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王夫人又惭愧又焦急地喊了一声,那史湘云无父无母,娶了她实在对宝玉无益。
贾母只是冷笑,又看元春一直扫向地上的顽石,心知她要仔细瞧一瞧上头的字迹,以验证方才王熙凤是否帮着她做戏,沉声喝道:“元春,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元春不敢回头去看玉,紧挨着王夫人跪着。
贾 母冷笑再三,昔日看元春四角俱全、展样大方,如今只觉到底是母女情深,说到底,这元春还是向着王夫人呢,叹道:“如今你们娘儿两个好生去跟鸣翠说说话,叮 嘱她在姑爷跟前不可胡说。若是姑爷知道了,越发不肯跟咱们来往,亦或者府里传出什么两个玉儿的话来,我唯你们是问!”
元春不觉红了眼眶,疑心是王子腾夫人捣鼓出来的另一枚玉,待王夫人应了一声后,就道:“老太太,我立时将玉给宝玉戴上……”
“不必了,宝玉还养在我这,那玉日后再也不必戴了。”贾母闭了闭眼睛,满心酸涩地一叹,真真假假,到头来就连“宝玉”都是假的。
王夫人脸色登时煞白,贾宝玉不戴玉了,岂不就不是“宝玉”了?原本因那宝玉,四王八公多少人家断言宝玉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冷不丁地没了,旁人问起来,叫她如何解释?“老太太,若是宝玉没有玉辟邪病了……”
“那就你咒的。”贾母掷地有声地道。
王夫人不敢再说,元春也唯恐多说了,叫贾母越发动怒,满腹疑惑地决心去问一问王子腾夫人另一枚玉的事。
“老祖宗,老祖宗?”
冷不丁地窜进来两个头顶上编了小辫子,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小人来。
贾母见史湘云也做了宝玉的打扮,二人俱是面如满月、鬓若刀裁,不觉就笑了:“这是谁捯饬的?”
“是鸳鸯姐姐。”珍珠笑道。
贾母的笑意略淡了一些,时至今日,她还不能全然地信赖鸳鸯,“林姑爷如今人在哪?”
珍珠见贾母笑了,也便放宽了心,笑道:“姑老爷随着珠大爷向东边花园子里说话吃酒去了。”
“琏二爷没随着去?”贾母忙问。
珍 珠道:“方才还瞧着梨香院边上厨房里的管事来见二姑娘,二姑娘说二爷陪着老爷吃了饭,便去梨香院瞧瞧学生们,望见几个学生孝顺,见到好饭好菜不舍得吃,竟 是要偷偷地捎带回家给他们爹娘吃。二爷便叫姑娘给学堂里多添一些茶水点心。”瞧见地上的玉石,顺手捡起来,吹过又拿了帕子擦了,两枚都放在贾母手边的炕几 上,神态坦然地不似自己趁着无人瞧见将玉石丢在贾宝玉脚上一般。
贾母怔了一怔,“琏哥儿这事做得地道,叫咱们的小厨房里炖了汤,待傍晚孩子们读书读累了送去。”
“哎。”
“再去请琏二爷过来说话。”贾母心事重重地道。
珍珠又答应了,有意避嫌地出门指派了鹦鹉出了垂花门去前头请贾琏来。
鹦鹉过去了,回来后说:“趁着中午东府那边吃宴席没人嚎丧,二爷看书呢,等有人嚎丧了,他再过来。”
贾 琏拿架子又不是一次两次,贾母虽有些恼火,但也耐下性子来,自己歪在榻上叫珍珠拿着美人拳捶着腿脚,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果然听见东边飘来的嚎丧声,睁开眼 睛洗了脸,就听贾琏来了,忙叫人弄了一桌小菜配了惠泉酒来,望见贾琏头上并未戴冠,依旧用玉簪子挑着头发,一身广袖白袍好不风流洒脱,心叹贾赦膝下竟然冒 出棵好苗来。
贾琏从外间进来,瞧见贾母坐在炕上,炕几上摆了一桌酒席,笑道:“老太太要请我吃酒?我不爱吃这个,鹦鹉,去警幻斋拿了一瓶子西洋葡萄酒来。”瞧见炕内窗沿上摆着两枚莹润如酥的通灵宝玉,便伸手去拿,“还当是有人胡说,原来宝玉的玉当真有了两块。”
贾母尴尬地一笑,只说她这也有西洋葡萄酒,就叫鸳鸯去拿酒,又看贾琏挑了一块就往怀中揣,因心气王夫人又蒙蔽又算计她,也不拦着。
贾琏是习惯了把玩那玉石,将玉石给珍珠后一时觉得腰上轻飘飘的,才重新又挑了一枚顺眼的揣着,侧身在铺着红毡条的炕上坐着,待鹦鹉拿了那红艳艳的葡萄酒来,又将二人的酒都斟上。
鹦鹉、鸳鸯、珍珠几个站在地上,个个面面相觑,不解贾母怎地要请琏二爷吃酒了。
“我敬祖母一杯。”贾琏这话是真心实意,不愧是从孙子媳妇熬过来的,忍功非寻常人能比。
贾母笑了一笑,只略抿了一口,就叫人还给她换了惠泉酒,见贾琏微微摇晃着酒杯,似乎在品酒,待他品完了,又叫他吃菜,“这几样是你姑姑叫人捎来的南边的小菜,还有些苏州的意思。”
贾琏笑道:“但凡离了本土,这味道就不同了。”
贾母只是笑,又张罗着叫鸳鸯拿了贾代善昔日的一匣子帽正、带头给贾琏送去,见贾琏吃得惬意了,这才问:“琏哥儿,你为何不跟你林姑父多说说话?”谁人不爱攀附权贵,若不肯,又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便必要有个理由不可。
贾琏见贾母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地请他,微微摇晃着酒杯道:“老太太可知道姑父为什么忽然升了官?”
贾母摇了摇头。
“那今日王家人来,可曾提起义忠王府?”
贾母道:“跟义忠王府有什么干系?”
“义忠王府要坏事了,且,八成要坏在姑父手上。”贾琏又抿了一口酒。
“何苦做那得罪人的事?”贾母这样积年的老人秉持着的是以和为贵,只觉得虽做官也不该去得罪那些大有来头的人,似义忠亲王这样身份的人,怎会是个光杆,一想就知道他身后有一堆的人呢。
贾琏坦言道:“孙儿正是因知道此事,偏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宁可远着林姑父。”只是疏远了林如海就以为万事无忧,实在太蠢顿太被动了。谋事宜早不宜迟,他当思量出个对策防着忠顺王府才好,只是在这之前,该刹住贾母等人,叫他们留在府里别轻举妄动给他添乱。
贾母叫苦不迭,连忙问贾琏,“可是从许家听说的?”
“许家怎肯无故说起这个?我在内阁瞧见林姑父上任前后,又是龙台寺大夫告老,又是御史丁忧,心觉不妙,就要再翻一番文告,许家尚书瞧见了,略问了我一句。”
“可有法子脱身?”贾母赶紧又问。
贾琏摇头苦笑道:“如何脱身?那些个人若好对付,何至于没人肯接手?要么顺应圣人的意思,得罪一群人再升了官,虽看似得了圣心,但圣人难道能一直护在他左右?要么临阵脱逃,不得圣心,这辈子断了前程。”拿着筷子搛了一块鸡瓜放入口中,慢慢地品着其中滋味。
贾母默念着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趋利避害地道:“如此,反正他们林家要远着咱们,咱们也先远着他们林家吧。”
贾琏一怔,心道贾母能在林如海升迁后,依旧远着他,他才敬贾母是条好汉。
☆、第54章 东府炫富
东府的哀乐、哭丧声不住地传来;贾母靠着湖蓝缎子引枕静静地看着自斟自饮的贾琏,不觉恍惚起来,只觉她是当真老糊涂了,如今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已 经废了;贾珠空有才学,但在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且身子也不好;宝玉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出息了,如今贾家不靠着贾琏,又靠谁呢?
林如海的事是大事;贾琏断然不会在这事上跟她开玩笑。可见;林如海是当真要去捅马蜂窝了;而那王家是想叫贾家劝着林如海不要去捅。
贾家夹在里头左右为难;如此;不如借着如今名声不好,家里又“没个”能拿主意的男人,且韬光养晦,既不跟义忠亲王亲近,也不挨着林如海站着,待这事尘埃落定了,再瞧着如何。
“琏儿的把兄弟过年时来,也没好生说说话。等东府的事没了,我做个小东,叫你们兄弟几个好好聚一聚,在一起做做学问。”贾母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慈祥笑着。
贾琏咽下口中的酒水,“多谢老太太。”
贾母满面笑容,瞧见还剩下一枚玉石,也有意装作毫不在意地道:“还有一块,琏哥儿也拿去玩吧。”
贾琏一笑,贾母言下之意,就是说日后贾家再没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通灵宝玉了,她若承认了这个,才是真真正正的放弃偏心二房,真正服软了。想着,便伸手也将那玉石揣在怀中。
“老太太、琏二爷,林姑老爷要告辞了。”撒花毡布帘子外,鹦鹉报道。
贾母立时招手叫了鸳鸯过来,低声道:“送给林姑老爷的东西,一律减半,对林姑老爷说我想起了姑太太、玉姐儿,多吃了两杯酒,落了几点泪,不忍再见他。”
鸳鸯忙点了头,立时吩咐下去,许久又领了人端来东府那边送来的菜馔,对贾母、贾琏道:“林姑老爷已经回去了,东府大爷给老太太送了酒菜来。”
“叫大姑娘看着回礼吧。”贾母笑着,拿眼睛去看站在地上给贾琏布菜的鸳鸯,瞧着鸳鸯眉眼含笑,水灵灵地穿着一件葱绿纱裙立在贾琏跟前,就对贾琏笑道:“琏儿,回头将鸳鸯带回去吧,你房里只留下几个粗笨的丫头照看房子,哪里像话?”
擎着酒瓶的鸳鸯手一抖,忙放下酒瓶跪在地上,脸上涨红道:“老太太,您这是……”
“快起来,莫非你还瞧不上琏儿不成?”贾母笑了,再看贾琏依旧吃酒吃菜,对她的这句话并不诧异也不欣喜,越发下定决心亡羊补牢,将这孙子笼络住。
“我情愿留在老太太身边,一直伺候着老太太。”鸳鸯赌咒发誓,只觉贾母是还疑心她才要打发她走。
贾琏放下了筷子,瞅了一眼在一旁捧着茶盅的琥珀,在琥珀手上接了青花茶盅,漱口擦嘴后,起身道:“多谢老祖宗赏赐。”又微微弯腰对鸳鸯道:“行了,随着我去吧。”
鸳鸯对上贾琏的眼,不由地心中一荡,先有些被迷惑,随后却又想如今金彩已经做了大总管,自己何必跟那些眼皮子浅的学,还要磕头不肯,听见贾母冷哼了一声,只得起身面上泛着绯红地随着贾琏向外去。
一路上鸳鸯几次三番要说话,又羞臊地说不出口,跟着贾琏从穿墙游廊进了警幻斋,只听贾琏说“告诉赵天梁,鸳鸯终于归了咱们了”,心里立时疑惑她来了,为何又要告诉赵天梁,那“咱们”二字又何解?
待 进了贾琏屋子里,见贾琏煞有介事地在明间里将一枚通灵宝玉放回腰上宝蓝绣绿萼梅香囊中,另外一枚丢入正燃着的三足玉熏炉中又拜了一拜,又见全禧、全禄拿了 杏仁茶、捧着面盆帕子进来,越发地束手束脚,不知该去帮着贾琏洗脸,还是将自己的志向说出来,毕竟以金彩如今的身份,将来她也算是大有可为的人。
“琏二爷,我是不……”
还不曾说完,就听一阵玉佩铿锵、靴履拖沓声,金彩夫妇、赵天梁,另有一个抱着鸳鸯剑的柳湘莲便过来了。
金彩家的见过了贾琏,喜忧参半地拉着鸳鸯,忙问贾琏:“二爷瞧瞧老太太这是个什么意思?”
金彩道:“据我说,老太太这是向二爷示好呢。她必是琢磨着鸳鸯若是二爷的人,就将她送来,以示不再追究她那些箱子的事;若不是,送来了,正好笼络了二爷。”因鸳鸯终于从贾母院子里出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鸳鸯成日里留在贾母身边提心吊胆,也巴不得出来,只是此时出来了,又闹不明白如今该怎么着,扭手扭脚地站着,又见赵天梁一直拿着眼睛看她,微微扭过脸,待见他还躲躲闪闪地偷看,心里害臊地摇了摇金彩家的手。
金彩家的听说贾琏特意叫了赵天梁来,哪里还不知道贾琏的意思,见赵天梁生的浓眉大眼、体格魁伟,也算是相貌堂堂,又是贾琏奶兄,心里便也有两分满意,握着鸳鸯的手,就笑道:“二爷如今要如何安置鸳鸯?”
“赵嬷嬷如今也管些内宅事务,可惜她不识字,鸳鸯既然识字,不如先去帮着赵嬷嬷,日常住在后院我那院子里,替我打点些鞋袜即可。”贾琏坐在太师椅上,捏着一枚黑棋,踌躇一番,将那一子落在面前棋盘上。
贾 琏没有收她的意思,鸳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瞧见赵天梁那双贼眼当着贾琏的面就偷看个不停,猜出必定是不知哪一会子自己被赵天梁给瞧上了而赵天梁也胆大包天 地跟贾琏求过她,她原也不肯留在警幻斋中做了贾琏的房里人,心觉赵天梁并无不妥,此时忙谢了贾琏。没了心事,煞有兴致地将俊俏的柳湘莲多看了两眼,啧啧惊 叹贾家之外还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这才随着金彩家的、赵天梁去赵家见赵嬷嬷去。
“明儿个二爷去宁国府吊丧的祭礼都准备妥当了,送殡的车马、并下榻的村子、寺庙都打发人收拾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