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杀了我的母亲和奶奶!那些该下地狱的山贼……畜生……”虞痉挛的抓紧容六的手,撕心裂肺地委坐在地。
宦虞说错了,杀死她母亲和祖母的绝不是山贼。山贼?没有这样精编规整的山贼,也没有这样纪律严明的山贼,也没有这么训练有素精勇善战的山贼。我看着那近五十人的编制,心底有些发凉。这些兵力几天前就埋伏在村落周围,估计是数天前章合或是新帝派出的,因为春一的遗愿很可能让他们听到了,那么我们来到这个山村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大,不说新帝,章合是肯定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超过半数的可能性的,并且他会将多半的追兵布置在这块地方。主子从出了国都,拒不向东,反而来了这个对他来说可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并且让容六发出信号,还以香囊为标志,明目张胆地告诉追兵:他来了!主子的用意我猜不透,他也许是想引出这些主力追兵,然后一举歼灭,为之后的逃亡减轻负担。可是!敌强我弱实力对比实在悬殊啊!而我如今也有伤在身,仅靠容六来对付数十精兵,这无疑是十分冒险的。主子怎么会作出这样失策的决定!
我别无他法,咬牙道:“容六,快带主子走……”
我的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身影从我身后窜了出去,冰冷的剑光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剑痕。
我失声呐喊——
“——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困兽
这是一场屠杀。一场不折不扣的屠杀。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储藏这样深的恨,如海一般深的恨意从他的刀尖流淌出来,和着鲜血与月光,刺进新一个身体里,带出的血珠在月光下飞出凌冽的光弧,洒在他的袍角。
转瞬之间他的衣袍,他的剑刃,他的发丝,他的眼珠无一例外都染成了鲜血的颜色。他像是一个疯子,三尺青锋困斗重重精兵。他又不像疯子,我没见过送死送得这么平静的疯子,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荒芜多年的死水,仿佛周围紧紧指着他的不是冷光凌凌的兵戈,又仿佛他剑锋之下的不是他的仇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堆无所谓生死的草木一般。
“容六,走……”我刚一发声,却被一道目光制止——主子酣战之暇,投来坚决而冷厉的目光。他在制止我们参与,他要独自与这数十人战斗。
“阿九姐……”容六踌躇的问,我握紧双拳,闭上眼,脑中回旋着那道目光。
睁眼,我握紧容六的手臂,道:“……一旦主子有危险,身死以救之!”
我目光紧锁着那个血战的身影,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想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我一无所知,他将自己藏得太深,我只能亦步亦趋追随着他的脚步,一分一寸地揣摩他的内心。我们的距离从来如此。从来如此。
长矛从他的身侧穿刺而过,他踩着轻巧的步点躲过,目无波动地将剑刃送进敌人的胸腔。他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血蝶,挥舞着封喉利刃,切割敌人的喉咙。
他脚下的尸体越累越高,他踩着它们,高高在上,像是一个王者一样。一个如同困兽一般的王者。
我那困兽一般的王,仅凭三尺长剑,横扫数十精兵,他站在不远处,阴冷的明月高悬其上,浑身浴血的他如同罗刹。
那场一个人的屠杀,甚至没有持续一个时辰。
战至后来,数名士卒纷纷丢下武器跪下求饶,他站在他们面前,冷漠地看着那些人。降者不赶尽杀绝,这是他一直以来学习的战法。可是他显然不想按照规矩来,他并无迟疑的抬手刺死离自己最近的士卒,抽出长剑,他对其他已经惊得乱作一团的士卒开口道:“起来。你们降或不降,我都不会手软。”
士卒们面面相觑,直到剑刃送入再一个同伴的胸腔,他们才恍然醒悟过来,一轰而散,疯了一样捡起兵器。
片刻后,他将剑锋抵上最后一个士卒的喉咙,目光一片漆黑。
士卒两股战战,涕泗横流,跌跪在地,匍匐在他脚下:“求您……求您饶命、饶了小人吧……”
他抽出被紧紧攀抱的小腿,沉默的看着这个匍地求生的人,看着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五官。他将剑尖划上那个人的脸,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但我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捕捉到了一丝令我震惊的情绪,那是一种极其深的悲伤,像是刀刻一般,狠狠划在他的眼角。
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我不知为何,心脏被针扎一般,我不禁脱口而出:“妫冴——!住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震惊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他转过头,漆黑的眼中有着浓重的悲伤,灼烧着我的心脏。
他就那样注视着我,手中长剑往下刺穿那个投降的士卒,高高喷起的鲜血洒在他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他张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
剑从他手中滑落,他眼睁睁盯着我,两腿不堪肩上重负,颓然倒地。像是断了翅膀的蝴蝶。
我挣脱了容六的手,踩着尸体,爬上死人堆成的小山,跪在他面前,面对着跪坐在面前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以前所未见卑顺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他看起来一碰就会随风湮灭。
我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他的肩僵硬得像石头。这石头一样的肩膀,以微不可觉的幅度细细地颤抖着。
“……主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角细细地勾起来,道:“……你也一样,和我一样。”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他抓起我的手,将他的剑扣在我掌心,然后握着我的手指,寸寸收紧。剑柄冰冷滑腻,沾满未干的血迹,一如他握住我的手掌。他伏在我耳边,轻轻说:“……用这个,把他杀了。”
我呆滞的顺着他的话:“……谁?把谁杀了?”
“你,你自己。”
他退后,注视着我。我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惨白而渺小,深深印在他的眸底。我就像是一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我自己?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轻飘飘笑了一声,缓缓的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周围远远围着村民,见他站起来,小声的哗然,不少人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是妫冴。”他对着幸存的村人说,声音坚定辽远,诏告着他自己的罪孽,“你们记着,让这个村庄生灵涂炭的人是妫冴,是前朝余孽,先君第三子,妫冴。”
我抬头仰望着他,他望着远方,楚歌四面的火光在他眼中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错觉
“我要让他们记住我,即使是憎恨,即使是恐惧,只要能深入人心,无论怎样的形象,我都要在他们的心上留下痕迹。百姓是健忘的,无论多么天翻地覆的改朝换代,十数年之后,他们就会忘掉,因为那是天家轮替,和他们天高地远,他们只会埋头营造自己的家庭。只有让他们切身体会到这场变革的冲击,他们才会意识到,这场宫变,波及面是整个国家,天家的事变,对他们也会有影响。他们记得住我,记得住妫姓一族所受的耻辱,我今后的路才能放手去走。为了这个,就算扼杀自己内心挣扎的那个自我,也在所不惜。”
这是主子迄今为止对我说过最长的话,他第一次对我坦诚,他的谋略,将他自己的名望都搭了进去,但他不在乎,他用对自己最残酷的方式,开辟出一条注定荆棘遍布的前路。
他阖上的双眼已不见那刺骨的寒光。但我的思维总忍不住飘荡回数个时辰前那在他眼里肆意蔓延的火光。
当时我们连夜出了村子,不知是不是我的心境——或者说是主子的心境大不相同,与先前仓皇亡命不同,一扫之前的茫然,这一次仿佛比之之前更有一种宿命之感,仿佛走得更加坚定,仿佛我们的前方确确实实是我们需要去的目的地。当然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少了一头老牛,容六把它拴在宦家的门前,可能是当时混乱之下,它咬断绳子逃走了。
出了山村我们没能走多远,因为主子突然晕倒了,一摸他的额头,那温度火烫得吓人。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只能找一处山洞以藏身。
主子高热来势汹汹,那热度让我们都措手不及。我让容□□处去找找有没有人家,自己只能在山洞里急的团团转。万幸,山洞旁有山泉水滴落,虽然不多,但是聊胜于无。我搜索全身,发现连一条手绢都找不到,这才头一次责备自己缺乏女儿心性。想着撕下衣衫上的布,却犹豫了,我只有身上这一件一套衣衫,破坏了就麻烦了,思忖之下,我将上衫脱下来,接住那点滴山泉,直到全部濡湿之后,才返回去,主子的脸已经泛着病态的潮红,呼吸略有些紊乱。 我将湿透的衣衫拧出的水接在主子的唇上,他的嘴唇干燥得都有些爆皮了。拧干了之后,我再跑出去接,如此往返三遍,主子眉头才稍许松散下来。
当我第四次打湿衣裳,转过头却发现主子的眼睛睁开了,那双拉满血丝,却依旧通透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那目光与平常不同,有着少见的恍惚,带着些模模糊糊的微妙情绪。它投向我,平静荒芜,但跳蹿在那眼底的篝火火光,却诡异地分外清晰。恰逢外间夜风袭入,火苗倏然伏偃,漂浮在那模糊目光上的唯一一星明光一刹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空洞——让我心里一紧。我手一抖,衣服掉到地上,我连忙捡起来,指尖尚未碰触到衣服,主子突然发声了:“你不是还有衣裳吗。”
我抬头,火堆的火苗已经重新涨起,但却印不到他眼中了——他将目光移到山洞顶部,用因高热而干涩喑哑的声音重复一遍:“你不是还有衣裳吗,再脱一件,用那个。”
我全身颤抖:逃亡路上容不得讲究,我们三个都只有身上的一套秋裳,我刚刚用了自己的外套,现在只有夹层的中衫,若再除去中衫,那便只剩里面的亵衣了——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让自己只着亵衣现眼于人前?
我颤抖地:“……主子……?”
主子定定地望着洞顶,默默不应声。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颤抖着双手去解开自己的衣带,一根,两根,三根。
当我将衣衫褪下肩膀的时候主子再次开了口,他说:“行了,停手吧。”
我连忙穿回了衣裳,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衫,拿到泉水底下细细地冲刷干净。我拿着浸湿的衣裳给主子擦脸,主子转过眼睛,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低下视线,不与他的目光相接。
“为什么不反抗我?你明明不愿意。”
我的手一顿,旋即继续:“您是主子。”
他冷笑一声:“惺惺作态。明明那时候,你叫过我的名字。”
我委身跪下:“未九僭越,请主子下罪。”
他目光在我头顶转了一圈,片刻后叹息一般说:“你一直这样把自己藏着掖着吗?你不觉得累吗?”
“……未九驽钝,未九不明白。”
“你明白。未九,你很像我,所以你一定能明白。你只是不敢让自己明白。”主子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深不见底,“你在害怕什么?”
我被迫迎接他的目光,让他那仿佛能穿透心脏的目光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我的心脏在他太过于柔软的目光下蜷缩成团,我不由自主地挣脱他太过灼热的手指,然而,他的手指倏然收紧,他的五官无限制的在我眼前扩大,我看着他过分漆黑的眼珠里清洗出来的我扭曲的面容,从心底里生出森然的恐惧来,然而就在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前所未有地冲击了我。像是一只蝴蝶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扑打着它柔软炽热的翅膀。
我瞪大了双眼,但眼前一片白光,看不到任何东西。陌生的吐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我只能感觉到脸上的汗毛顺风伏偃,然后争先恐后竖立起来,头皮如同豆腐入油锅一般炸开来,脑中空白一片——我记不起什么是恐惧,什么是震惊,甚至连此刻嘴唇上的触感,我都觉得遥远。
我只感觉耳朵里灌满了风,轰隆作响。
恍惚中,他的面孔拉远了一些,但又不太远,他嘴唇张合,气息倾吐在我的脸上,所以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然后他笑了一下,我看不太清楚,但模糊中我感觉他笑得很不寻常,至于不寻常在哪里,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等我找回了自己的思维,他已经闭上眼,看似安详地睡着了。视线下滑,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我的手指,松松的拢在主子的掌心。
我感觉脸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耳朵又在电闪雷鸣。
我缓缓的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然后飞快的握在另一只手掌心,指尖残存的热度灼烫掌心。
我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