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儿不紧不慢的走下车来,欠身施礼,浅笑道,“太后千岁,惊扰了太后大驾,万望太后恕罪。”
月娥见她气色好转,体态也略显丰盈,便蔼然笑道,“哀家未进宫时,和司马少夫人也算是手帕之交,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你的容貌不减分毫,看来岁月也格外的眷顾你,不曾给你留下一丝痕迹。”
馨儿一直垂睑屏息,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再是昔日寄住司马府的流落女,当年被困在枕霞殿内,月娥的‘格外照顾’,她深刻体会到那是怎样的滋味。
嗓音内,满溢经年至尊养就的雍容,“免礼。”
“谢太后。”馨儿徐徐抬眸,对上了郭太后似笑非笑的面颜。
当月娥美眸扫过低垂螓首的绿珠,露出复杂的笑容,“来人,将哀家那串紫玉璎珞拿来,那东西配绿珠这如雪的肌肤,正正合适。”
侍女将盛有璎珞的一精致长盒奉上,绿珠忙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太后赏赐。”
一对秋水明眸,直直盯着月娥,似怀疑,似诧异。
随着凤辇渐渐离去,馨儿眸深处亦有一丝惆怅:今日遇着她,是偶然,还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回程途中,车内有一段的空冷压抑。夜的静谧中,车外侍卫的沓沓跫音,及双驾马车的轴转吱呀尤其扰耳起来。
“绿珠,好端端的怎么竟流出汗来,手却越发的冷了,脸色也这么差……”馨儿终还是开口,“别想了,都过去了,不是吗?”
绿珠偎在自己的一隅,水眸微阖,双手仍旧抚摸着那个长盒,倏然她将长盒丢开,惶然道,“夫人,这东西还是丢了吧,或许……”她猛然想到那一夜在宫内被灌入毒药的情景。
馨儿盯着那雪色的丽容,“……不如我先替你收着,其实她并没有你想的那样……”话到此处,她又轻声一叹,苦笑着摇摇头。
夜深了,浩鹰望着斜上方的一轮圆月,若有所思。
白日里与清远撞面时的情景一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曾令他身心颤抖的背井离乡的激情,被周围海一般绵延的枯燥与孤寂嘲弄得体无完肤。
花影下一人默默凝视着他,随着风轻微拂动的青丝,散发着一丝清香。
浩鹰敛容问道,“绿珠,是你吗?这么晚怎么还不去歇息?”
绿珠立时怔住,小声吱唔道,“那个清远大师,你认得他吗?”
浩鹰转过身,注视着绿珠,目光深切,淡淡一笑,“我怎么会认识他?绿珠,你为何这样想?”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清远大师看你的眼神好特别,也许是我多想了。”绿珠苦苦一笑,低下头,转身欲走。
“花翎,他不会有事的,你们一定可以再见面的,绿珠,早些歇息吧。”浩鹰深知绿珠的心事,少不得宽慰几句,但又怕绿珠多想,只得疾步走开。
绿珠对于他的若即若离,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鼻尖一酸,强忍住不哭,独自回屋。
命运总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曹爽此时或在凤凰台榭听曲,或在池中泛舟,或居于府中与堂弟兄们饮酒作乐,整个人都沉浸在无比欢悦的享受之中,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丝毫察觉不出周遭任何的诡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六节
寒风似乎扫尽洛阳城青石街上所有的尘埃,而曹爽府外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大都是刚下朝的大臣,被曹爽招揽至府上,名为赴宴,实则窥探他们是否忠心。
但见厅内的桌案上摆着各式丰盛悦目的食肴,餐具皆光洁耀眼,尽显皇亲精致豪华的气派,有乐声隐隐传来,丝丝入耳,曲调舒缓,如冬日的态度,舒适而清懒。
曹爽扫视一周,众臣皆躬身作揖,唯独何晏对面的两个坐席是空着的,曹爽顿时冷了脸,何晏慌忙上前,颔首低眉道,“回主公,阮籍今个儿未上朝,难道您忘了?至于嵇中散大夫,定是先行回府了。”
“毕竟是乡野之人,不懂礼数也不足为奇。”曹爽不快的轻笑一声。
何晏神色诡秘,瞥向那两个空席,不再言语,仰面饮酒。
忽然,阮籍缓步走入厅内,身后跟着一位白发老妇,手拄槐木杖,约有七十余岁,直直望住曹爽,冷笑道,“今日你权倾朝野,可还识得老妇?”
曹爽愣怔住,醉醺醺的扭过头望向何晏。
何晏黑瞳内闪着一丝狡黠,瞟了一眼老妇,伏案佯笑问,“阮参军引一老妇前来见主公,所为何意?”
“他年在塞外,一望都是高山峻岭,黄茅白草,偶遇豺狼,幸得老妇仅有的儿子,仗义相助,才得以脱险,主公父子两人可曾发下誓言,结为异姓兄弟,而今恩公惨遭这傅粉何郎的毒手,已经亡故,就葬于西郊外,主公岂能坐视不理?”阮籍屈膝跪地,句句恳切。
老妇老泪纵横,僵立一旁。
何晏狐疑地盯着老妇,薄唇翕动,转而与曹爽对视一眼,顷刻间起身大怒,“阮参军,休得胡言!主公乃重情重义之人,岂可不顾恩人的生死,你莫要听信这村妇的疯言疯语,玷污了主公的清誉,来人,还不把这老妇轰下去。”
老妇闻言惊心骇目,一字化作一泪,泣道,“昔日我儿为救你们父子,断了右臂,现如今他无辜遇害,你竟视若无睹?要知道救了你们这等狠心歹人,还不如那日让那豺狼吃下你们的黑心!”说完狠狠拄杖捶地。
曹爽听那老妇痛骂不回,忙唤小厮拖她出府。
阮籍蓦然望着那些小厮塞住老妇的口,速速拖她下去,这一幕委实令人忿怒,但他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的呆立一侧。
何晏立眉嗔目断喝道,“阮参军,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反倒被一老妇唬弄住?惊了主公,还不快来请罪?”
阮籍愣愣地跪在那儿,一言不发。
曹爽清了清喉咙,起身走过来,佯笑道,“阮参军,我念你一向忠心不二,就先恕了你一时莽撞之罪,先起来吧。”
何晏在旁谄媚赞道,“主公真乃明主,这正是主公的过人之处,忠、孝、恭、俭,义方之谓……”
众臣皆点头附和,唯有阮籍没有兴致听,他正在思索更为深刻的问题。
宴罢席散,阮籍独自乘马来到江岸,茫茫烟霭,暗想当年屈原为何投江,难道仕途路当真崎岖?感叹楚汉相争,一介亭长刘邦虽赢得楚霸王,又如何?而今汉室颓败,究竟谁又是天下之主?
迎着冷风,阮籍灌下一坛酒,仰面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忽闻箫声聒耳,淡淡檀香袭来,阮籍回身一望,却是一僧人,遂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道,“大师怎会云游至此,嗣宗满身酒气,恐失礼了。”说完抬腿欲走。
“阿弥陀佛,既是有缘之人,不妨舍我一杯水酒。”僧人正是祈佑。
只见他笑嘻嘻地双手合掌,弯腰端起酒坛,竟是个空坛子,不免失望,啧啧几声。
阮籍一脸惊愕,拽住他的破僧袍,嗔问,“你是哪里来的和尚,竟自来寻酒吃?”
祈佑懒得再理会他,拂去他的手,快步往前走,阮籍又一把按住他的臂膀,怒斥道,“看你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定非善类,莫不是专干诓骗村人勾当的贼和尚?”
祈佑坏笑道,“行骗他人钱财,小僧断断不敢的,施主多心了,我只是个四处游历的小和尚,岂会是大恶之徒?”说完反手挣开他,刹那间便没了踪迹。
阮籍倍感疑惑,猛然间想起还有一事未办,慌忙策马赶至西郊。
暮色渐近,西郊槐树下,白发老妇跪坐在坟前,烧着纸钱,满面泪流,凄凄惨惨,风声渐紧,阮籍翻身下马,望见石碑已刻碑文,不禁蹙眉惊问,“这是何人刻写的碑文?”
“有位好心的僧人替我儿刻写的,我还不曾谢他,他便走了。”老妇泣不成声,一面用破衣衫抹泪,一面焚烧黄纸,祭奠亡人在天之灵。
阮籍又上前安慰几句,心中暗想老妇口中所指的僧人,可是方才那个游僧?
忒煞萧疏,怎奈秋如许?还留取,檀香半缕,西江惆怅雨。
朦胧澹月,云舒且散,慧隐寺幽静而人稀,仿佛仅有那片斑竹林瑟瑟摇曳之声。
祈佑仍旧坐在林间饮酒,一抹月光映在他愁苦的俊庞上,似乎此刻只为借酒消愁。
“既然来了,为何不坐下与我同饮一杯?”祈佑噙着邪魅的浅笑,瞥向门前之人。
却见浩鹰缓缓走进竹林,低声劝道,“寺院不是你喝酒的地方,你还是尽早离开洛阳为好,若让公子知晓,你应该清楚会有怎样的下场,你不该再回来的。”
“是吗?我倒乐意奉陪,况且对于他的夫人,我还有些兴趣。”祈佑笑得冷寂,墨染的发随风飘扬,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掩不住他此时黑瞳内利刃般的针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七节
浩鹰突然感觉,与他重逢倍感喜悦的同时,丁氏家族无辜的悲剧命运却在继续蔓延,丁氏一族被逐出洛阳后,在临淄惨遭杀害,噩耗致命地打击了这不幸家族仅剩的两个男婴,一个被权臣收养,另一个则流落他乡,自此分离。
这股仇恨像发了芽的种子,在祈佑心里迅速地滋长膨胀,又像一根中了毒的藤蔓,向更深处执拗地伸展……
“你总是这样,即便再难再痛,都会忍下去,但祈佑做不到,也忍不了……”祈佑双眸闪着泪光,狠狠将酒壶摔至石头上。
“祈佑,你假扮清远大师居于慧隐寺,实非长法,我是罪臣之后,司马家族又对我有恩,我别无选择,可你不同,你有着别于他人的高贵血统,是不能屈居人下的,我只希望你能忘却过去的那段仇恨,平平安安的过属于你的生活,就像老王爷临终前所说的那样,远离纷争,隐于山间……”
浩鹰的声音缓慢且低沉,但一字一句隐约带着哀伤与无奈。
祈佑一阵狂笑,竟流下几滴泪,刹那间消失在夜幕之中,余音回荡在林间,“我自会去寻他,我不会再离开洛阳,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临淄一别,数载春秋,长记朱楼箫声起,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浩鹰落下两行泪,紧握飞景剑,脑间一片空白,沿着来时的路,独自牵马而去。
又是一年冬季,仿佛比去年还要寒冷些。
这日清晨,雪花静静飘落,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明显来得早了些。
馨儿身披素色斗篷,螓首微抬,抚着手炉,望着窗前的鹦鹉,笑问,“这小东西今儿个倒安静,难道是下雪的缘故,冻坏了它不成?”
却见君兰身袭杏红狐皮大氅,由妙哥扶着,婷婷走来,眉心红梅妆,更显清韵。
君兰信手折下一枝梅花,莞尔一笑,朝鹦鹉一挥,那鹦鹉立时被惊得胡乱扑哧,叫起来,“坏东西,坏东西。”
“姐姐,这是你教给它的?”君兰撅嘴哂问。
这时,青梅端来一壶热茶,嗤笑道,“我家夫人哪里会有那个兴致?这些村言村语,自是那些个专管闲事的人教会它的?”
君兰白了她一眼,浅哂,“好个贫嘴的丫头,真想撕烂你的嘴,哪里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
馨儿眉开眼亦笑,唇绽齿灿,“你们俩啊,一见面就会有一番口舌,真真拿你们没办法。”
一阵寒风刮来,枝头的积雪簌簌吹落下来,青梅面色骤然变沉,唇畔略有一丝苦涩,“不知可有人到我家小姐的坟前……去年我私下里雇了几个人,去郯城修葺小姐的坟,也不晓得今年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我回郯城一趟,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她的坟站不住,便背着众人,弄了些钱,悄悄将她的坟迁至莲姨那里,她们母女俩作伴,也不孤单了……”君兰淡淡说道。
馨儿动容。
那个悬崖,使她重生,没想到却带给另一个无辜女子无尽的梦魇。
“莲姨……”馨儿微蹙了眉,“可是那个待在阁楼中的妇人?”
“正是,她其实是被……”君兰欲言,朱唇翕了翕,又给并上,倏然想起子冉再三告诫过自己,不可再提及郯城王肃府中之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馨儿凤眸深处,隐隐不安。
而青梅惋惜之余,更有一丝惶恐。
忽然有两个仆人一阵风般往府门跑去,绿珠远远地望着他们,怔了怔。
耳畔传来一低沉的声音,“千万不要叫少夫人到府门去,门口来了个疯和尚,若惊吓到少夫人,我们可都吃罪不起。”
云翔箭步而去,绿珠心下几分忐忑。
馨儿本就敏感多思,而今远见府门口有数十名侍卫遮遮掩掩的,围在一起,个个脸色凝重,定是有事发生。
自不理会绿珠,抬腿便往府门走去,绿珠慌了,赶忙截住她,立时跪地,“少夫人,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