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甫满含忧虑地看她一眼,顿了顿,终是默默向外走去。
未央见岑文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伏在桌面上痛哭失声。她将玉臂收起,不小心带落几案上的青花瓷瓶,‘哗啦啦’滚落在桌下,碎了一地。
这一夜,未央很晚才睡,睡的极不踏实,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有庾信,有岑文甫,甚至还有那个替她而死的小师弟,她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整个枕头。
岑文甫一夜未眠,他坐在书案后,盯着油灯,呆呆看了一宿。
清晨,阿贵敲门进来,见岑文甫一脸憔悴,心中微惊,他偷偷打量岑文甫的神色,有些犹豫,也不知方才的事儿该不该告诉他。
岑文甫起身,从书桌后面转出来,见阿贵欲言又止,奇道:“什么事?”
阿贵只得将未央出城的事儿跟岑文甫说了。
原来一大早,未央便央他备马,说是要出城。阿贵问她去哪儿,她也不肯说,阿贵放心不下,便要向岑文甫通禀一声,然后陪她一起去,却被未央拦下了。
最近岑文甫与未央之间的气氛颇有些不大对头,府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故而阿贵犹豫再三,始终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觉得应该跟岑文甫说一声。
岑文甫听了,未发一言,只默默踱到窗前,伸手打开窗子,负手眺望远处一池郁郁葱葱的荷叶,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由她去吧!”
长安郊外,未央跪坐在桑墨阳的孤坟前,抬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只觉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
真是可笑啊,所有红颜玉容,最后不过都注定要化为一座青冢,世间人蝇营狗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未央听见,眼波转了转,却没有回头。
来人走近,默默站在她身畔,英挺的身子遮住了阳光,在地下扯出一个长长影子。
未央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影,心中蓦然一惊,她猛地抬头,看到了一身玄衣,安静地立在阳光之中的桑墨阳。未央心口收紧,她扶着脑袋,只觉脑中昏昏沉沉,像是努力在思考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通。
桑墨阳蹲下身子,与她对视,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未央愣愣看着他,眼中突然便涌出了泪水,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轻咬着唇,忍着泪伸出颤抖着的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
桑墨阳凝眸轻笑,捉住她的手,柔声道:“遍地狼烟,战事再起,这不是你想要的!”
未央心中一动,不觉一阵茫然,喃喃道:“可我不知道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江南小镇,当垆沽酒!”桑墨阳静静地看着未央,声音轻柔,目光也温柔的似一池春水。
未央盯着他的眼睛,简直就要沦陷在这片温柔里,她一把揽住他的手臂,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迫切地说道:“你与我一起!”
桑墨阳双眸暗了暗,却仍是温润地笑着,他摇摇头,轻轻拨开了未央的手。
山谷处突然吹来一阵清风,未央一个寒颤,从恍惚中醒来。她揉着略微有些肿胀的脑袋,抬眸扫一眼,见眼前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意识渐渐聚拢,未央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桑墨阳坟前睡着,竟然还做了梦。
正郁郁地回想着梦里的情形,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未央心头一惊,猛然回头,不过看到的不是桑墨阳,却是一身缟素的公孙无极。
未央心底更加吃惊。她愣愣看着公孙无极缓缓走来,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比以往又多了几分沉稳,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公孙无极在未央身边停下,看着未央,蹙起眉头,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作者有话要说:
☆、波谲云诡
未央这才意识到脸上凉凉的,原来竟在梦里流了泪。她有些慌乱地抬袖拭去泪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道:“没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公孙无极眉目蹙得很深,他并不相信未央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她既然不说,他便不打算问,“五皇子跟着一起回来了!”
未央眸光一滞,猛地看向公孙无极的眼睛。
公孙无极觉察到未央的神色有些奇怪,却不疑有它,反而坦诚地说道:“五皇子需要你的帮助!”
未央心口一收,乱了主意。昨夜才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还未及消化,便让她做抉择,一时之间,她恍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算她不想承认,可毕竟是大周朝廷屠戮了她的宗族。还有庾信的牺牲,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公孙无极见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心,俯身道:“你怎么了?”
未央轻轻摇头,“没,没什么?”
公孙无极顿了顿,突然蹙眉,眼中兀自闪过一丝警惕,道:“你难道要选择同岑文甫站在一起!”
未央一瞬间被问住,是啊,她要同师兄站在一起么?她不知道,她如今的立场是什么?她也完全没有头绪。
公孙无极看出未央的犹疑,顿时有些生气,他俯下身按住她的肩膀,强迫未央看她,急道:“你好糊涂!大是大非面前,难道还要为儿女私情纠缠不清!你不是不知道,只有五皇子才是大周朝最好的选择!为人臣者,当为天下万民计!你难道要为虎作伥,陷普天下的百姓于水火之中!”
“你若真要做个糊涂之人,本王也不拦你,只是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天地,如何对得起万民!”公孙无极将目光转向桑墨阳的坟茔,声音也略略严厉了些,道:“如果桑太医在天有灵,也断不希望你如此意气用事!”
未央一愣,梦里桑墨阳的话如在耳畔,真实的让人有些恍惚。那是桑墨阳啊,一生都在为她着想的桑墨阳!一定是他不放心,特地来到梦里为她指点迷津!
她的心口痛了又痛,仿佛受到了极强烈的震撼。是的,一定是这样,是桑墨阳不放心她,他不放心她!
她呢?难道真的要让九泉之下的他寒心!
未央愣愣地呆了半天,突然转眸直视着公孙无极,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公孙无极闻言一喜,不由松了一口气,“九皇子封锁了长安所有的入口,本王需要你想办法帮我们入城!”
未央凝眸思索片刻,默默点了点头。
公孙无极轻轻攥住她的手腕,道:“本王替先皇,替五皇子,替大周,替天下万民谢谢你!”
未央苦笑,“你不用谢我,对不对得起先帝,对不对得起大周,未央不在乎,未央在乎的,只是要对得起天下万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她的父亲一生碌碌无为,荒芜朝政,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百姓。他当年没能做到的,就让她来替他做到,他当年欠天下的,她来替他偿还。
庾信那里,就让她到了九泉之下,再去向他负荆请罪吧!
公孙无极见她脸色极是不好,担忧道:“你还好吧!”
未央摇头,从嘴角挤出一丝浅笑,道:“我很好。”
公孙无极审视地看着未央,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低沉舒缓的琴声贴着水面幽幽传来,未央在青石小路上驻足,隔着一树桃花看到水岸亭中,默默抚琴的清瘦身影。
岑文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端坐在石凳上,他的墨发没有挽起,只用一根白色的丝带束了,松松的垂在身后,这一副懒散随行的模样,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他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目光微凝,看似盯着眼前的水面,却有些迷离,显然他的思绪并不在这把古琴之上。
未央默默听了一会儿琴音,然后轻叹一口气,提足向水亭中走去。
直到未央走到身前,岑文甫才意识到有人靠近,他缓缓收回思绪,抬头见是未央,不由轻轻眯起了双眸,手掌在琴弦上一按,琴声袅袅停了下来。
“师兄——”未央揽衣在一旁坐了,目光有些犹疑。
岑文甫温润一笑,轻声道:“见了公孙无极?”
未央一愣,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也是,如今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他?
“先皇的葬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未央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岑文甫便也不再提,道:“都是司礼监在张罗,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未央只是随口一问,也未在意岑文甫的回答,她抬眸望着湖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将目光转回,开口问道:“师兄,未央的本名是什么?”
岑文甫一愣,将轻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缓声道:“独孤梦!”
“独孤梦?”很好听的名字,想来她的娘亲应该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并且很爱她,才会给她起了一个如此动听名字。
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未央的唇角勾起,淡淡地笑了。
岑文甫看着她这笑容,心口却紧了又紧,他轻轻抬手,帮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道:“你要是觉得痛苦,就让师兄替你去应付这一切!”
说起来奇怪,这个秘密憋在心中已经太久,当它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的时候,除了轻松,竟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是呢,如果这个秘密只是一个秘密,她便还是他的师妹,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未央愣了很久,缓缓摇头,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她而起,就该由她亲自去终结。
岑文甫看着未央,眸中荡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终是轻叹一声,道:“无论你选择的是什么,师兄都支持你!”
这一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未央的马车便到了长安城正门。可是她还未出城,便被人拦了下来。
“是你?”看到来人,未央的目光冷了下来。
来的是熹贵妃绿萝,她一身缟素,脸上却挂着妩媚的笑意,完全不似一个新寡的妇人。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身,风情万种地走到未央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林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未央挑眉与她对视,亦淡笑道:“臣是去白云庵上香,并请主持轻尘师太为先皇祈福超度!”
听的人不信,说的人也没指望她会相信。
“九皇子已经派人请来了洛阳白马寺的僧人,本宫以为,就不必麻烦林将军了!”
未央蹙眉,“臣已经与轻尘师太约好,岂能半途而废,再说,此事已请示了左丞大人,他同意了。”
“哦?”绿萝眼角挂着狐疑的笑意,难道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未央不慌不忙,道:“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找岑大人过来问问便知!只是祈福的吉时眼瞅着就要到了,耽搁不得!”
“好!”绿萝上下打量未央好半天,才一挥手,让守城的兵士们让出了路。
未央道了一声谢,提足要走,又听绿萝幽声道:“将军快去快回,本宫在这里静候将军归来!”
未央拱拱手,沉声道:“娘娘放心!”
夕阳西下,整个长安城斜阳如瀑,为那数不尽的翘角飞檐镀上了一层宁谧的橘色。
岑文甫与熹贵妃绿萝并肩站在城楼之上,默默看着未央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绿萝见马车到了城下,不由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妖艳的笑意。她揽衣转身,正要拾级而下,却蓦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绿萝一愣,将凌厉的目光扫过拦住去路的兵士,不由眉心一沉,回眸去看岑文甫,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文甫目光淡淡的,整个人显得万分疲惫,他看一眼绿萝,沉声道:“放她进城吧!”
“放她进城?”绿萝冷哼,“除非你能保证这马车里没有藏匿什么人?”
“没有!”岑文甫看一眼绿萝,又不慌不忙地强调一遍,“本官说没有,就是没有!”
绿萝目光一沉,眼中顿时凶光毕露,咬牙恨道:“你可知你这样做,不但会害死我,还会害死你自己!”
岑文甫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将目光转向城下,然后抬手一挥,淡淡道:“送娘娘到阁楼里休息!”
几名禁卫军上前,将绿萝围了起来。
岑文甫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却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他的脖颈间便多了一把长剑。
“放了她!”是低沉沙哑的声音,岑文甫没有回头,便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于是摇头轻笑,缓声道:“本官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现在就把你手中的剑刺下来吧!”
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俨然无所畏惧的样子。
十九凝眸,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他将手腕一转,岑文甫的脖颈间立刻多了一条血印。
岑文甫面不改色,禁卫们却有些怕了,他们虽不大明白眼前是个什么状况,但如果大周朝的左丞大人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那他们也绝对不会要好果子吃,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