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郁成疾的陈国老主将,扛不住秋老虎来袭,八月末的时候撒手去了,临走时不知是不是糊涂了,一味地抓着妫冴的手,不甘道:“打……打回姜国去!为我陈国……陈国……陈国怕是,要亡了啊!”老将军含泪瞑目。
老将军离世的消息在军中炸开了一片动荡,南陈军队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恰逢敌军进犯,南陈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一战过后,伤亡甚惨重,许多老兵跪在地上痛哭。朝中迟迟不来文书,为老将军请封的折子以及请援的折子递上去皆是石沉大海,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让南陈军心散乱,眼见着士气愈来愈低落,妫冴终于站出来,当着陈国周、陆、黄三个副将面前摔下一封战帖,道:“我不知道诸位还要伤怀多久,也不知道陈国是否走到末路,我只知道,若是任诸位再伤怀下去,这一场战必输无疑!到时候陈国才是实打实地要亡了!扶闻不过是为了辅佐陈国才出兵卖命的,若是陈国已无意输赢,那请尽早告知在下,在下好立刻领兵回国!姜国的战帖已下,三日后清河湾会战,是战是降,请诸位大人早些告知在下!”说完拂袖出帐,留三位副将面面相觑。
我担忧他说得会不会太过了,毕竟我们是外人,他拖起我的手说不会,那些人都是经历过生死的,现在需要的是当头棒喝,说得轻了反倒没作用。
我点头,余光瞥到一旁经过的赵副将,抬手打了个招呼,赵副将应了声,目光在我与妫冴紧扣的手掌间停了片刻,面色尴尬地疾步走开。
我有些脸红,道,赵副将这误会越来越大发了。
妫冴笑道,他倒不完全是误会。
如妫冴所说,南陈的副将们被当头棒喝之后,闭门不出,三日后再见,一个个面容邋遢,浑似做了几年难民似的,只是那目光却终于不是如活死人一般的混沌,都是一双双拉满血丝但亮得惊人的眼睛。清河湾的这场战,打的苦,敌方人数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打的有气势,比之之前老将军在时打得还有气势。还一点不寻常的是,陈国的三名副将,见天地往扶闻帅营里跑,整场战役的战术几乎都是在妫冴书桌上制定的。
这一役还是输了,姜国军打进陈国国境,形式大反转。战后几个将领大醉了一场,陈国副将醉得站都站不起来,周副将拉着妫冴的手臂,痛哭流涕,嚎道:“我等懦夫,守不住国门,可今后,姜国宵小胆敢往我陈国再迈一步,我等必碎其尸断其骨!”
南陈的副将敢说敢当,下次再战,形式更劣与从前,但周副将领着五千死士,冲在前线,以肉体凡胎挡住枪林剑雨,愣是咬住姜国军队,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姜国让他们疯狂的打法吓到,暂且撤兵。周副将被抬回来时,半边身子都不全了,手脚都断了一截,肚子被开了碗大的洞,我猛地一见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周副将咽气前,抓着自家兵士的手,说:“你们记着,便是成了这样,也不能让姜国再打进来一步!”
周副将去了,军中爆发出一声怒吼,旋即,又一声怒吼,片刻后,吼声一片,分不清是南陈军中还是扶闻军,男儿们的血气都是一样的炽热。
这个关头,南陈朝中又出了大事。陈帝荒废朝政,纵情淫乐,奸佞败坏朝纲,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暗杀了奸佞,一纸退位诏书送到陈帝面前,以相国王牧之为首的大臣组成联盟,带兵逼宫。陈帝退位后,软禁在行宫,陈帝无子,王相欲自立为君,遭众臣反对,最终拥立陈帝愚智的堂弟为新帝,王相把持朝政。王相摄政后发的第一封诏令,便是任命朝中大元孙上卿为将军,增派邓、柳两名副将,持虎符调遣十五万兵马,立刻奔赴前线。
这十五万兵力的到来令人大喜过望,而后连续两次胜仗打下来,军中更是士气激昂。只是新派来的孙将军不太受陈国四位副将的青眼,原因是这位孙将军乃是文官出身,平时总是端着官威架子,临战时也无甚经验,是以这群武夫比起孙将军那焚香调琴的大帐,倒更愿意往扶闻的帅营里扎堆。
接下来战局变得很是喜人,前线连连告捷,终于在十一月底,战争僵持整一年的时候,将战线重新推回了姜国边境。
这个时候,姜国那边突然来了一封书信,直送到陈国朝堂之上,那封信用烫金的大字写道:请和。
南陈朝中还没有消息,然而这封信的存在着实在前线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动。有不屑主战的一派,也有斟酌和解的一派。
其他人也就罢了,我发现消息传来的一瞬,在妫冴脸上看到了一丝犹豫。
当日军中几个将领就此展开了讨论,最终发现主战主和皆有人在,且势力相当,辩驳最后进行到激烈处,陆副将、柳副将、邓副将这三个性情烈的汉子在会议桌上大打出手,吓得孙将军躲进桌底不住地惊叫。
最后几个将领请妫冴来做定夺,妫冴垂眸片刻,说道:“别争了,是战是和,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妫冴在几个副将不解的目光下离开大帐,黄副将走近来问我道:“桂将军看起来不对劲啊,怎么了?”
我摇摇头,想了一想,跟了上去。
妫冴一直走到军营背后的山丘上,站在那里看火红的天边,我走过去,问道:“你很在意那一封请和信吗?”
妫冴看着远方,没有回答我,我沉默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回握住我。许久,他才开口,道:“许长生,若我不再复国了,你会怎么想?”
我一愣,顿了顿,道:“重点不是我怎么想,而是你怎么想。”
妫冴眼中出现一丝迷惘:“你说,我复国这一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看是对谁来说了。”
“那么,对于百姓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抬头看他,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想了想,道:“我觉得,是好事。”
“可是你看,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战火不熄,伤亡不止,民不聊生,这仅仅只是为了报我的家仇,仅仅只是因为我一个人的仇恨,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我摇摇头,道:“若只是为你个人的仇恨,这不值。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仇,这是国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可是这只是因为我自认为姜国是我妫氏家族的所有物,但其实呢?这个国家的土地是百姓在耕种着,经济是百姓在繁荣着,这个国家因百姓而生长着,而我,甚至是妫氏,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凭着什么去拥有她呢?凭什么让她因我而受难呢?”
“陛下,”我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掌,将它展开,我抚摸着那掌心的纹脉,道:“陛下,你拥有这个国家,这是这个国家的人民赋予你与生俱来的权利。百姓需要一个帝王,需要一个主心骨,需要一个旨意代表天意去承认他们,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地在这片天赐的土地上修养生息。你也看见了,一个军队没有主将时的混乱,主将代表的是一种力量,能镇得住这个军队里的人心,小小军队如此,那更别说一个国家了。百姓的心是散的,但帝王能让百姓的心聚在一起,以帝王为中心,这些聚集起来的心组成了国家。这是上古时便传承下来的仪式,早已融入百姓的血脉,同这个国家一道生长。其实你复国或是不复国,对于百姓来说都没所谓,你若复国,那么百姓苦这一时,往后,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帝王;你若不复国,那么今日停战,日后,待姜国再强盛,定会再起战火,章合是没有人性的,不会在乎百姓生死,那么到时候,百姓还是会受苦。区别只是,那一种苦更难熬些,还有熬过那一阵苦之后,他们会觉得值还是不值。你与章合,我更相信你会去在意百姓,所以,我认为,你比章合,更适合做这些百姓的帝王。”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躲闪地与他对视,他伸手将我纳入怀里,低声说道:“我会成为一个好帝王的。”
天边红霞渐渐地落下,我与他的心跳汇在一起,时间走得很慢。
“咳咳!”一声咳嗽。
我连忙推开他,转头看到赵副将眼睛瞧着别处,不自然地说道:“那个,孙将军说有事找桂将军,你们,额,先回去吧!”
说完赵副将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还来不及害臊,便莫名地被逗乐了:“我快想不起来赵副将正眼看我的样子了。”
妫冴低声笑,拉住我的手,往军营里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有时候同一章会再发一次,是为了矫正错字来着,时不时小修一下,待到完结,估计会从头再捋一遍。
☆、归顺
姜国送出的求和信,南陈迟迟没有回应,拖到开春时节,再拖下去士气都要被拖灭了,无奈之下,我终于寄给王牧之一封信:
“数年前,君许奴三愿,奴尚留两愿未许,今日斗胆,请君全奴一愿,愿君拒绝姜国求和,请君成全。奴叩谢。”
寄出时妫冴笑道,王牧之等的就是你这一封信。
我苦笑,王相国是不我们手上留有把柄。
果不其然,书信甫一送到,南陈便来了旨意,明言拒和。
旨意一下达,全军沸腾。性急的陆副将第一时间将战书送去姜国军中。
烽烟再起,战势一发而不可收。此番,三国皆是全力迎战,战火从陈姜边界处,一路烧到姜国内陆,那漫长的五个月里,平均每九天打一场仗,每个人呼吸都是带着血腥味
同战火一起在姜国纷飞蔓延的,还有一首不知从何处传开的童谣,童谣中唱道:“山菊开花八月三,月儿比人圆。烽火连天年复年,爷孙白头不相见,沙场几时还。新桂花开老樟断,风水轮流转。花下少年堂前燕,却是旧人还。”
不久之后的一场战役,姜国方面的主将是三朝元老,泰山级别的老将军,陈国方面是桂将军为主将,双方会战之时,桂将军少见地将头盔摘下,以示姜国老将军的尊重,据不少在场的士兵说,老将军方才神色还十分踞傲,一见着桂将军的脸,顿时“面如金纸,跟见着鬼一样”,还脱口而出“妫冴”这一名字,而桂将军却是神色入常,行礼后便重新戴上头盔。之后战役开始,老将军明显还不在状态,几番失神,战术失误,最后这位叱吒风云的老将军竟突然撤兵,战役莫名其妙地就迅速结束了。
但这一天之后,三军之中,一个个关于桂将军的谣言渐渐传开,谣言围绕着姜国老将军所说的那个名字,因为天下人皆知,妫姓乃姜国旧国姓,而自数年前姜国废帝前往封地途中坠崖身亡,妫姓一脉便只剩下扶闻国太后一人,而姜国三朝元老一见桂将军,脱口便出妫冴二字,再结合最近盛传的童谣细细一想,更是疑点重重,什么“新桂花开老樟断”,桂、妫音相近,而那“樟”则与姜国如今的国君姓氏同音,这不是暗指妫氏盛而章氏衰吗?而那句“花下少年堂前燕,却是旧人还”,更是意有所指。这样一联系,人人揣测,那扶闻桂将军,莫非是妫氏遗孤,来从章氏手中取回妫家天下?
对这个谣言,桂将军未作出任何回应,但在姜国军中,却悄然掀起了一股风浪。姜国军中不知是何人传出了一张从前祁越帝时期的皇榜,榜上通缉了当时的一位妫氏皇子,而据有些声称见过扶闻桂将军的人传言,桂将军的容貌,与皇榜上一般无二。
谣传愈来愈甚,后来姜国朝中下令清肃军中造谣传谣之人,风头被压了下去,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在交战之时频频窥视扶闻主将。
夏末之后,战争情况出了变故。变故首先出现在一场不到两万人的小战役上,这种小战役几乎天天都有,双方都熟练地摆开阵势,正待一触即发,忽然间,姜国军中一片躁动,片刻后,也不知是从哪里带的头,姜国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扔下了兵器。更让人震惊的是,姜国的将领见士兵如此,非但不怒,反而一阵沉默。沉默之后,那位将领突然大声向对面的扶闻将领喊道:“扶闻桂将军可在?”
扶闻将领一愣,让人请了后方观战的桂将军。桂将军策马前来,与那位姜国将领会面,那位将领道:“在下副将程飞,见过桂将军。”
桂将军道:“程副将有礼。副将唤桂某来所为何事?”
程飞抱拳一礼,道:“在下斗胆,想问将军一句话。”
“副将请讲。”
程飞盯着桂将军头盔,道:“敢问将军,可是妫氏遗脉?”
桂将军道:“副将缘何这样问?”
“军中盛传将军乃是妫氏后人,若真是如此,那你我如此自相残杀,岂非可笑?”
“副将所言差矣。”
“差在何处?”
桂将军道:“副将身后,是姜国如今的帝王;而在下,”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