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冷笑一声,看向坐在下首的妫姬夫人,妫姬夫人向我颌首致意,施施然起身,语调悠扬却带刺:“章大人好仁义,叔旻身体康健之时不见你归政于他,待到现如今叔旻病入膏肓之境,你倒是找急忙慌地要归政了!我姜家子息单薄,叔旻无后,待到哪日叔旻撒手人寰之时,可不知这江山要姓什么!”
章合顿默一瞬,及其正直道:“扶闻国母说笑了,我主受上天庇佑,必能福泽万年,何来江山易姓之说?”
“说的真是好听!这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叔旻寿限将至,你莫要再与我说那一套唱词一般好听的空话!”
“扶闻国母!”章合打断妫姬夫人的话,“我大姜陛下的名讳,岂能随意悬在口中!且两国之间,不言内政,您僭越了!”
妫姬夫人冷笑一声,道:“章大人,你只说我是扶闻国后,却不晓我是大姜皇女,先帝长公主,今上一母同胞的嫡姐吗?!我所言,句句都是我分内该言!”
“昔日皇女长公主与国母身份,孰轻孰重您比臣清楚!您此番言辞,是不是太强词夺理了!”
“强词夺理?章大人高看我了,妾身一介女流,哪里能强词夺您的理呢!我就是心疼我这个可怜的弟弟,年纪轻轻的,就得遭受这等罪过!”妫姬夫人以袖掩泣。
章合与一众大臣费尽唇舌,妫姬夫人却始终胡搅蛮缠,妫姬夫人毫无道理的一番话,却实实在在地拖住了他们,直到散朝,归政的话题都未能继续下去。
散朝之后,妫姬夫人备驾章合府邸,我扮作随从一道去。
隆重的仪仗吸引了街道两旁的百姓,迎在路边争相地看。
章合接驾入府,妫姬夫人一落座,环视了四周,冷笑一声:“章大人府里可真是清净雅致,这般朴素,倒不像是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摄政王了!”
章合颔首,口中道:“国后抬举。”
妫姬夫人笑而不言。悠悠地嘬了一口茶水,赞道:“好茶!”放下茶盏,又道:“这茶盏也非是俗物。”
妫姬夫人眼波悠悠地扫过章合,手拈着茶盏杯盖,一下下地轻拂着杯中的茶叶末子,杯盖同杯口碰触,清泠作响。
“章大人,你这般俭省,百姓见了,必是赞不绝口吧?但您这儿用度却处处精致,连这杯盏小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都是只有行家见了,才能识得的宝物,您做人,可真是里外兼顾,左右逢源哪!”
章合依旧不动声色,答道:“国母言重了。”
“言重?”妫姬夫人手中杯盏重重扣下,冷冽一声脆响,绕梁不绝,“章大人为人为官,手段了得,德高望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我哪里言重了呢?”
章合不言。
妫姬夫人起身,一步步地踱寸着:“章大人,您博学多识,您来告知妾身,这通敌叛国,把持朝政,谋害人君的罪过,该是怎样处置?”
“自是车裂于市,诛连九族。”
妫姬夫人笑,道:“章大人明鉴。章大人清誉有加,朝堂之上德高望重,自然是不会犯下这等罪过,只是章大人为人处世这般小心谨慎,若是哪天在市井流言中传出污蔑大人的言论,章大人可不得百般忧心了?”
章合眉间微动,面色如常:“国母哪里的话。”
妫姬夫人走至他面前,扬声道:“章大人位极尊荣,自然是不怕这小小流言的,只是人言可畏,民心难测,谁又知道那流言传去了四处,传到了某些迂腐的世家大族耳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章合声色不动。
“章大人,您是英雄豪杰,耐得住,妾身却是妇道人家,不爱讲虚话套词,我便敞开天窗说明话,若是您不想朝野上下出现什么不太好的流言蜚语毁您清誉,便成全妾身一个心愿,您肯是不肯?”
章合终于微微一笑,道:“国母尊位贵体,有什么吩咐便直接说与章某便是,何来成全一说。”
妫姬夫人也笑,道:“不是妾身言重了,却是这心愿,实在是不好实现,若是章大人不首肯,只怕天下间,无人能成全妾身了。”
“您说。”
妫姬夫人微笑愈甚,道:“我要大人,废除陛下。”
章合倏然抬头,目中冷光凌凌:“国母,您失言了。”
“妾身所说,非是戏言。我想大人睿智,必能懂我。”
章合目光深沉浑浊,默了半晌,却道:“长公主殿下,茶点已凉,可否请您在此稍候片刻,劳您的侍从随同下臣去取来。”
妫姬夫人微笑点头,回首对我道:“长生,去吧。”
我垂首,随同章合入了后堂。
章合步履愈来愈急迫,走了半道,忽然伸手拉住我,将我猛地拖入角落,死死扣住我的后脑,唇紧紧压下来。
我挣扎不过,随他去了。
片刻过后,他压在我唇上,呼吸紊乱,一字字咬牙说:“长生。”
“长生!”
他捏住我的肩,猛地拉远了我,眼眶血红地盯着我:“这是你的计划,你以为这样能救他?!”
“救不救得了,试过才知道。章合,这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便说你答不答应。”
“答应!”章合眼珠血光般的红,笑得狰狞,“当然答应!我只是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做什么,你还要怎样去救那个废物?你应当知道,那个废物病入膏肓,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我说了,救不救得了,不去试怎么知道。”
“呵。”章合笑,“你怎么救?让我猜猜,那日那道口谕是你拟造的吧?你将一切告知妫娓,让她阻止归政,又大张旗鼓来我府上,说这一番话,不仅仅是为了废帝吧?你还想做什么?你想要救他,可他若是在皇宫,必定是活不成,你想带他出宫?或者,”章合眼光如刀,“你想带他出国?”
“你既然猜到了,何必再多说。”
“那个废物去哪儿我都不管,我只想问你,”章合顿了一顿,语气森冷,“你是不是也想随同他一道出国。”
“这是自然。身为暗护,自当誓死跟从主人。”
“我不准!”章合一字一字说道。
我抬眼,冷冷道:“妫姬夫人一国之母,要在姜国各郡县散播些流言轻而易举,煽动造事也举手之劳,国都的大家世族不少,围剿你一个王府绰绰有余。章合,皇位已拱手让到你的嘴边,你可不要一时意气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哈哈哈哈!好!”章合狂笑,将我死死搂在怀里,手臂几乎要勒断我的骨头,他笑了许久,待停息下来,他调整了呼吸,在我耳边道,“你真是厉害,我的小丫头。”
章合回到前厅时,已是神色如常。
章合恭恭敬敬对妫姬夫人行了一个正礼,道:“长公主位极尊荣,下臣唯长公主马首是瞻。长公主所托之事,下臣必将办妥!”
妫姬夫人微微笑,道:“劳烦章大人了。”
“长公主客气。章某厚颜,想向公主讨个赏赐,不知长公主答应不答应?”
“章大人可真会打算盘,这样占便宜的事情做了,还想讨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章合抬手,指着我道:“长公主这个随从聪明伶俐,不知长公主可否赏给微臣?”
妫姬夫人眼波流转,轻笑道:“章大人好眼力,这随从很得我心,可不是随便能送人的,章大人想讨了她去,可也不知你受不受得起。”
章合笑:“不就是个奴婢,微臣怎么受不起?”
妫姬夫人轻笑一声:“既然章大人这么执意请求,那我便将她赏了你,章大人好好消受。”
章合作揖:“多谢长公主。”
妫姬夫人起驾,隔着人群递了个眼神过来,我向她轻轻点头。
很多事,是需要好好地做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翻译:节选自《礼记——冠义》,翻译如下:“人之所以成其为人,在于有礼义。礼义从哪里做起呢?应从举止得体、态度端庄、言谈恭顺作起。举止得体,态度端庄,言谈恭顺,然后礼义才算完备。以此来使君臣各安其位、父子相亲、长幼和睦。君臣各安其位,父子相亲,长幼和睦,然后礼义才算确立。所以说,只有行过冠礼以后才算服装齐备,服装齐备以后才能做到举止得体、态度端庄、言谈恭顺。所以说,冠礼是礼的开始。所以古时候的圣王很重视冠礼。 ”
“既然是成人的身份,那就要以成人的礼数来要求他。所谓以成人的礼数来要求他,也就是将要要求他做一个合格的儿子,做一个合格的弟弟,做一个合格的臣子,做一个合格的后辈。将要要求他具备这四个方面的德行,冠礼能不重要吗! ”——注释摘自“古诗文网”
注二:赞者:赞礼的人(此为度娘作的解释)。
注三:原文如下,文中并未照着翻译来,按我自己的想法作了些改变: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节选自《礼仪——士冠礼第一》
注四:原文如下: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节选自《礼仪——士冠礼第一》“伯”即是“伯、仲、叔、季”,表示在兄弟中的排行,“甫”是对男子的美称。
☆、了断
三月半的夜晚,总还有些寒凉。章合的卧室,却是暖暖融融的熏香。
章合给我斟满一杯,道:“难得我们还能一起喝酒。”
我端起酒杯,晃荡晃荡,杯中波光潋滟的:“道不同,无言佐酒,自然没有斟酌的缘分。”
“但缘分,有时候喝着喝着,就会来了。”
我抬眼看他:“若你想要这样随意来的缘分,那便如你所愿。”
见我一饮而尽,他眼中笑意浓浓的:“不管是随意来的,还是难得来的,不都是缘分吗。你总爱钻牛角尖。”
“谁知道呢。”
章合小酌一杯,像是极满足地叹息一声。
“要不要来一曲?”
“什么?”
章合微笑着从腰间拿出一枚陶埙,放在唇边。
他极擅吹埙,这首曲子也是他拿手的,但却有好几个音跑了调。
当初他第一次用这枚陶埙吹奏跑调的时候,本来伴奏舞剑的弥二情不自禁笑弯了腰。一众的兄弟姐妹们都笑话他,说难得看见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他也不窘不迫,微微的笑,宽大温暖的手掌轻轻摸着羞红了脸死死低头的我的头顶。
那之后他再没用过这枚制工粗糙音调失衡的陶埙,我一直当他是丢了。
一曲毕,他伸手抹去我脸颊边上的水滴,那双手一如既往地宽大温暖。
“想起什么了?”
“弥二。她舞剑的时候最美了。”
“还有呢?”
“笃三。他最爱看弥二舞剑了。”
“嗯。”
“春一。是他教我做埙的。”
“嗯。”
“还有章合。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人。”
“……”
章合把我纳入他的怀抱里,默默地抱着。
我听得他胸膛里心跳像雷声一样轰隆轰隆的,很响很响,响得我耳朵都疼了。
我问:“章合,你为什么救我?”
章合的声音混着雷声一道道地压下来:“因为不想你死啊。你死了,就不会痛苦了。而且你不想死,不是吗?”
“那章合,你为什么要‘杀’我?”
章合捧着我的脸,呼吸轻柔地扑打在我的脸上:“因为你‘活’着,我会痛苦。”
“我一直想让你快乐。”
“所以我才会痛苦。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权力,还有臣服。”
“对。我救你,以为你和我一样,你那眼神,让我以为你也渴求着权力,渴求着力量,所以我不想让你死,死了多轻松,你所渴求的这些东西,会让你这个小小奴婢活的痛苦不堪,和我一样痛苦。所以我救了你,当看自己一样看着你。但没想到,你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你是有强烈的渴求,但渴求的东西和我截然相反。你所渴望的,是爱,是温暖,是幸福。狗屁!简直笑死个人了!你当你是谁?渴望着这么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一天天的还活得那么开心自在,让人看了真是恶心!可是,小丫头,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会羡慕你,会嫉妒你,会去想,你的笑脸是那么让人感到轻松……很恶心的想法是不是?我也被自己恶心到了,可是小丫头你知道你有多厉害吗?你越来越让我无所适从了,你让我越来越心软,我极端恐惧某一天,我会变得只看得见你,变成一个没用的废物。”
章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