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兴奋过头,当一行人终于抵达白露县县尹官邸门外时,晚香玉已经沉沉睡去,任凭雁来鸿怎么叫唤,始终紧闭着双眼。
「小香儿,醒醒……唉,方才还兴奋地说等到了官邸后就要当第一个冲进大门的人,现下却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了?」雁来鸿不觉哑然失笑,语气虽无可奈何,但充满怜爱之情,手更是轻柔地抚着她的颊肤。
「少爷,我们已经到了。」驾车的桂伯禀报导。「少夫人睡着了?」
「我来帮忙吧。」旁边的桂婶立即这么说。
桂婶原本就是服侍晚香玉的仆妇,亦是车夫桂伯之妻,夫妻俩膝下无子,这也是雁来鸿这回前来赴任时特地挑选他们同行的原因——纯粹是因为私心,希望这对夫妻能因此将晚香玉视如自己的女儿般照应。
因此,桂伯才这么一说,桂婶就赶忙从车头的驾座上下来,准备接应。
雁来鸿相信身形壮实的桂婶绝对能稳稳扶着晚香玉走入屋里,但那样不就扰醒了她?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做法吗?
「少爷?」桂伯再次在车外催促道。
雁来鸿把心一横,不再试图唤醒晚香玉,紧张感促使他使出蛮力,伸臂一把抱起沉睡的人儿。
「替我开门。」他的额角冒出细汗,双臂没一会儿就感受到吃力……呵,难怪有人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这自我挖苦的思绪教他差点噗哧笑出声。
当桂伯打开车门时,雁来鸿已经收拾好心绪,脸上带着文质彬彬的笑容,抱着晚香玉,尽量以最平稳的姿态步下马车。
时近黄昏,苍穹明暗交织,云彩彷佛镶上金边,夕阳映照在县尹官邸的红瓦白墙与深漆大门上。
这里,就是他与小香儿未来的家园了。
深吸口气,雁来鸿静伫片刻,品尝着此刻的滋味,才又指示桂伯从行李中拿出官邸大门的门钥。
这是他赴任前,宫里的仪官送到他手里的。九品小官只配得到如此待遇,赴任前仅获赐官印一方、官邸门钥一把便上路。
值得一提的是,派送官印与门钥的正是晚仪官,他的岳父大人,只是这位岳父大人现下对他可说是疏远冷淡,认定他冒犯了皇上,并将永远成为皇上的眼中钉,日后还是愈少与他有所牵扯愈好。
这不正是人性?见风转舵,怕事趋利,雁来鸿从晚仪官身上见证到这些特点。
但是……他垂睫,温柔的注视晚香玉酣甜熟睡的小脸。她天真单纯、善良可爱的性子,是人性的另一面。
无论如何,当拥着晚香玉正式踏入白露县尹的官邸时,雁来鸿心底清楚得很,他们的人生,就要展开新的开始。
只是,会是什么样的开始呢?
雁来鸿终于找到主人所住的厢房,发现床榻因多日未清理而沾上了灰尘,他便吩咐桂婶尽量清理床榻,再从行李中取出数件干净衣物铺上,这才将怀中的人儿放在床上。
一阵可爱的咕哝声使得雁来鸿低头察看,原来是由于窝得好好的小天地硬被挪开了,晚香玉不依地皱鼻闷哼,模样像极了撒泼的小猫,让他不禁温柔的一笑。
呵,担心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样新的开始,只要有小香儿在他身边就够了,他便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继续睡吧。」他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秀发,直到她的眉宇再度舒展。
她是那么的娇小,又总是依偎着他,却是他心中无比坚定的倚靠……
一如这些日子的早晨,伴着一记绵长的呵欠声,晚香玉惺忪的睁开双眼,慢慢地清醒。
「雁雁?」环视左右,她迷糊地唤道。
这是他们成亲后便养成的小习惯,她喜欢醒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他温柔的笑容,而现下也因为没能看见他而不觉开始紧张起来。
光着小脚,晚香玉下床后便跑出房间,「雁雁!」
这一喊,引来了原本在灶房忙碌的桂婶,「少夫人醒了?」
「桂婶,雁雁呢?」晚香玉急呼呼的问道。
「少爷上县衙去了。少夫人记起来了没?少爷已经带着您和我们这对老夫妻,来白露县这里赴任做官。」桂婶以轻哄的口吻道。
「白露县……」经桂婶提醒,晚香玉总算察觉自己身在何处,亦镇定下来。「对,记起来了。」
「少爷今日也忙着处理公事,但在黄昏时会赶回来与少夫人共享晚膳,请您乖乖等他吧?」
说来雁来鸿确实是太了解晚香玉的性子,知道她有时会睡胡涂而忘记自己已经在白露县尹的官邸里,早就交代桂婶要记得提醒她这一点。
「好。」晚香玉乖乖的点点头,在桂婶的服侍下梳洗更衣,准备用早膳。
清粥小菜简单却可口,当晚香玉快用完早膳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叩门声。
桂婶意欲前去应门,晚香玉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雁雁回来了!」她兴奋得像阵旋风,直往大门口奔去,教桂婶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是当晚香玉一把拉开大门时,发现门外站着黑鸦鸦一群人,全是妇人和小孩,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晚香玉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人群最前方的一名美妇已经往前一站,询问道:「请问县尹夫人在吗?」
这里没人叫县尹夫人。晚香玉正想这样直接响应,桂婶已抢先开口。
「请问是哪里找?」
「奴家是县衙里丹师爷的妻室,这几位分别是何吏官、丘捕头、林主簿的家眷。」美妇快人快语的介绍着,其他人亦附和她的话,朝主仆俩点头,或面带笑容示好。
哎呀,这不就是夫人间的交际应酬吗?毕竟是左相府出身的奴仆,桂婶一下子就猜到众女眷的来意,心中开始忐忑。
按常理,这是十分平常的拜访,晚香玉身为女主人,理应邀请这些女眷进屋,奉茶招待,和她们建立情谊。
但晚香玉办不到吧!桂婶当下就决定先请这群贵客回去,待雁来鸿回府后再向他禀明,请他择日宴请部属及他们的妻小。
对,就这么办!桂婶深吸口气,正欲开口,没想到有人比她抢先一步。
「各位请进。」晚香玉一改平日纯真得不知世事的模样,甚至朝众人生涩的行礼。「容我招待粗茶。」
「少夫人?!」这下子换桂婶吓傻了。少夫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聪明」?
「谢谢。」丹家娘子一群人老大不客气,在大门洞开后一窝蜂涌入官邸。
「然后呢?」
「然后啊,小香儿想起雁雁教过,像玩家家酒,这样就好了。」晚香玉兴高采烈地向雁来鸿道。
「小香儿真棒!能够将我教妳的事学以致用呢。」亦被她的兴奋之情感染,雁来鸿舒眉展颜而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之前,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时,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更大的惊奇,县衙里那些下属的女眷联袂来访,他一惊,心底不免浮现与桂婶相同的烦恼——小香儿应付得来吗?
「少夫人招呼她们喝茶、用茶点,而且还懂得赞美其中一位夫人发饰精美,几位夫人的子女可爱乖巧……」桂婶满是惊叹,又不免觉得好笑。「可是啊,当那些夫人告辞后,少夫人就又……」她朝晚香玉看去,苦笑着这么说。
「呵呵……」晚香玉憨憨地笑着。
「就又恢复原状了?」雁来鸿好笑的接话。「其实,这是我教的。」
「您教了少夫人什么?」桂婶吃惊地追问。
「在前来此处赴任前,我特地花了好几晚教她,在面对这些应酬局面时,就当作是玩家家酒,按规矩要怎么说话、怎么进退,什么都不懂时先含笑迎人,便不会出太大的过错。」雁来鸿简单的解释道。
他考虑到晚香玉身为县尹夫人,日后可能会遇上应酬场面,也必须知晓一些可能派上用场的礼节,因此早早就在赴任前抽空教导她。
而且顾及她的真性情,雁来鸿因材施教,告诉她,交际应酬其实就像家家酒,而她只要按他所教导的规矩来玩,便不会出差错。
若是她演练得中规中矩,没有出差错,他还会奖赏她,每当她学会一项规矩,他就奖赏她一记亲吻、缠吻、深吻、激吻……
「少爷真是英明,竟如此教导少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桂婶的惊叹声拉回雁来鸿愈发难以收拾的想望,他俊脸微红,以干咳掩饰自己的失神。
「这只是未雨绸缪之道罢了。」
「雁雁,什么是『未未道』?」晚香玉巴住他的手臂,仰起天真又好奇的小脸看着他。
「是『未雨绸缪』之道。」雁来鸿抚摸她的小脸,柔声道。「我饿了,待我一边用膳一边解释给妳听,好吗?」
「哎呀,两位一定都饿坏了,晚膳已经准备好,再把最后一道热汤摆上桌就行啦。」桂婶赶紧前去忙碌。
「桂婶煮,小香儿帮忙。」晚香玉开心地拉着雁来鸿,呵呵笑着说。
「喔,妳帮忙桂婶煮饭吗?小香儿今天做了好多事,真棒。」雁来鸿对她一日千里的进步表现感到惊奇,赞赏道。
「小香儿做了好多事,雁雁呢?」
「雁雁……」他一时语塞,思忖片刻后才道:「没做几件事。」短短几个字,却隐含百般复杂的滋味。
晚香玉抬眸朝他张望,眼波流转。「雁雁很难过?」
「是啊。」雁来鸿又再次惊诧于她察言观色的能耐。谁道她憨傻来着?「雁雁是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晚香玉天真的问道。「是因为雁雁没把『做官』这个家家酒玩好吗?」
「小香儿,做官并非家家酒的儿戏,不能将两者相提并论。」虽这么说,他仍忍不住自嘲,「只是,我恐怕连家家酒都无法玩好,遑论做官了。」
「雁雁……」晚香玉发现他又开始悒郁寡欢了。
新官上任之初,雁来鸿自是满心希望自己能给众人一个好印象,天天衣着笔挺地前往县衙,充满朝气地希望能够与众人相处得宜,好做出一点成绩来。
只是,县衙里的人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与他这个自外地前来赴任的长官保持相当的距离,遥远观望着,还没决定是否要接受他这个长官。
明明他才是县尹,是县境内最大的掌权者,底下的师爷、吏官、主簿、捕快等才是听他的差遣的部属不是吗?但在他们恭敬的表面下,雁来鸿却有种再三踢到硬实铁板的错觉,更涌起与众人格格不入之感。
唉,世人有言,「官难做,做官难,难做官,做难官」,指的正是如此吗?
「雁雁不哭。」蓦地,晚香玉稚气的安慰字句窜入他耳中,并举手往他后背拍抚。「小香儿乖你,不哭。」
雁来鸿愣忡,心中的阴霾顿时消散无踪,神情缓和不少。「乖我?」
「嗯,小香儿见丹家娃娃哭,丹家娘子就这样乖他。」她拍拍他的背,「再这样乖……」然后抚抚他的脸,「还有这样,乖」最后她双臂一伸,用力环住他。
雁来鸿笑了。啊,他喜欢她这样「乖」他!
软玉温香在怀,教他情难自禁,他听从心中的声音,俯首欲亲吻她。
「少爷,少夫人,饭菜都要凉了……」等了好一会儿的桂婶忽然现身,一见到两位主子恩爱得像麻花般缠在一块,赶忙红着脸急急转身。「真是抱歉,请继续……」
雁来鸿尴尬地放开怀中人儿,晚香玉却是不解风情地发出欢呼声,拖着他快步往前走,想赶紧去用膳。
唉,果然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雁来鸿心中叹息。
若说雁来鸿上任以来一直没有做事,也不太正确,只是在县衙里的众人眼中,雁来鸿这个极为年轻的长官所为之事,怎么看都有点怪。
丹师爷就不懂为何雁来鸿会要求他领着他在县衙里里外外巡过一回后,差人将放置杂物的旧仓库打开来瞧?旧仓库里都是些破东西,陈腐又生霉,有什么好看?
查看仓库也就罢了,雁来鸿还要求林主簿送上往年的县志,在处理日常公务之余便不停翻阅,还不时提笔在上头留下眉批,事后,丹师爷在整理他翻阅过后的县志,发现每隔几页便有一笔新添的眉批——说是眉批也不太对,而是在某段文字旁以朱砂笔标注,时而一点、两点,偶尔会以三点作记号。
而那些文字记载的事,件件风马牛不相及,或许是注记县北某座便桥在三十年前搭建,或是县东大圳边有十多家贫户,又或者是马市饲厩的使用情况。
「说真的,我真不明白这位雁大人在做什么。」私底下,丹师爷与其他共事多年的同僚谈论着雁来鸿。「他为何要我差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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