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最亲最亲的,总是再宝贝、也不轻易说出口的。直到很多年后,他做着专职奶爸、抱着两个孩子在手,听他们相互挖苦、相互揭短,才想起自己和谢小北的小时候,嘴上虽然恶毒,心里头,却是最最欢喜的。
“谢小北,你本来就不漂亮,再哭,卡西莫多见了你都怕。”嗯,卡西莫多,新学会的词。
谢小北愤愤打了他一拳头,“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
谢亭西被她这一拳打得闷闷疼,不过看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来,搂紧了谢小北的肩膀,“你几斤几两的我还不清楚?笨死了,活该被那丫头这么整。”
谢小北知道他这么说就是相信自己的,但是后面那句话,怎么听都透着点胳膊肘往外拐的味道,于是乎又是一阵穷嚷嚷,“谢亭西你混蛋!活该你长来长去就这点个头!活该你找不到女朋友!”
“谁说我找不到女朋友,给我写情书的早都排到几条街外了。”
“你就瞎掰吧,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怜至极可恨之极。”
“就你会用成语是不是?信不信我用成语字典拍死你!”
“你自己个子矮还不承认!”
“我这不还没发育吗,你看你不也是飞机场!”
飞机场,名词变形容词,绝杀性武器。
“谢亭西你是啃着泥巴长大的!”
“我要是啃泥巴你就只有喝泥汤的份!”
如此,又恢复到平日里的相处模式,打打闹闹。终于等谢小北累得睡过去了,谢亭西把她丢回到房里,招呼了刘婶一声,自管自去了。
病房里,该走的,全走了,只剩下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宋宜冰,和背着手站在门口的谢斯南。
谢斯南看了宋宜冰一眼,淡淡说道:“人都走了,别装了。”
宋宜冰放下被子,战战兢兢的神色从脸上退去,露出了笑容,“你怎么看出来的?”
谢斯南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都看不出,白和你生活了十几年。”顿一顿,道:“我父……谢仲城说,明天你就搬去谢家。”
“施舍吗?呵呵,”宋宜冰撇撇嘴,“长着张人见人爱的脸,就是占便宜啊。”像是得意,又像是自嘲。
谢斯南问,“你给了那司机多少钱?”
“你之前给我的,所有。”
“真是下了血本。”
“你开始讨厌我了,哥哥。”最后那声称呼,加了重音。
谢斯南看着她,“宜冰,好自为之,别再动谢小北。”
“你心疼她?也对,她是你亲妹妹嘛,怎么都好过我这个半路捡来的。”
谢斯南头疼,“宜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成熟?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心机。”
“谢斯南,”宋宜冰定定望着他,“你的行为,就符合这个年纪的幼稚了吗?要不是你有意无意给谢小北的老师放风,谢仲城能知道我是谁?我给谢小北的那张纸条,现在不是在你口袋里藏着?要说害人,你可是帮凶!”
谢斯南放在口袋里的手,不由得握成了拳。
“我再说一遍,别动谢小北。”
宋宜冰笑笑,“我也提醒你,别忘记我们之前说好的。”
出了病房,谢斯南深深吸了口去,再缓缓吐出来。
走回谢家的路上,他突然有点担心,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宋宜冰,他最是了解。她恨谢家,因为谢家才造成了她这么多年来的不幸,那么恨那么恨,如果真要对谢小北做什么的话,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会怎么样?
鬼使神差的,在路过药店的时候,进去买了擦伤的药膏。
算起来,谢小北对自己,真是很好的。
回到谢家是为了什么?他确实和宋宜冰说好的,要拿回他应得的一切、要让谢家付出应有的代价。本以为自己缺的唯有钱,其余,真的假的,他都不要,一分一毫都不要。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有了软化的痕迹,和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脾气古怪但是心地善良的弟弟,蛮横别扭却又幼稚可爱的妹妹……想刻意抵触、想加以恶念、想冷眼旁观、想用常年累月的心理防线将这些都拒之门外,却终敌不过血脉相亲的缕缕温存。
在过往的日子里,曾那么渴望那么渴望的亲情,渴望到绝望,以为自己真的无望,而当这些一下子放在面前的时候,他真的克制不住想要。
经过谢小北的房间,见里面微微还亮着灯,谢斯南一转门把,果然没有上锁。
谢小北已经睡着,头发软软地散在枕头上,抱着被子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还是红肿的。
血缘的纽带,真的如同吸铁石一般,谢斯南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快要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又骤然停住了。
他要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末了,只是将药膏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眼角扫到柜子上的粉色水晶猪,不经意,嘴角微微弯了起来。
这是他来到谢家之后,第一个从真正意义上不带任何犹疑就全盘接受他的人。妹妹,亲妹妹,和宋宜冰的不一样的,不会提防、不会恐惧、不会做坏事,柔软得像是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妹妹。谢斯南突然有些羡慕谢亭西,从小到大,有这么个小跟屁虫在身边,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嗯,不错。
他帮谢小北关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第二天,宋宜冰真的搬来了,住进了二楼右手边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在谢小北的斜对面,邻着谢亭西的、正对谢斯南的。
一整个上午,谢小北都赌气没有出房间,脸上的红肿还没有消,她拿着药膏擦了又擦,烦躁地给谢亭西打内线电话,“你的药膏不管用啊!”
谢亭西正忙着打游戏,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什么药膏啊?”
“我房里的擦伤药不是你放的吗?”
“你皮糙肉厚的还要用擦伤药?”
谢小北气得咬牙切齿,“矮子!”砰的一声挂了电话。
过了会儿电话响起,谢小北以为是谢亭西,抓起话筒就说,“臭矮子你还有什么事?”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出谢斯南的声音,“你好点没有?”
谢小北一惊,“二哥?”
“嗯。”
二哥给她打电话?二哥这是在关心她?谢小北顿时喝了蜜似的,“好多了,谢谢二哥!”
“下楼吃饭吧。”
谢小北有些犹豫,她才不想看到宋宜冰,支支吾吾道:“我……不饿。”
谢斯南实在找不到理由,也没有立场,算起来,宋宜冰来谢家,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他只能对着电话轻轻说:“好。”
好什么?什么都不好。谢家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宋宜冰,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谢小北这么脑子缺筋的,他一定得想办法让她远离宋宜冰。
挂上电话,走到隔壁宋宜冰房里,容雪还在帮她整理东西,和谢小北一色的粉红窗帘粉红床单,谢斯南怎么看,却都觉得别扭。
“南南,过来帮妈妈拉一下床脚。”
“哦,好。”
刚来的那几天,容雪的过于无微不至让他排斥过,后来她似乎也了解到了,那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和伤害,之后对他,便如对谢睿东和谢亭西一般,不再刻意。
谢斯南看着容雪细心备至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妈妈……”本是放在心里的声音,忍不住脱口。
容雪“嗯”了一声,抬起头,见谢斯南眼眶微红,轻声笑道:“傻孩子。”
宋宜冰乖巧地接过容雪刚摊开的被单,“容阿姨,我来帮你。”
容雪摸摸她的头发,“宜冰真乖,南南也是好福气,从小就有这么好的妹妹,不像小北,就会让人头疼。”
宋宜冰道:“只是误会,容阿姨不要责怪小北了。”
容雪欣慰地点点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小北敢乱捣蛋,你就告诉我。”
“嗯。”
薄薄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在谢斯南脸上,分明是温暖柔和的,他却觉得心中有种极不舒坦的感觉。按理说,宋宜冰和他是更亲近的不是吗?他们应该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不是吗?可为什么,突然对她的到来,产生了某种不确切的思虑?
谢斯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二 惊风乍起,不速之客(3)
宋宜冰成了谢家的人,这一点,事实胜于雄辩,饶是谢小北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改变。
中午在教室休息的时候,颜素和颜妍跑过来问她,传言隔壁班新来的宋宜冰,是谢家收养的小孩,这传言,可否属实。
谢小北摆出一副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表情,“告诉你们,这人和我八字犯冲,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所以你们也不要搭理她。”
颜家两姐妹认认真真点了头,隔了会儿,颜素支支吾吾道:“殷爷爷今晚七十大寿,你们都会去的吧?”
“你们?具体指谁?”谢小北故意逗她,“我爸爸妈妈?还是大哥二哥?”
颜素见她明知故问,脸色微红,多半是给气的,“谢小北!我不跟你说话了!”
“谢亭西当然去啦!”谢小北忙拉着她蹭,“不生气不生气,晚饭的时候让你们坐一起!”
谢小北眯眯眼睛,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给谢亭西做个媒。而一直到后来,谢亭西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她的计划,都没有来得及实施。年少时光易逝,颜素很小的时候喜欢过谢亭西,却自始至终,连个告白的勇气都没有。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过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记得。
天气转冷,这几天总是微微有雨,到了放学的时候,小雨停歇,空气里透着些凉意。
大人们早一步去了殷家,剩下这些小孩,成群结队的一团人,打打闹闹,一到殷家,就把老爷子逗得开怀。
谢小北上来就行了个大礼,一边说道:“我就想嘛,昨天做梦的时候怎么会梦到个白胡子老爷爷给我送千年人参,果然今天一早爸爸就说是殷爷爷过寿了,小北虽然没有千年人参送,但也祝殷爷爷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连说带拜,惹得殷正鸣合不拢嘴。
“谢家丫头,快过来给爷爷瞧瞧。”
谢小北一骨碌站起来,蹲到殷正鸣脚边,“殷爷爷,您看着比几年前还年轻。”
殷正鸣把两个厚厚的红包放到谢小北手里,笑道:“这小鬼丫头,倒是越发嘴甜,今年多大了?”
“十三。”
殷正鸣笑得爽朗,对谢仲城道:“仲城啊,等小北成年,许给我们家思源怎么样?”
此话一出,在座的都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殷家和谢家联姻,这可是件大事。眼下殷正鸣虽然就是玩笑似的一说,但从他殷老爷子口中说出的话,即便是玩笑,听的人也不能只把它当玩笑。
谢仲城和容雪对视一眼,道:“我们都没意见,听孩子们自己的意思。”
殷正鸣笑眯眯地看着谢小北,“丫头,你肯做我孙媳妇吗?”
众人皆是屏息而待。
谢小北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看一看殷正鸣身边那大叠的红包,问道:“做你孙媳妇有红包拿吗?”
谢仲城的额头起了青筋。
容雪无奈地看着他们家的北北。
谢亭西心道,果然,家丑,不可外扬。
众人惊愕半晌,随即,整个殷家客厅里笑成一片。
“原来是个小财迷,”殷正鸣对谢小北道:“今天爷爷高兴,这红包啊,你喜欢拿多少就拿多少。”
谢小北弯弯嘴角,“殷爷爷,我给叔叔阿姨们逗乐子呢,不是真要你的红包。”才不会在意这今后的几年,谢家小女因几个红包把自己卖给殷家的说法在A城人尽皆知。
殷正鸣突然想起,这说了半天还没见着自己孙子,于是便问儿子殷桦,“思源呢?还没回来?”
殷桦面色有些尴尬,低头悄声道:“他说忙着最后一单生意,赶不回来了。”
“混账!”殷正鸣气得拍桌子,他膝下独有一孙,自小就给宠成了无法无天,年方十七,已经忙着经商,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众人一番全力施展,总算是把老寿星给哄好了,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谢斯南身上。
“这就是东南西北的南?”
谢斯南给殷正鸣行了个礼,“殷爷爷好,我是谢斯南。”
殷正鸣点点头,“不错,不错,总算是回家了。”他的视线移到宋宜冰身上,“这小丫头又是谁?”
宋宜冰站在容雪身边,白衣白裤,十分秀气水灵,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容雪拉着她的手,“这是宜冰,我们刚收养的孩子。”
殷正鸣点点头,“唔,谢家本就人丁兴旺,这下更热闹了。”
宋宜冰站在那里,背在身后的小手微微颤抖。她从未见过这么金碧辉煌的楼宇、这么多上层社会的人物,一会儿看看谢斯南,一会儿又偷偷瞧一眼谢小北,只觉得自己这么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