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招呼,我不由眉心一跳。不过一瞬,说不清心底是如何的五味杂陈,面上却已无波澜。
呵,说曹操曹操到,来得倒挺快!
一柄骨扇蓦地在我头顶一敲,我信手拨向他的肩膀,来人掌风却极快地转了个弯,骨扇一展便捞起了我的杯子:“不喜欢喝,也不要浪费了。”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啧!”
他说得三分惋惜,嘴上倒也不客气,仰头便喝了个干净,喝完啧啧叹了一句:“真是好茶!给你这不懂茶的喝,实是可惜了。”
我靠在椅背上,权当没听见。
他也不在意,颇是自来熟将身子往后一靠,骨扇一展眉眼一弯,微笑道:“在想什么?阿韶。”
时今那一身素衣白衫明晃晃地耀眼,我听闻五百年前,他亦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清心寡欲飘逸出尘,觊觎他的怀春少女不在少数。后来度了一番凡尘劫后再度归位,却总好端出个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副好皮囊端教他摆成个花花公子样儿,几百年也没个姑娘看上他。
私以为这一副好皮囊给了他,虽说糟蹋,左右不曾为祸人间,倒也算是造福苍生。
我估摸着没哪个猜得出,这看似万花丛中过的公子哥儿,会是冥司第十八层鬼狱的掌邢人。
想到此处,眉心不由微微一跳,我唤上小二添了两杯茶,好笑道:“不是说回枉死城了么,怎么有空出来?”
时今素来炙手可热,几位尊上最好将事丢给他,素日里见的便是将他一个当成十个来使唤,能抽得出空来倒也是奇事。
时今抬眼,叹道:“这不是好心么,今早瞧你从十王殿出来便要死不活的,索性跟出来瞧瞧。”他又喝了一口茶,“我也是好奇,你素来性子冷,什么条目能教你这样上心?”
言语间,凤眼微挑,人已看好戏似地凑了过来。那一双沉黑眸子中看似精明,沉底的却是深藏不漏的惶然无措。若非私交甚深,我也要给他骗过去。
若是从前,他纵是骗我,我亦心甘情愿被蒙在鼓里。而今,却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心如明镜,话却不必说绝。
我微微挑眉:“怎么?不知道?”
有些事我自然是胸有成竹。谁都可以不懂我,独独时今不会。我不知这种默契从何而来,它却如融入骨血般割舍不下。
若说他不知道,我是不信的。时今自来聪慧,凡事要想瞒过他也是艰难。而今他要同我打太极,我倒不介意同他玩个热闹。
时今玩世不恭地摊手:“这倒奇了,莫非这条目竟还与我有关?”言罢神色泰然地捉起杯子饮了一口。
他却不知,自己眼底那抹痛楚太过显眼,再是无谓的神色也是挡不住的。心底不由一阵翻腾,翻江倒海似的酸涩搅得五脏六腑揪成一团。
有些人,并非看不出疼痛,便是麻木不仁的。前尘过往多能成痂,却也有人在岁月的磨蚀中溃烂发霉,最后终成大病。
我以为,时今本是前者。
我兀自饮了一口茶,唇齿间的苦涩刹那弥漫开来。我艰难咽下,缓缓说下去:“相府三少苏诀,今日正午将于西市五马分尸。阎王说魂魄本要入十八层的,临时嘱意调到十七层。此事……”抬头盯住他,面上却再生不出半分坦然,“你竟不知道?”
“苏诀?”时今执扇的手微微一僵,眼底刹那变换了七八种光彩,却不过刹那。一瞬过后,他顿了顿,勉强勾出个玩世不恭的笑,若无其事地叹道,“哦,自然知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寻常条目,你担心什么?”
说话间,指尖敲了敲桌案,竟遥遥望了过来。
我沉默。
他长于欺骗,这是每一个冥司掌邢人都会的事情。但是眼睛,骗不过人。
我如是,时今亦然。
时今同我相交数百年,总以为自己将我看的透彻,却忘了我也同样了解他的。他要骗过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盯住那人的眼睛。
现在,他看着我,一瞬不瞬。
我不晓得他是否记得,这是他第二次有事瞒着我。彼时曾以为不甘受骗,却不想数百年来,甘之如饴。
当一个人甘心被另一个人欺骗的时候,很多事都已不必解释。
“不打算告诉我么?”
他肩头蓦然颤抖了一阵,只是一瞬,眯着眼睛似是探寻地望着我。
“阿韶……”
可是我想知道。
我微微笑了笑,“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等等!”他突然拉住我。
“等你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鬼差(中)
'贰'
“等你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时今说这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嘴角的笑似是藏着无限绝望。那种无奈到绝望的沉闷铺天盖地而来,甚至带着鱼死网破的挣扎。
我明白他怕什么,甚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也是怕得要命。只是面上强撑着不想说出来。
他却不知。
我曾以为谁都不会知道,纵便我从不曾隐瞒什么,但是世人的眼光似乎并不那么雪亮。直到,我见到了苏诀。
自我担任十七层掌邢以来,所见所闻多是惨不忍睹。那一场生死其实算不得最为惨烈的,但那个人,却是最为坦然的。
苏诀真的是被五马分尸的,崔判说,上一回见过这样的死法,已是四百多面前的事了。
彼时,我尚不是鬼差。
西市人本不多,那日却聚了不少的看客。百姓都是好看热闹的,活着总是无聊,他们巴不得有什么来灼一灼眼睛。
阳光灼得格外耀眼,套上辔头后被马鞭抽打得不断嘶鸣的马,在烈日下缓缓淌出几滴泪。我不晓得,它们是否清楚他日死后的命运,纵非从心而为,“帮凶”二字却是逃不了的。正如刽子手总是要入地狱而非极乐。
世上总有那么多的因果循环。
我静静地望着,心头并无波澜。
然后是苏诀干裂的脸颊。他的脖子被僵绳勒住,面上已没有一丝滋润的皮肤。呵,牢房中的酷刑,这种养尊处优大少爷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呃……呃呃……”
他面上的脉络被勒得青紫,面上形容已不是“狰狞”所能形容。嘴里嘤咛着破碎的呼喊,最后皆被堵在喉头。
我以为我会面无表情地看下去,依旧如同一个旁观者。直到他仿佛惊觉地将几乎鼓出来的眼睛转过来时,心头蓦地一跳,我笑了笑:“时候到了,苏少。”
我很清楚,不是同情。心头涌上的那一丝情感,是痛快,又或是释然?
他终于闭上眼,狰狞的嘴角微微一扬,笑得破碎得很。
“刺啦——”
“不!!!”
肉身被撕裂的声响和那道女声同时响起,震彻云霄。
我觑了一眼,向尸首走去。指尖微微一挑,残肢剩骸上缓缓腾起的气泽凝聚成一道魂魄,苏诀的。
我从未想过,苏诀会是这个模样。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时今全然不一样的,温文尔雅。
苏诀向人群中挤出来的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遥遥望了一眼,那种无奈同时今的却是一模一样。他笑了笑,正过头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姜姑娘,有劳了!”
“哦?苏少认得我?”
苏诀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眉心一蹙,眉间的疼痛却毫不遮掩地由得我看。
我心头一跳,看了那女子两眼。
她已挤开人群,梨花带雨地扑上去,抱着他的残肢剩骸哭得厉害。破碎的哭泣凝不成半个句子,她在哭,泣不成声。手指颤抖得好似活不下去,她摸摸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撕天裂地的哭喊到后来凝成破碎的呜咽。
然后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
说不惊讶那是假的。那一刻,苏诀好似一瞬间冲了出去,却只是一步。我不知他停下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克制,他的手抬起来,那一瞬若是可以,他的眼角定是会有泪落下来的。
可惜他已经死了。
苏诀蓦地收回手,手握成拳,指关竟比鬼的肤色还要惨几分。他别开头,我看不到他的神情,良久,只听他道:“走吧,她不会有事的。”
我面无表情:“这与我无关,苏少这话,是同我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他缓缓、缓缓地转过头来:“自然,是对自己说的。姜姑娘,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故事?这世上的故事多了去了,别人的故事,我没有半点兴趣。何况他这一世,我是刚从三生石看过来的。
并不是什么好的故事,和彼年那个因与公主私通而被腰斩的辩机和尚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文阳未出嫁,苏诀未出家。
只是,和尚被斩成了两段,苏诀被撕成了无份。
我将勾魂锁扣上他的手腕:“走吧,这是对你说的。”
“我是说,十世之前的故事。”
脚下蓦地顿住,我听他缓缓续下去:“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在下当年的名字?当年的,眠!”
鬼差眠?
我背对着他,笑声竟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嘲:“如雷贯耳。”我扯了扯锁链,“该走了。”
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
我想我确实想要一个人告诉我一些事,可惜那个人,不是苏诀。
“姑娘,”他微微一笑,“有些事,我不会说。但你若不渡一渡这礼佛人,苦海无边,我们都回不了头的。”
我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已做得一色无波:“那么,愿闻其详!”
'叁'
彼年,眠还是一个鬼差,是十七层的掌邢人。我曾经很好奇,为何我一死,阎王爷竟把那样的位置给了我,而今却都有了答案。
五百年前的眠,爱上了一个莺啼婉转的红楼歌女,便是后来的文阳公主。不过那时,她还叫清媚。
清媚是个盲女,却甚少自怨自艾。眠偶或提及这些,清媚的回答总是异想天开。
“我是未来来的人,思想当然是改革开放的喽。呐,你听过花满楼没有?呸,你肯定没听过,小说里的人……眠眠我跟你说啊,他也是个瞎子,但是乐观向上,心里比谁都亮堂。我觉得我心里头也挺亮堂。说实话,眠眠,你是不是喜欢我?反正,我挺喜欢你的……”
直白得令他无言以对。
眠记得第一回见到清媚的时候,她正坐在枝头唱歌,声音清越好似黄鹂,唱的却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彼时他隐着身形,她却似察觉似地将眼睛转了过来。
“你是谁呀?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眠惊讶地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姑娘?”
清媚一下子乐开了:“对对,就是你。我到这儿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一个没有杀气腾腾要打我的人了。诶对了,我叫清媚,你叫什么名字?”
他愈发觉得古怪:“打人?”
“你别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我能追你吗?”
那一瞬,眠是真的无语了。平白无故被人搭讪拦路打劫不说还这样口出狂言不要清白的姑娘家,眠忽然没了好感。
他哼了一句:“我是鬼,不是人。”
清媚却好似没有吓到,她顿了一瞬,忽然喜笑颜开:“那正好,我魂穿的,也算半个鬼,咱俩可以是绝配!”
异想天开!后来的眠总是想,当年为何要相信她的说辞,为何要相信长相厮守之说呢?
我想我明白,孤单得太久,又或者见惯了鲜血淋漓,即便是鬼也是渴望温暖的。
清媚如此,眠如此,我亦然。
他们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相知相守,成亲,生子,或许相夫教子本该也是顺理成章。
本该,就是说他们没有走到那一步。
正如这五百年后的苏诀和文阳一样,眠没能见到那个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但这却是因为他太爱那个女子,很讽刺是不是?可现实就是这样。
黄泉路漫漫,他在一片茫茫的三途河水边悄然停下,闭眼,含笑。
含笑九泉,不是那样容易做到的。
“彼年我做错了太多事,但是重来一次,依然还是这样的选择。纵然,这是没有道义的。”
我沉默,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后来清媚难产,我抛下手头的事去看她。那时我手上有一个紧要的条目,谁也替不了。我便想着待清媚生产完了再过去。”
彼时的清媚疼的死去活来,待眠赶到的时候,她几近昏迷。眠冲过去的时候,甚至哭得自己的脚都是不稳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额头。那是第一次,他学会了语无伦次:“清媚,清媚……”
眠是鬼,活人自然看不见。产婆还在鼓舞着她,但是声音却已没有了力气——她以为,这回大约是一尸两命了。
眠见过很多的死亡,惨烈的冤屈的,却从没有一次真正牵动着他的心扉。
他无措地吻着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