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目光一滞,蓦然想起了太医院苗圃中那几盆迎风招展的白色小花儿。
“桑木头,这是什么花儿?”
“你猜!”
“我又没见过,哪里猜的着?”
那时,他从花草间抬头看她,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几分难得的异彩,可是,她怎么可能猜得到,未央?未央——
桑墨阳你——
你原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的人!
桑墨阳的样子渐渐在眼前淡了去,未央伸出手,想去触摸,可是指间还未碰到,那张俊颜便若碎纸般幻化成千片万片,轰然四散了去——
未央身形一颤,大惊失色地扶着柱子站起,连连后退几步。
岑文甫见她脸色苍白如雪,瞪大着眼睛,目光迷离地望着虚空,茫然地抬起手,像是要去够什么,心下一惊,忙上前一步。
未央双眸一翻,颓然倒下,倒入到岑文甫的怀中。
是熟悉的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未央知道,她身上的毒复发了。
很热,太热了,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往外冒着汗,像是置身在滚烫的火炉里,连五脏六腑仿佛也‘咕嘟’‘咕嘟’沸腾起来。未央觉得自己就要被身体里的热浪给融化了,她挣扎着,喉咙干涩,呼吸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斯人已逝
也好,就这样死了,也好!
未央的心里竟隐隐有些期盼。
可是有人不想让她死,有一只手伸过来,强行掰开了她的嘴,硬生生将带着苦涩滋味的东西往她嘴里塞。未央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可是她不想吃,她只能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挣扎反抗。
岑文甫紧紧揽住未央,厉声喝道:“你可知这是他用生命换来的解药吗?”
未央心口一收,猛地看他,哑着喉咙颤声道:“你说什么?”
岑文甫眼中荡着淡淡的薄怒,“为了给你解毒,他不惜以身试毒,你若不吃,就是白白糟蹋了他的一番心意,教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太医院桌案上那一碗碗的汤药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未央只觉胸口热气上涌,身子一倾,蓦然吐出一口鲜血来,“师兄,你让我死吧!”她的声音绵软无力,似一缕轻烟,随时就要散入空中。
岑文甫悄然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复又睁开,“死?你难道不想替他报仇吗?”
未央一愣,凝眸看他,“你说什么?”
“是,人是我抓的!”
“你!真的是你?”未央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她眼中怒火翻腾,一把推开岑文甫,劲力使的太大,结果身子一个趔趄,‘嘭’地撞在柱子上,疼的她眉心一收。
岑文甫阴沉着脸,幽声道:“他要带你走,我怎么可能答应!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未央眼中的愤怒转眼全化作彻骨的恨意,“岑文甫,我只道你痴迷于权势,却不料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再怎么说,他也曾和你相交一场!你怎么下的去手?”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谁的朋友,药我留下,吃不吃你来选择!”岑文甫淡淡看她一眼,眸光一收,转身向外走去。
未央看着岑文甫走出房间,呆立良久,方扶着墙面默默直起身,蹒跚地走上前,将桌子上的那里丸药捡起,端详一刻,然后眉心一横,默默放入口中。
秋风瑟瑟,其声呜咽,卷起无数落叶,荡荡悠悠的从枝头飘落。
长安城以西七十里,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岗,遍种着华盖般的松柏,松柏之下,赫然一座新修的坟茔。
坟上新土未干,一节圆木竖在坟前,便是一个简单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先夫桑墨阳’几字,下面摆着一些瓜果贡品。
未央全身重孝,跪在坟前,抬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她的泪水早已干涸,此时眼中淡淡的,没有情感,看不出喜悲,只是荒芜的让人心疼。
身后响起沉沉的脚步声,有人踩着厚厚的落叶缓步走来。
未央不用回头,便知是谁,“你来做什么?”
“……”
岑文甫默然走到坟前,欠身将手中拎着的那坛子清酒悉数倾洒在坟前,然后抬起眼脸,目光便落在那块墓碑上,不由滞了滞。
未央双眸直勾勾盯着他,嘴角悄然挂起一缕嘲讽,“多谢你来送他,你可以走了!”这声音疏离淡漠,没有一丝温度。说完,便收回视线,摆出一副敬请不送的姿态。
岑文甫兀自心口一紧,转眸看她,未央余光感受到他的视线,却只做视而不见。
两人默默僵持了一会儿,岑文甫到底先开了口,“马车就停在路口——”
未央嘴角勾了勾,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跟你回去?”
岑文甫看着她,目光淡淡的,“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回去——”说着,抬眸扫了一眼漫山遍野的劲松苍柏,摇头轻叹一口气,接着道:“行囊和盘缠已备好在马车里,阿贵会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塞北江南,离长安越远越好!”
离长安越远,便是离是非越远,这朝中局势风云莫测,早晚生变,他已隐隐有些预感,只是这些话,他不能对未央讲。
未央痴痴摇头,“我哪儿也不去——”约好了相伴江南,既然桑墨阳再不能去,她又怎能背弃誓言,一人独往?
岑文甫一愣,心中猛然腾起一丝期盼,脱口说道:“你要跟我回府?”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倒吓了一跳:可笑在他的心里,原来并不舍得放她走远。
未央依然摇头,“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长安,可我也不会再回岑府。”
岑文甫目光暗了又暗,心头隐隐有些失落,分明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可是他却有些后悔了:他几乎忍受不了她目光里的疏离。
“我来帮你安排一处住所——”
“不用了!”未央从嘴角挤出一丝淡笑,默默站起身,因为跪地太久,双腿有些发麻,身子颤颤的,好一会儿才站稳脚步。她转过身,看着岑文甫,目光淡漠的似在看一个陌生人,“轻尘师太已经同意,让我在庵中带发修行。”
岑文甫蹙眉,“真的非要如此吗?”
“我已拿定了主意,你要是想劝,大可不必浪费口舌!”
说完,目光柔柔扫过那一座新坟,转过头,目光便淡了下来,看也未看岑文甫,提足便走。
背后传来岑文甫低沉的嗓音,“你可知,皇上用这反间之计,让你恨我。”
未央脚下一滞,冷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布局,布一盘生死局,如今你我都成了这棋盘上的棋子!”岑文甫负手而立,穿一件玄色的袍子,没有戴冠,墨发及腰,只绑着一条绸带。寒风鼓起他的衣袖,飞舞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身影竟是无比的落寞。
“荣幸之至!”未央勾起唇角,依然没有回头。
岑文甫愣愣看着她的身影倏忽而远,双眼被那一身缟素刺得生疼,不由摇头苦笑,“阿央,你可知道,你我并不只在这一张棋盘之上——”
未央已走出很远,这句话被咆哮着的寒风吹散,她没有听到。
未央在白云庵里住了下来,每日里跟着轻尘师太诵经打坐,参禅礼佛,听着暮鼓晨钟,对着青灯古佛,不但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就连人也丰腴了一圈。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桑墨阳,想起他们在药王谷中朝夕相对的那些日子,这让她经常有一种错觉,仿佛桑墨阳此时还好端端的在药王谷里忙来忙去,采药,制药,给人看病。每当这个时候,禁不住便会嘴角上扬,转而却是更加长久的黯然神伤。
岑文甫来了几次,她皆闭门不见。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岁。这一日,小尼姑又来通报,说是前殿有人求见,未央一手敲着木鱼,正在做早课,她头也未抬,便道:“让他回去吧!”
小尼姑迟疑,“这——”
未央摆摆手,“去吧。”
“怎么,也不问问是谁?就要轰人走?”一长串爽朗的笑声响起,公孙无极一袭锦袍,笑意郎朗地出现在禅房的门口。
小尼姑看见他,心下一惊,忙手忙脚乱地将他往外推,“这位居士,这里是禅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贫尼都说帮你通报,让你在前殿等消息,你怎么自个儿闯进来了,好生没有礼貌!”
小尼姑推了推,公孙无极却纹丝未动,急的她额上眉头都拧成一团。
公孙无极挑着眉,一脸戏谑的笑意,看了一眼未央,目光又转回那小尼身上,呵呵笑道: “在下既然已经身在此处,小师傅何不再帮我问上一问,倘若林姑娘还是不肯见我,我立刻便走!”
小尼姑赶不走公孙无极,转头将求救似的目光投向未央,迟疑道:“若愚师姐,这——”
未央冲她安慰地笑笑,“无妨,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先去忙吧!”
小尼姑狐疑地瞥了公孙无极一眼,对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和惹眼轻挑的桃花美眸十分不喜欢,暗思:若愚师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故朋远归
公孙无极见小尼姑走远,方缓缓踱入屋内,见未央一身素服,不施粉黛,正一本正经地盘坐在蒲团之上,一手搁在身前,一手执着敲木鱼的椎子,不由笑道:“倒是颇有几分出世的味道!”
嘴上这么调侃,心中却着实吃惊不少,怎地才一年多不见,眼前的少女整个给人的感觉竟完全不一样了。
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只是隐约觉得她嘴角的笑容淡了许多,内敛了许多,就好像身上的某一部分,跟着时光悄悄死了去:她的眼角依然含着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凄凉。
未央看公孙无极,也觉得他变化不小,人比以前胖了一些,眸光愈加深不可测,特别还蓄起了长须,时不时风骚地摸上一把。他微觑着眸,嘴角挂着笑意,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愈加多了一份沉稳的气度在里边儿。
未央放下木椎,揽衣起身,欠身朝公孙无极行礼,“见过王爷!”
公孙无极忙伸手将她扶起,取笑道:“想不到见你一面这么难!槛外高人如今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
未央摇头浅笑,“王爷何必取笑,未央虽身在佛门,心却仍在俗世,六根不能清静,四大尚未尽空,躲在这庵里,不过欺世盗名而已。”说着,指一指矮桌,自己在一侧坐了。
公孙无极撩开衣袍,在对面盘膝而坐,指着她,笑道:“你呀,你呀——”
“王爷什么时候回京的?”未央看一眼公孙无极,复又垂下眸子,将那小瓷罐里的茶叶舀一勺搁在碗里,又提起火炉上咕嘟咕嘟沸腾着的开水,缓缓注入碗里。
“前日方回。”公孙无极看着未央一双纤纤素手在眼前游走,又闻着扑面而来的茶香,心中莫名的欢畅。
一年多了,终是又感受到了这种平静的欢喜。
在封地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会想起未央,想起她的时候,嘴角便会不由自主地悄悄上扬。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隐隐期待着与眼前少女的重逢。
回到长安之时,他都没有怎么喜悦,反倒是到达白云庵门外的那一刻,心却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连他都察觉到了自己嘴角勾起的笑意。
做为一个游戏花丛的老手,公孙无极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可笑,怎地自己一把年纪,竟然会对一个小姑娘动了这般心思,更可笑的是,人家对此还视若无睹。也不知她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这样想着,公孙无极注视着未央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儿。
未央目光恬淡,一如往常。她将沏好的茶推到公孙无极面前,抬眸说道:“王爷既然回到京城,想必是奉了上命?”
“你猜的不错,”公孙无极掩饰了心底一瞬间的失意,将双手置于膝上,抬眸往屋子里打量一圈,不慌不忙道:“你大概还不知道,羌族托辞大周谋害他们的王子,伙同一些蛮族,起兵犯境。皇上恢复了本王的右丞之职,重新付予兵权,又逼本王兼了这大司马的差事,本王怕是以后都没有清闲日子可过了!”
未央淡淡而笑,“王爷如今身份显赫,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想起一年之前,在长安城外送他时的情形,不由感慨:所谓富贵荣辱,果如祸福般旦夕无常。
公孙无极敛眉假嗔,“这个可不敢胡说,历朝历代的君主,最忌讳的便是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公孙无极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好像他真的会怕似的。
未央不由摇头轻笑,“王爷是聪明人,倘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落在别人头上,兴许是祸患,可是落在王爷头上,却是难得的荣宠。”
公孙无极幽幽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