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见过很多的死亡,惨烈的冤屈的,却从没有一次真正牵动着他的心扉。
他无措地吻着她的额头、眉角、鼻尖,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畔低语着:“醒过来,清媚,求求你……”
眼泪滑落的时候,脸侧微微的颤抖忽然传了过来。那一瞬,眠忽然意识到,低声下气这种东西,原来可以无师自通的。
“眠眠……”她在笑,很无力,却美得惊心动魄。
清媚的产子几乎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好似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若是他不在,她想她一定进去了。
眠但笑不语。
清媚不懂,我却明白。
清媚的魂魄来自异世,若三十年内因身死而魂魄离体,她的魂魄将入不得生死簿。其结果,若非归去,便是魂飞魄散。
眠害怕冒险。
但他害了一个孩子。
为了见清媚,他丢了那个条目。
那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本是丞相家的千金大小姐,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街头,饿死了。
这本是寻常,可眠却丢下了这件事,选择了清媚和自己的孩子。
当眠赶回去时,那孩子的鬼魂正蹲在尸首旁边。她的尸首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小姑娘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男孩的脸侧划着,像是要刮去他的眼泪。指尖却无力地穿了过去。
人鬼殊途,徒然。
那一瞬,眠的心脏好似被什么重重掐了一下。初为人父,他知道他在心疼什么。
魂魄离体两个时辰而不入地府,红尘滚滚阴阳混杂,便再投不了胎。
而今,那个小姑娘,已是孤魂野鬼。
“我不后悔,真的,”他这样说着,面上却是无限的歉疚,“可纵然如此,我却害得那孩子成了孤魂野鬼。”
我笑笑:“你这样歉疚,是对谁说的呢?”
苏诀笑笑,不答。
“我心知铸成大错,便想着弥补。”
“驱逐阳气么?”
他靠在奈何桥头:“不错。她的红尘气太过浓烈,若不去了,投胎转世便是痴心妄想。而要去了,却唯有一个法子。”
心头微微一恸,我了然道:“缚魂咒?”
是的,缚魂咒。
将鬼魂的魂魄维系在一个大奸大恶之徒的肉体与魂魄间,待到身死,阳气自然消弭。只是此法弊端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说其他,身死之时,她要承受一半的痛楚。
眠自然与她说了清楚。
那孩子却并未露出半点为难之色,只回头看了看那个男孩,良久,久到眠都要等不下去:“请您别让他饿着,多谢了。”
言罢,她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
“……你,就这个愿望?”
“嗯!”她忽然笑开。
眠忽然想起清媚最初的那个笑,安恬得好似吃了糖一样,而这个,如出一辙。
“我将她的魂魄安在彼年一个大奸臣身上,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的魂魄总在沉睡。我听过她睡梦里唯一的一句话,”他忽然看过来,微微一笑,“时今,他过得好不好?”
不怀好意。
我扯了扯锁链:“我们该走了!”
眠摊摊手,笑得温文尔雅:“多谢,姜姑娘。”
这一劫,眠算是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鬼差(下)
'肆'
独自走在摇摇晃晃的奈何桥上,浮月东升,如魔似幻。
“十七,”三生姑姑叫住我的时候,我尚不大反应得过来,只怔怔地听她倒豆子似地说着,“这回可是开窍了?也不枉时今等了那么久,今早呐……”
我莫名其妙地打断她:“怎么?他那点心思你们竟是都知道了?”
姑姑一听,理所当然地瞪了我一眼:“可不,就时今那样,平时顶着个吊儿郎当的模样还拒人于千里,一听你有事撒丫子似地奔过来,狼追着似的。给逗上两句比谁否认得都勤快,明眼人谁瞧不出他对你有意思。也就你这傻姑娘几百年不开窍,可苦了那孩子喽。”
我无辜得很:“我几时不开窍了?”
她一听,转过头便拉过我的面皮向外扯:“姑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
我哑然失笑:“姑姑这话着实冤枉。我看他藏得挺好,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知道了。倒是我也没藏着掖着,怎么你们谁也没看出来?”
“小十七,你这是跟老人家说笑呢?你要早早瞧上他,劳得那孩子癫了似地等上四五百年?”
我摊摊手:“有句话说,实践出真知。”
“贫!”
迈过奈何桥,她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顺着望过去,三生已寻了个借口离开。
下一刻,脚下仿佛生了钉子,竟挪不开步子。只觉心头仿佛多少血气上涌,堵得眼泪都要涌出来。
这样的时今,我不记得,却定是见过的。
他立在那里,褪去那些假意的浮华,我忽然明白为何最初的他能那般声名远扬。其实还是那个时今,不过是换了件衣裳,月牙白的,没有半点纹饰。幽光下的男子披散着头发,弃开那柄装模作样的骨扇,只静静地负手而立,遥遥望过来。竟真如传闻的那般——
不染纤尘!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茫然:“时今?”
他点了点头,缓缓迈开步子。短短几步,竟似是从时光尽头走来,漫长而悠远。
“阿韶,我们应该谈谈。”
我想是的。
“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想,当初被灌下孟婆汤前的姜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自欺欺人地想,总有一天,你会说的。”
他仰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语。
我望过去:“现在,我依然在等。”
“苏诀,他没有告诉你?”
我摇摇头。
他哽了哽:“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时今看过来,眼睛微微有些泛红,面上却是笑着的,笑得像是一闭上眼,眼泪便会掉下来。
“这并不是个有趣的故事。”
“嗯!”
'伍'
时今总是在想,彼年他那一场凡尘劫,究竟劫住的是他,还是姜韶。
彼时,他还是个杂耍班子里受尽虐待的九岁孩童。班主的鞭子自来不留情面,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的背上被抽出了二十多道新的血道子,烤在烈日下火辣辣的,竟不知是痒还是疼。
他咬了咬干涩的嘴唇,艰难而又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地去顶那几个被他散落在地上的盘子。所有的过程都那样艰难,蘸着血咽着泪,牵动着鲜血淋淋的伤口时他也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
“小的初来贵宝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班主回头瞪了他一眼,敲锣打鼓笑意盈盈地讨着赏。叮叮当当铜板砸地的声响和周围人的叫好声不绝于耳,他冷冷地扫了一圈,无动于衷。
没心没肺的看客罢了,他想。
突然,“咚”地一声狠狠砸在场地中央。那一声太过惹眼,所有人都静下来,时今一怔,不由也望了过去。
只见一锭银子狠狠砸在班主跟前,是的,砸,他分得清那个力道。班主却已扑下去捧住那锭银子,哆哆嗦嗦半晌没说出话。
“五五五十……五十两!!”
时今也是吓着了,这些年并非没有见过出手阔绰的,但用砸的却从未见过。
他不由多看两眼,下一刻,却是愣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穿得甚是华贵,身后跟着两个带着刀的家丁,看起来是有身份的。小姑娘一脸嫌恶地瞪着班主,毫不掩饰地还翻了两三个白眼。
世家纨绔,豪门千金,自认有权有势便横行无忌的大小姐,拿钱来装腔作势罢了。这是时今对姜韶的第一印象,彼时他甚至有些厌恶这样好命的人。
“钱可以给你,我要带走他。”
她张扬跋扈地指了指时今,眼神傲得简直目中无人。
但见班主的眼睛转了七八圈,机灵一笑,显是打起了主意。
班主犹豫着,道:“哎哟,这位小姐,这狗杂种可是我这儿的金字招牌。小姐就这五十两银子要带走他,怕是使不得呀……”
“谁同你说这是要给他赎身的?”
忽然听她这么说,理所当然得简直理直气壮。
班主眼睛一亮:“那……”
姜韶眨眨眼:“这是他方才表演的赏钱,左右你养他到现在,这些钱你便拿去看大夫吧。姜一姜二,我把人带走了,你们晓得怎么做?”
一个侍卫犹豫着问:“小姐,轻的还是重的?”
姜韶白了他一眼:“自然是重的,不然给他五十两做什么?”
说完甩甩手,她两步跳了过来,面上趾高气昂的,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裤腰带:“臭小子,跟我走!不听话我揍你。”
时今眼睛一眯,忍着痛任她拽了出去。背后,只听得班主惨不忍睹的凄厉叫声,他蓦地笑了笑,想自己若是叫出来,大约也是这样凄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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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没人了!”
姜韶将时今拽回了自己的闺房,关上门后第一句竟是拍着心口叹了这么一句。
不是不意外的,但他不敢问。
毕竟这位大小姐不那么好脾气。
他静静地立在一旁,只看她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嘴里还不时念叨着什么。
“我不晓得你该用什么药,但是这些金疮药该是有些用处的。方才那么扯定是疼得很,我没法子,只能说对不起了。张扬跋扈的大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很讨厌?其实我也讨厌得很……你背过身去,我给你上药。”
“……”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姜韶,生姜的姜,韶山的韶,就是那个有很多野味的韶山。”
“……”时今没有说话,他倒不晓得,这大小姐竟是这样一个……贪吃鬼?
冰冰凉凉的手指缓缓抚上他的背,那些伤痕累累的都是钻心的麻木。那手指轻轻柔柔,好似专心致志地碰触着瓷器。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个千金大小姐这样悉心呵护着。
或许她只是心血来潮,只是把他当成玩具一般地耍弄。但是心头依然腾起陌生的温暖。
“时今。”他说。
她傻了一下,指尖的动作停了一瞬,却令他莫名生了一股烦躁:“我的名字,时今!”
后来的时今总是想,若那时的姜韶当真只是心血来潮,他是不是便不会疯狂地想为她报仇,也不会铸成大错?
答案却是,不!
那一世,她替他挡了红尘大劫,却成了他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
姜韶待他好得异乎寻常,她让他做她的贴身护卫,她找最好的师父教他习武,她让他和自己一同读书,她跟他同吃同住,甚至把最喜欢喝的鸭汤都给他补身子。
时今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被一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宠着。那时的姜丞相并不待见他,他读书的资格是她抄了三天三夜的《论语》换来的。
她以为他不知道,但她夜不归宿他又怎会不知道。那时的他蹲在窗外,用木条在地上画她的模样。她醒着,他画一画她的眼睛;她睡了,他画一画微弱的烛光。
他那时只恨自己不会写字,若是他会,若是他会……他定是要替她抄完所有的字。是以后来姜韶问他为何读书那样认真,他但笑不语。
时今不是铁石心肠,那样毫无保留的关心爱护,若是他还以为那只是心血来潮,那便是自欺欺人。
时今,动心了。
待他明白过来,却已是后来的事。
那是一年清明,他记得那一年,他十三岁,姜韶十一岁。
姜韶带他去踏青却失足落了水。他依稀记得当年那种心头一震的感觉,反应过来时已跳下水向她游了过去。那种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他至今难忘,直到握到她的手被她顺势缠上的那一刻,沉闷的胸口仿佛才开始跳动。
她还活着,真好。
她似乎已经没了意识,一切只凭着本能地缠上他的脖子,这让他的营救显得愈发艰难。她却愈发地不听话,手缠得更紧,脸也贴了上来。
时今胸口一窒,有苦难言。
待到上岸,时今已是精疲力尽,姜韶亦已昏迷不醒。
他心头一阵死气沉沉,只那样茫然麻木的按压着她的胸腔。太久了,他都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在恐惧中待了多久。直到姜韶忽然似回光返照般睁开眼睛,时今心头一跳,甚至来不及喜悦,只觉脑袋刹那间被人扣下,唇上突然贴上冰冷柔软的触感,一股清流顺着唇齿间涌了进来。
“咳咳,咳咳咳咳……”
时今猛地惊住,倒吸凉气时正被那股涌入喉头的水呛个正着。一切来得这样触不及防,他抬头,正见她紧皱着眉头闭眼沉睡,面上却隐约染着两团红晕。
她是故意的。
她在轻薄他。
可是很欢喜!
最后一句话跳出来的时候,时今彻底愣住了。他究竟在想什么!这样毁了她的清白名声,自己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