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
关阳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气色灰败如死地盯视着母亲,深深的苦涩、恨怒、悲伤和绝望拖着他直直跌入地狱。
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害得他几乎与挚爱一生阴阳相隔。
原来,母亲假意昏倒,拖延了他一刻,阻住他的脚步,为的是私心,私心让他和她,不管是生是死,都再没有相见之日。
为了他的前程,母亲竟能眼睁睁看着小花去死……
若是小花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恨透了他?
他眼前一黑,难以言喻的恐慌紧紧攫住了心脏,每呼吸一次都是如刀割火烧的椎心剧痛……
「阳儿,是娘一时想差了,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逼宫谋——」那个「逆」字被刻意压低在唇齿间,关国公夫人心急地想解释得更清楚,忍不住紧抓住儿子的手,却愕然地察觉到他的手竟冷得像冰一样,甚至颤抖得厉害。
「阳儿?」
「我……不能让她知道,不,她、她一定不会原谅我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素来肃然的神色被透着恐惧的无助取代,那空茫害怕的眼神看得关国公夫人几乎落泪。
「阳儿,都是母亲的错,你对公主已经是尽心尽力,若是公主芳魂有怨有恨,无论什么样的报应报复都该向着母亲来,这和你无关……」她紧抱着儿子,泪水泉涌,心头寸寸火烧般……终于承认自己悔了愧了。
「不,是我没护好她,我——」他痛苦地闭上眼,语音瘠哑破碎。
纵然母亲有错,却是出自为母私心,终归到底却是他的疏忽,未能察觉到母亲原来对于他「尚主」一事这般排斥生怨,无法及时排解此事,致使恨事发生。
往后,他又该如何坦然面对小花?
若是有朝一日小花知道了个中内情,她……对他……还有母亲……
关阳只觉胸口闷塞难当,止不住的阵阵寒意和恐惧自骨子里渗透而出。
他已经无法接受再度失去她的可能……
不,他绝不会再失去她!
「阳儿,母亲自知当日铸下大错,心底也极是悔恨不安。」关国公夫人极力想平抚儿子眼中的痛苦之色,抖着唇低声下气承认道:「自那日后,便在家中佛堂修一静室,供拜的便是公主的牌位,早晚三炷香,每逢初一十五便亲手抄经焚化祝祷——」
「母亲,你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吧?」他讽刺地笑了,满心苦涩。
关国公夫人一僵,不知所措地望着儿子,「阳儿……」
关阳痛苦绝望的目光中,渐渐升起凌厉的锐利之色,心中决意大定,缓缓开口吐出一句:「她没有死。」
「谁没死?」关国公夫人一怔。
「小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母亲,看见了她脸色刷白,却没有在其中窥见一丝的惊喜、欢悦、如释重负……胸口越发闷窒难当。
「磬花公主。」
「怎、怎么……不,我是说,兹事体大,你、你当真确定吗?!」关国公夫人不敢置信地结结巴巴问。
「小花没有死,现在就在我府中,就是我要娶的那人。」他眸底掠过一抹沉沉的悲哀,却在下一瞬,迅速将所有的情绪重重压制到深处,面色恢复一贯深沉冷肃,一字一句暗藏警告地道:「虽然至今,我还未与她相认,可是这次我绝不再允许任何人把我们两人分开,就算是母亲你,也不能。」
公主没死?
他要娶的那个狐媚子……就是公主?可、可是,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假若是真的,教她还有何颜面去、去面对公主?
「怎么会这样?」关国公夫人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翕动着,「不,不可能的,不能够是公主,当初你是亲眼见到公主被大火吞没的,现在又冒出一个公主,这定是有人设下阴谋诡计,故意用个冒牌货接近你,博取你的——」
「母亲请慎言!」他声音里的沉痛和愤怒令关国公夫人心下一缩,乾巴巴地望着儿子,不敢再言。
「接下来的事都由我来处置,不管是国事或婚事,都不是母亲可置喙得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而沉郁森冷。「不过我可以答应您,关于那一夜您蓄
意拦阻之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公主,她不必知道这些。」
……这些难堪而丑陋的事实。
他心口一痛,目光黯然。
关国公夫人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掩脸上愧色,可最后还是迟疑地怯怯开口,「阳儿,可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万一、万一将来她知道了……况且现在朝政局势诡谲,咱们关国公府位高权重,向来为皇帝所忌惮,若是风声走漏出去,皇上拿住了公主这个把柄——」
他沉默良久。
关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眸底深沉纠结的神色,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儿子还肯冷静下来思考全局,而不是像当年那样年少气盛,血性冲动,恨不得如同那把大火一样把所有威胁到公主的人与事玉石倶焚、付之一炬。
「她现在是花春心,」仿如亘古的沉默后,关阳终于低哑开口,「我会把她过去留下的痕迹清扫一净,从今往后,她就只是我的妻子花春心,我会护她爱她一生一世。」
关国公夫人心,跳,有种说不出是释然、失望还是引以为傲,脑中乱糟糟一片,最后低叹一声,「我儿既是心意已决,娘自然听你的。也罢,你和公主情义始
于幼时,又经此大难波折,娘虽然对她仍是……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再枉做那棒打鸳鸯的小人,这正妻名分还给公主也是应当的,至于那侧室之位,于情于理就该由——」
「母亲休再多言。」关阳冷冷地截住关国公夫人的话,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母家薛氏一族的希望。「我这一生只会娶一妻。」
「阳儿——」关国公夫人一惊,脸微微变色。「儿子军务缠身,无暇再多谈,就先告退了。」
关阳话声未落便已大步离去,那高大决绝的背影令关国公夫人满腹的话全卡在了喉头,只能惶惶不安地跌坐回椅上。
尽管外头阳光耀眼,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阳儿终究还是怨上她了吧?
她捂着沉重而突突剧疼的头,心底纷乱如麻,喃喃自语,「我真做错了吗?」
仔细想来,磬花公主自幼爱黏着阳儿,总是跟前跑后的,当时年纪小骄性大不懂事,执意要把阳儿留在她身边做暗卫,阻拦了阳儿的前程,以她金枝玉叶的身分,确实谁也不能说她一个错字。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前途受限,若是尚了主就更加没了展翅翱翔,去得更高更远的机会,甚至还要剥夺去他原来拥有的,所以她对磬花公主确实是百般不喜。
只是看儿子这些年来,因着公主的仙逝而消沉清冷至此,她心底难受自责,这才时时盘算着、焦心着要替他相一个好姑娘,让儿子姻缘和满儿女绕膝,早日自伤痛中走出来。
可是谁想到磬花公主居然还在人世?
关国公夫人不知该喜该悲还是该叹,只觉自己一片慈母心却做下了坏事,现在连儿子都对她失望了,她不由一阵悲从中来。
关国公夫人正拭泪,薛宝环默默端茶而出,温柔地递进了她手里。
「谁?」关国公夫人一惊,抬头见是她,不由强笑道:「环儿,是你啊……你,刚刚几时来的?!」
薛宝环看出表姨母红红眼眶中的一丝戒备,心下一凛,面上越发温顺婉约,柔声道:「环儿方才好似听见表哥的声音,正想着沏杯您和表哥都爱的银尖茶来,没想到茶一沏好,表哥已经走了。表姨母,这下只剩您能帮环儿品评一二了,您不会不给环儿这个面子吧?」
见薛宝环面色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秘辛,关国公夫人眼底的警戒消失无踪,心下略松,掩饰太平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
「嗯,环儿就是手巧,确实不错。」
薛宝环笑得娴静温良,俨然已是一派国公府佳媳世子夫人的风范,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而同样惊骇却悲愤绝望的,却是由始至终隐没在门外树影下的一个娇小身影。嗉嗦颤抖着,一手指尖紧紧攀抓着树干,一手死命捣住几欲破碎低嚎的嘴巴,心口冰凉成一片……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
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不知滋味。
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郑光祖《迷青琐倩女幽魂?中吕、粉蝶儿》
关阳关在书房中一天一夜。
自午后阳光渐渐西去,夕阳余晖完全消失在大地上,夜色沉沉笼罩而下,不点灯的书房里被闇黑孤寂冰冷气息全面包围,他高大的身影静静坐在太师椅上,脸庞神色木然,眸底里挥不去的是一片苍凉和苦涩。
他该怎么去见小花?
明明知道母亲的刻意拦阻,几乎令她命丧火窟,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只能自欺欺人地掩盖掉这个事实,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在选择护持住母亲声名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再度在她的伤口上重重捅上一刀?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背叛?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胸口绞拧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么,如果他能够向她坦然相告当年母亲的一念之差,真诚恳切地请求她的原谅,勇敢拔除心上这一根重刺,以小花的心思宽容,性格爽直,也许这一切都能被谅解、被揭过……
可是,他敢赌这一个可能吗?
虽然他不知道她当年是如何自宫中大乱中逃出生天,这些年究竟如何逃过当今皇帝「清算余孽」式的追捕,但他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否则也不会堂堂一国公主,应该被呵护疼宠在万人掌心上的公主,竟沦落到须以画春宫图,在市井坊间混饭为生。
一想到这里,他心都要拧碎了。
「小花,若不是我迟了一步,若是我能早些赶到……」大手紧紧捣住面孔,低沉撕哑如受伤困兽的呜咽声自指缝逸出。小花,对不起。
往后,小一哥哥一定加倍加倍对你好。「请你原谅我……」
子夜过去,曙光乍现,静谧的安南大将军府里人声渐起,洒扫庭除的小厮和端茶送水的丫鬟步履匆匆,浑然不知这一夜,府里的主子就没一个能入睡的。
一夜未眠的关阳脸上看不出几许倦色,依旧神色肃然地走出书房,回到寝堂,梳洗过后便惯常地赶往大营理事,只有极其细心的亲信如单子,才能从自家主上眼眶下方的微微暗青看出一抹郁色。
隐于暗处的单子欲言又止,终究是无声喟叹,默默跟上前去。
关阳一到大营,仿佛想发泄全身积郁难消的苦闷愤恼般,连连点了三十名的精兵焊将和自己对打,在一场看得人心惊胆战、拳拳到肉的激烈比试后,那三十名随便派出去都能以一挡百的大将,个个鼻青脸肿地倒地不起,却见他们家武力深不可测的主上连根寒毛都没伤到,脸色却铁青得比他们这些挨揍的人还难看。
「单子!亚!出来!」他杀气腾腾地低喝一声。
单子和亚心下一颤,只得硬着头皮出现。
「换你们上!」他冷冷道。
单子都快哭了。
亚则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暗自惴惴,硬着头皮上。
直到近黄昏,关阳才拖着一身汗流浃背却畅快淋漓的疲惫脚步回到大将军府,在浸泡了个热水澡后,换过柔软服贴的宽松长袍,束妥玄色腰带,黑发半系于肩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鼓起勇气去见好似分开了一生一世之久的花春心。
他在她门前迟疑再三,内心挣扎许久,正要举起拳头轻敲的刹那,身后蓦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脸色一沉。
「母亲,您来做什么?」
关国公夫人没想到儿子也在这儿,美丽面孔闪过尴尬和不安,吞吞吐吐地陪笑道:「我、我就是……来看看公主。。。。。。」
「不用了。」他浓眉紧蹙,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在我还没想好如何与小花相认前,母亲实不宜出面。」
关国公夫人笑容僵了僵,有些不是滋味道:「难不成娘知道错了,想好生好气同公主联络联络感情也不许?」
他盯视着母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母亲请回吧。」
「阳儿!」关国公夫人冲动地扬高声音,涨红的娇容满是难堪与受伤之色。「你就真的再也不信娘了吗?」
他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痛楚,涩声道:「娘——」
大门被猛然推开,砰地一声,沉沉砸在两人心上。
关阳和关国公夫人不约而同朝声音来处望去,面色俱是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