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丹辰明显僵硬了一会儿。
“白雨她神经病,看谁谁发疯,你不用管她。”他小声地嘀咕。
“呃,你这么说她好么……我觉得她好像……”
“好像什么?”
“没!”她摇摇头,“大概想多了,我看白雨人还是挺好的。虽说对巫医大人有偏见,但终归救了我阿妈。”
宋丹辰撇嘴:“你不用替她说好话。”
他没有说,当初要不是用的威逼利诱,白雨是连门槛都不肯跨出一步的。当然他也没有说,其实宋连生开了半辈子的药,只这一回竟真的有了效用。
是的呢!宋连生,真的是个庸医!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为什么要信任?
自由惊讶,转为倾慕。
他说不清为什么就像许多事他一样理不清头绪。
为什么自己明知药方不一定有用,为什么分明知道白雨怕疼,却还是硬逼着她去了温亦的家里,甚至那一刀,他割得毫不留情,放了整整半碗的血。
白雨恨他的,他想。
但是无所谓!他有温亦了。只要温亦好好的,他的胸口就不会那么疼。
白雨疼不疼,他压根不必操心的。
年少的自以为是总是天真到残忍。我相信的是,悲剧的起源往往并非来不及掌握,只是我们来不及分道扬镳。
这是后来的事,可是细细想来,那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短短半个月里。
继温亦母亲之后,六个相同症状的病例被陆续送进宋连生的小屋。他额头的锁文日积月累愈发深沉,仿佛这些积蓄起来的力量会在某一天轰然爆发。
如果这都不能让你相信发生了什么,之后遍地的尸体总能让你不再自欺欺人。
传染病!
用宋连生的话来说——瘟疫!
他还算有一点人性,至少没有再用人血去做药引,而是选择向外界求助。
我想,这原本该是他做下的最好的事,至少那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刽子手。
可惜天不从人愿。
那场大雨导致山路崩塌,与城外连接的唯一一条路被封死。外部救援一时难及,唯有两架吱呀呀的飞机苦苦支撑,送来一点支援。
杯水车薪,微不足道。
死的人从一天多过一天,到后来一天少过一天。
这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后来不知是谁先传出了温亦母亲痊愈的事。
仿佛一颗重磅炸弹,在毫无预警的时候炸得整个世界都要支离破碎。一时哗然的家属像是疯了一样,严词逼问了宋连生两天。毫无所获之下,竟抓了温亦将她锁在暗室之中。
宋丹辰要阻止的时候,被人们乱棍赶出了桑城。
“喂!你们为什么抓我,快放我出去,凭什么把我关起来!你们凭什么!”
“温亦你听话,快把药方说出来,二叔就放了你!”
“不能啊,巫医大人说了不能说。二叔你行行好先放我出去。我阿妈身体还没好,求求你们把我放出去吧。求求你们了!”
“不说你就等着死在里边吧!”
“二叔!二叔!!”
没有人,甚至没有声音搭理她。
那一间暗室里没有阳光,暗无天日的日子几乎把她折磨得发疯。
她从不知道那些曾经温恤的人在生死面前原来是这样一幅模样,她更不知道其实所有的虚伪在褪去了华丽外表之后是这样空洞无力。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即便是阿妈濒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叫人绝望。
四角里酸腐的恶臭简直叫人不能忍受。没有人给她送一点吃的,更别说是水了。耳边只有一遍又一遍恶狠狠寻问着药方的络腮胡子,连面容都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她想她是中了什么诅咒,又或者最初的那场雨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这样的生活,即便是温亦,也觉得难以忍受。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不能死啊,她还想活着。
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活下去,但是真正要死的时候,这样的欲望竟在以一种无法估量的速度膨胀,甚至要炸毁她所有的脑细胞。
温亦安慰自己,她其实很擅长安慰自己——
就算不想活着,阿妈要怎么办,能不能照顾自己?要是她死了,宋丹辰会不会哭?会不会为她立一座衣冠冢?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舍不得,她不想抛下不能抛下。
那么,说出去好不好?
这样想的时候,舌头已经控制不住地把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可是白雨没有打算帮她,救她阿妈的其实是宋丹辰,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吧,是的吧!
她没有注意,听的人已经跑丢了踪影,他们手舞足蹈地在暗室门口消失不见,然后……
大门“嘭”地上锁。
她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依然与世隔绝。
或许,连宋丹辰都把她遗忘了。
不知不觉,眼泪越滚越欢,她终于哭出来。
天昏地暗。
后来,后来终于有了一点吃的,送吃的似乎是个女孩。温亦看不清她的模样,那声音很好听,却总吐露着最为残忍的话。
好像谁都欠她几条命一样。
第一天,她说:“白雨逃了,不过她的父母都死了。温亦,我带了老鼠肉,帮你庆祝一下吧!”
轻柔幽弱的语调,愤恨讽刺的语气。
温亦不敢搭理她。
第二天,她说:“宋连生也挂了,那个庸医被人打死了。哈,今天咱们吃馍!你该替我庆祝了。”
温亦没有吃,她缩到了角落里去。
女孩冷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第三天,她说:“温亦啊,你阿妈死了!”
一句话,温亦瞬间僵滞。
全身血液仿佛倒退回流,腿脚都止不住打起哆嗦。
女孩递过来一壶酒,温亦茫然地看了一眼,忽然劈手夺过仰头灌下大半壶。她想,酒,和眼泪一个味道。
第四天,她说:“白雨被抓了!”
这一天,没有吃的。女孩缓缓走过来,温亦来不及躲,又或者是吓得忘了躲。
那只脚狠狠踢在她的小腿肚上,然后顺着曲线往下,流连在她脚趾上撵了好几个来回。
她说:“温亦,她比你重要!”
第五天,第六天……
残忍的消息,残忍得让她都要麻木了。直到第七天……
那女孩从没有说过宋丹辰的消息,只有这一天,她只说了一句,似乎也是记忆里最后的一句。
“温亦,他来救你了。”
温亦痴痴地,愣住:“什么?”
抬头时,女孩已然消失不见。
第八天女孩没有来,来的是宋丹辰。
温亦从来不知道光影可以在现实中把人打造得那样深沉美好。
他逆着光,站在刺眼的光辉里言笑晏晏。阳光打在他凌乱的头发上,甚至带上了一点馍的香甜。
背后,是轰然崩塌的屋舍,腾空的尘埃晕出他朦胧的形状。
一直飞鸟掠过他的肩膀腾空展翅,翱翔而去。
然后,他缓缓缓缓地伸出手来:“温亦,我来接你了。”
时间,如此定格。
作者有话要说:
☆、桑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
在那之后,桑城毁了,毁在那场瘟疫里。两个仅有的幸存者坐着吱呀呀的飞机逃离了那场灾难。
用孩子气的话说,王子和公主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嗯?你以为我是白雨?不好意思,我不是。
我没有她那样孩子气的天真。
是时候自我介绍一下了。
我姓宋,单名一个简字。
温亦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而宋丹辰,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很讽刺是吧。
或许还不止。
桑城是一个不能用科学解释的地方,不然我也无法解释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是一只鬼,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
那时候,莫桑怀了我,宋连生给我起的名字就叫宋简,意喻生活简单平顺。
如果不是莫桑,他大概会是一个好的父亲。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可笑的人呵,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勾搭了一个有夫之妇。
然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莫桑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来不及出生,温富,也就是温亦的父亲,他发现了我的存在。
试问谁的眼里揉得下沙子?至少我不能,温富更不能。
其间又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你折磨我我折磨你,哭哭笑笑过上那么一遭罢了。
我只记得那个八月初五的午后,桑城的霉腐气息渲染得愈发强烈。欢欣鼓舞的人们将瓦罐举过头顶,以接收上天带给他们的“恩赐”。
天空中的电闪雷鸣交手一阵,隆隆的响雷尚未远去,城西白家上空同时响起孕妇的嘶吼和婴孩的啼哭。
宿命就是喜欢这样开玩笑。那一天,又或者那一刻,白雨出世,而我成了桑城一只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
这种记忆刻骨铭心,我想如果是我独自成长,莫桑,温富,宋连生,温亦,宋丹辰……他们根本不可能活到瘟疫到来的时候。
那是我十多年来唯一的幸运,我遇上白雨,然后牵着手一起走过生生死死的十几年。
我犹然记得最初见她的时候,是她出生的第四天。
她的皮肤黄得出奇,身上还起一身鸡皮疙瘩,一只手放在嘴角舔,一只傻兮兮地伸出来要摸我。
我好奇地看着她,然后躺在她身上滚了一圈。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她飘在了我的头顶,舞着爪子泪眼汪汪地要把我从她身体里掰出去……
鬼附身!
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她坚持不懈地在求我附身和把我挤出身体之间徘徊劳作,勤勤恳恳乐此不疲。我不知道她这种乐趣从何而来,反正始终无法理解,索性由着她去。
白雨的身体一直不好,但她对我很好。
她会为了道歉跑到辣椒地里去采一朵野花,然后拖着一脸红肿回来讨好地看着我。结果自然是被白大伯狠揍一顿扫地出门。
她会在我年少无知喜欢上一个男孩的时候,拖着我从城南一直追到城北,然后苦哈哈地被人家从家里赶出来,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她总是试图牵住我虚无缥缈的手,轻声说些什么——
“阿简,桑城好久没有下雨了,我都快忘了雨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阿简,你阿姐考试又是第一名,师傅说会读书的娃都能出城去看看。真想去看看,你说桑城之外,是个什么样子?”
“阿简,前几天我看到你弟弟了,他叫宋丹辰,长得可水灵了。你就算不喜欢你阿爸,也该去看看他吧。你要是愿意,我的身体可以借你用用的。”
“阿简,昨天阿爸去城里带了白馒头,好香好香,给你留了俩,要不要尝尝?”
“阿简,宋丹辰好聪明,你们姓宋的怎么都那么聪明啊?脑子分我一点不好吗?”
“阿简,我觉得我喜欢你弟弟,你说我该不该去追?”
“阿简阿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白雨的谈话开始围绕宋丹辰展开。
白雨是真的在追他,认真的。
但或许是心灵感应,我知道的是,宋丹辰不喜欢她。他在敷衍,甚至,打心眼里鄙弃着白雨。
我没有想法。
如果没有从小到大的相处,或许我也是鄙弃着白雨的。她这样的姑娘,如果没有长久的接触,你永远无法发现她的闪光点。
直到——
宋丹辰将她推倒在晒着辣椒壳的竹皿里。
他知道她会过敏,他知道那可能要了她的命。于是他不知所措,任由白雨浑身泛起红疹,然后,转身不知所踪。
那是我第一次恨起这个人。
我没有办法,只能附在她身上,强撑着几乎奄奄一息的身体将白雨带回白家。
那时候,她在一边看得心慌,一直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清楚。她不知道,即使是这样的身体,我依然觉得活着,很幸福呵!
到了门口的时候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抬起头,看到那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宋丹辰!”
他怔了怔,很久很久,眼里凝出一丝惊讶:“你……还好吧?”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不想却被白雨拉住衣袖:“阿简!”
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不知道她竟然卑微成这样。
我强忍着气回头去看那个少年。
他是我弟弟,我怎么也无法认同的弟弟。我有我的恨,本来无需迁怒到他身上,但他对白雨的态度却成了一根导火线。
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刻爆发:“姓宋的我告诉你,要么今天治好我,要么带着你看人低的狗眼,滚出十万八千里去。还有,我不欠你什么,宋连生欠我的,还有今天你欠我的,要是没有一个交代,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似乎是吓住了,白雨也吓住了。但十多年的生活,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