茗轩仔细替他包扎好伤口,眸色幽沉,“这是何苦?还不如做个游历和尚,与朝堂之人纠缠,只会自讨苦吃。”
须臾,茗轩与子冉相继离开,室内又陷入寂静,只有榻上之人平缓的呼吸声和远处更加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祈佑不知不觉陷入对往事的缅怀之中,虽然那是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他刚毅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快慰的光泽。
馨儿隔窗望着他,揣测着他的来历,倏然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馨儿慌忙步入室内,俯身倒了一盏茶,端至他面前,细眸微闪,“先喝杯热茶吧,若喝不下,漱漱口也好。”
祈佑看了淡淡一笑,馨儿略怔,挑眉嗔道,“你笑什么?真真是个癫僧,又想扯谎诓骗我?”
“夫人之母黄氏,夜梦孔雀衔芙蓉蕊于怀中而生,伴有异香,遂起名馨儿,在成都府中,因黄氏嗜爱芍药,故而少夫人好栽芍药花,这些事可是扯谎?”祈佑薄唇翕动,惨白的面容上仅有的一丝笑意,如虹般瞬间散去。
“你为什么知晓我的身世,你到底是谁?慧隐寺遇见你,我就猜到你根本不是佛门中人,绕了这么大弯子,究竟为何?”馨儿又惊又怕,眼前的俊雅男子与她不曾相识,却又恍若故人,这种莫名的复杂情绪,让她心潮起伏。
祈佑轻轻阖上凤眸,浅哂道,“你可识得水镜先生,在陇中柏泛堂内,金雀尾炉旁,有一书童曾为迷路的幼女念《春秋》一书,使得幼女止住啼哭……”
他慢慢道来,优雅的面庞犹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徐徐绽放的芍药花,带着一丝清香。
馨儿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原来是他,从前的美好瞬间浮现……
想当年她只有六岁,与父亲同去会司马徽、崔州平等人,不料一时贪玩寻不到父亲,独自踏雪来至柏泛堂,却遇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青衣书童,手捧《春秋》,看得入神,浑然不知她已蹲坐门外。
莲步轻移何处去?洒雪堂,少小酬壮志,那耐寻香稚女,倚栏折梅。
祈佑眸眯一隙,凝视着噙泪难言的馨儿,幽然道,“师父告诉我,来此寻你,可惜你已经嫁给了司马昭。”
馨儿抹干眼泪,背过身去,沉声道,“你该歇息了,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再来看你。”说罢朝门外走去。
“馨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和当年一样,善良的令人心疼。”祈佑声音渐渐发颤。
她蓦然转身,站在门口,目光略显哀伤,轻轻一叹,“可惜你变了,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们不同,你应该像闲云野鹤般在菩提树下吟唱自己的曲调,也许在柏泛堂中无拘无束的读着《春秋》,才是你最美好的生活姿态,曾经我羡慕你能远离权力,就像你的师父,水镜先生,淡泊在山野,饮风露,伴青竹,但是如今——”
话音陡然止住,她眸内仅有的秀美画卷刹那间风消云散,一行珠泪滚落芙颊。
风雪越发的紧,她却头也不回的的渐渐走远。
祈佑细眸内闪着晶莹的泪光,暗自惆怅,“馨儿,你哪里知晓,命运是自己永远也掌控不了的,丁氏一门的不幸虽被掩藏下来,但是也无法抹去那背后深处的痛,当年苦读《春秋》的书童,正是为了他日寻求复仇的机会。”
刚回到屋内,馨儿便猛然觉得恶心,早间服过的安胎汤水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青梅慌忙上来用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地把一块帕子吐湿,绿珠也忙上来捶,又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近日才好些,这会子又吐出来,莫不是那个癫和尚惹恼了你,我这就告诉公子去,撵走他才好。”说着便提裙欲走。
“绿珠,不必去回,我没事儿,想是方才吸了寒气,不碍事的。”馨儿脸红头胀,一行是汗,一行是泪,不胜怯弱。
绿珠见她这般光景,也不由得滴下泪来。
经仆婢回禀,司马昭循声赶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只恐她有什么委屈憋在心里说不出,弯臂抱住她,自责道,“都怪我,不该打那个僧人,惊扰了你,害你这般难受,我真是该死。”
馨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幽幽道,“你哪里有错,即便他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也依了我,放了他,我还要感谢你呢,怎么你倒先自责起来?”
听她这般说来,并没有因为方才之事恚恨于心,司马昭这才长舒一口气,眉头展开,轻拂她芙颊,微微笑了笑。
“夫人,你可听说了,阮籍今早辞了官,离去之时又讥讽了曹爽一番,曹爽立时被气得脸都变了色——”声音清脆,宛如花荫下的黄鹂。
说话的人正是拈一枝梅而来的沈颖,但见她堆笑走近,秀眸闪着光芒,樱唇一翕一合,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
“果真如此?嗣宗当面嘲弄了曹爽,那曹爽岂能善罢甘休?”馨儿惊问。
沈颖盈盈一笑,“阮籍是‘指桑骂槐’,曹爽却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说’,更何况有嵇康在,难道还要撕破脸不成?多少是要顾及亭主颜面的。”
司马昭听了,唇畔掠过邪魅的浅笑,明日讨伐曹爽,正好出师有名,他失民心在先,可莫要怪我们父子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九节
这日一早,何晏因记挂着前日阮籍当众奚落曹爽一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披上茄色狐皮大氅,一面从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顿时大喜,忙忙的往曹爽屋里来。
“主公,昨日与卑职打赌,今日雪停,天将放晴,而今门外仍雪花飘洒,想必是卑职赢了。”何晏如傅粉般的白皙面颊稍显红润,嘴角轻扬,几分得意。
几位侍从正为曹爽更衣,但见曹爽斜眼瞥向窗外,冷笑道,“雪还在下,算我输了,你想讨个什么赏赐?”
曹爽披着猞猁狲大裘,早有人在坐席上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曹爽仔细查点着一应供祖的账簿,口里念叨着,“都要给老夫人过目,先下去吧。”
这时,曹训匆匆进府,望见庭院内摆放了诸多祭祖之物,甚是忙碌,便大步进入厅内,含笑道,“大哥,皇上已经允了,明日大哥便可伴驾去高平陵谒明帝,祭祀过后,大哥还可与皇上一同畋猎,自可快活一阵了。”
何晏听了,拱手笑道,“卑职愿一同前往,还望主公恩准。”
曹爽双手暖着炭炉,眯眼笑道,“你倒赶得巧,好吧,明日就随我一同出城。”
少时,曹爽走出屋门,四顾一望,皆是银光素裹,忽闻得一股寒香拂过,不禁向远处眺望,府外恰有几株红梅如胭脂一般诱人,映着雪色,分外好看,他皱了一下眉头,轻叹,“可惜啊,这般美景竟无佳人共赏。”
“主公位高权重,想要几位红粉丽人相陪,却也不难。”何晏诡秘的笑了笑,邪魅的面庞在白雪的映照下,宛如一面菱花镜,玲珑剔透。
曹爽会意,拍其肩头,转身走开。
早有人将皇上去谒高平陵之事禀于司马昭,但他浑似不在意,仍旧悠步踱出屋去,云翔等人还在心底忖思这位凌人高贵的主儿怎么一反常态,明明提及曹爽,就会倏然变色的。
白玉阶前站着一位雪捏般的公子哥儿,却是近日少有登府的钟会。他微挑一眉,“此机会难得,正好除了曹爽这个祸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这事关重大,必要请郭太后下旨,而我等若要贸然闯进皇宫,不免落人口实,你说呢?”司马昭修长的指节拂去碧色衣襟上沾着的一片梅花瓣,唇勾浅笑。
“你莫不是把一个人忘记了?”钟会俊俏脸儿扬起,“张宇文如今可赋闲在家,他虽辞了官,但昔日属下仍听命于他,他若出手相帮,定能省了许多麻烦。”
司马昭微微点头,扫过梅树下若隐若现的颀长身影,眸骤成幽湖,“你好些日子没来了,可知我府上来了贵客?”
钟会抬眸,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人,幽幽道,“贵客?我竟识不得他,改日给我引荐引荐。”
雪渐渐停住了,浩鹰穿小院,推竹门,入雅室,对正捧书的馨儿颔首低语,“夫人,怎么倒跑来这冷冰冰的屋子里坐着,若着了凉,可不好了。”
馨儿对他绽开笑靥,“不管我躲到哪里,你总是能寻得到我,瞧你双手冻得通红,快围着炭炉子暖和暖和。”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的琴声,馨儿怔了怔。
“是沈颖在瑞昱楼弹琴。”浩鹰掀眉,冰声,“她这人倒也怪,不大与自己的姐姐亲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馨儿秀眸幽暗,丢下书,独自走开。
走上瑞昱楼,她心神专注地盯着沈颖娇美而略带伤感的侧脸,曲子恰巧收尾,余韵绕耳,片刻的沉默,沈颖转过身,一脸笑容。
“少夫人,我弹得好吗?”沈颖唇笑吟吟,眸亦笑吟吟。
馨儿缓步走近,俯身轻拨琴弦,嫣然一笑,“这把琴很好,你弹得更好。”
沈颖脸颊浮上一片红晕,仿佛沉浸在动人的往事,淡淡说道,“好久没摸琴了,指法已经生疏了许多,夫人可知道这曲子,正是母亲在我儿时每夜熟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