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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平城飘起了大雪,很快就把皇宫变成了洁白莹澈的琉璃世界。小腹已经微微凸出的阿昀,在宫人的扶掖下,站在飞灵宫的门口。天地茫茫,她的目光也茫茫:母亲手植的那棵梅树,裹着一层冰绡,枝头却有饱满的芽包,看来,一到二月,还会开出一树花来。
“阿昀!”谢兰修在廊下等她,见养育了十二年的女儿缓缓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呆滞,谢兰修心里悲愤难过,不顾宫人的劝阻,踏着刚刚扫过的冰渣,来到阿昀面前,努力笑着对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昀终于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事儿?会有那么多可恨的人?为什么要我毫无准备,亲自去受这些背叛和欺骗?”
她对母亲,毫无戒心,因而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任性责怪。谢兰修泪流满面地揽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像她婴儿时经常会吐奶一样轻柔地拍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终于摇摇头道:“世上太多不如意的事,可我私心盼望,我的阿昀永远不去遭遇。她心里能常存着单纯的快乐,不被那些污浊沾染。可是,我错了!……”
她刻意营造了一片乐园,让小阿昀快乐地长大——只是一切来得太快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教会女儿如何识人,如何猜疑,如何坚强地面对背叛和欺骗,如何在异国的后宫使用权术,她居然就已经嫁人了!
火室(即现在所说的温室,魏晋时就有)中长大的牡丹花,催开时耀目的鲜妍,可稍见风雨,便会摧折陨落,落一地狼藉。
她们抱头痛哭了一会儿,贴心的阿萝为她们披上斗篷,指了指笼着炭火的内室,表示“里头暖和”。谢兰修抹掉了女儿脸上的泪水,又抹掉了自己的,和声道:“进去说。你如今有了身子,就算为了孩子,也当格外地保重自己才是。”
虽然痛苦,但毕竟也就这么就过去了,阿昀心中的疼痛已经磨钝了,只在偶尔想起来时才有些针扎般的感觉。她在温暖如春的宫室里,吃了几块谢兰修亲手制作的点心,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了。怕自己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她抢在谢兰修的问题出口之前,先问道:“阿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还好。”谢兰修点点头说,“太子监国,与我这样的后宫妇人无关。我听说牧犍对不起你的事之后,日日在后面佛堂里为你念经,也茹素了近半年。你放心,只要你好,我就好。”
阿昀点点头说:“我也听阿爷说了,幸亏太子阿兄及时把消息报到,阿爷派的御医很是得力,没有他及时的救治,我还不知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我要到东宫好好拜谢太子阿兄!”
谢兰修笑着听着,但笑容隐隐有些苦涩。因为,她没有对女儿说真心话。
这段时光,她在异常的痛苦中度过,常人都以为她的憔悴和焦虑一定是因为生死未卜的女儿拓跋昀;并没有人知晓,她内心更担心的却是亲生儿子——太子拓跋晃。
作者有话要说:
☆、取彼谮人
在拓跋焘征伐北凉的期间,国都平城都由太子拓跋晃监守,但太子实际并无实权,因为实权还掌握在崔浩、古弼等拓跋焘笃信的大臣手里。
古弼性子直率而无礼,朝堂之上,他经常对坐在御座侧边听政的拓跋晃挥动着玉笏,大声地诉说他的见解,几回见他口水横飞,嘴角都要讲出白沫来。而与他政见不同的大臣,古弼一旦被惹急了,几乎是伸手就打,半分情面都不留。坐在低矮坐席上的拓跋晃常有种错觉,如果自己驳斥了古弼,只怕他那拳头也会砸到自己的脑袋上。
更可恶的却是崔浩。崔浩有古弼最为唾弃的“汉人的奸柔”,平素宽袍博带,摇着羽扇,一脸摸不透的淡然笑意,可是行事时亦是强势的。他的强势与古弼不同,他的道理一套又一套,总要说得人无言以对为止。有时太子稍加反对,崔浩就冷笑着说:“太子殿下!臣前几日才为殿下讲的那段史书,殿下难道忘记了?古来……”最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拓跋晃,加上最令人着恼的一句:“殿下想想,若是殿下此举为陛下归来所知,会怎么样呢?”
拓跋晃从小在父亲的棍棒和呵斥中长大,疼痛和害怕是他童年记忆中最多的内容,所以当他仰望天宇的时候,总感觉平城的蓝天也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时常盼望着有个亲娘能在他疼痛害怕的时候搂着他哄一哄——就像沮渠贵人哄三弟拓跋翰一样——但是抚养他的皇后赫连琬宁虽会为他流泪,说出口的却永远是冠冕堂皇的套话。
他愈发想念自己那个从没见过的亲娘,晚上躺在最轻柔的丝绵缎衾中,他却会冷得缩成一团,自己抱着自己的肩背,假装有亲娘在抚慰着他。可惜,晨起的阳光总是来得那么早,他在自己想象的温暖抚慰中还没有足意,身边的侍宦就过来恭敬地相请:“殿下赶紧起身吧!误了早晨读书的时候,陛下又该生气了!”
父亲征伐北凉的时候,他又借着问棋的名头,去了几回飞灵宫。那里总让他感觉轻松温暖些。不过他是已经成年的太子,谢兰修是他父亲的妃嫔,周围总是很多人随侍着。他听见谢兰修含着温情问他:“太子近日可好?”
“好。”他连忙回答,警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
谢兰修带着些同情的笑意,指了指棋盘上某一处:“那么,这里的昏招太子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被她说了,可听起来一点不觉得刺耳。拓跋晃苦笑道:“确实是昏招。我看这一片都是白子围着,心里只想突破开来才好。”
谢兰修凝视着棋枰道:“围着就让他围着,并不碍大局。如果殿下实在想突破,也只能寻一个地方突破,这样左冲右突的,不是反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拓跋晃觉得她投过来的目光有种看透他的智慧灵性,心里那些憋屈的话忍不住想说,但看看周围的人恭敬肃立着环侍,他心里害怕,那些语词一个都出不来。
倒是谢兰修解语,看了看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泰然地问道:“殿下是不是想问,左右两片围着的白子,先突破那片为好?”她见儿子愕然地点头,心下揣测着他遇到的问题,想了想答道:“直来直去的,看似冲撞猛烈,其实都有破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纠缠不清、看不分明的,若是一不小心被绕进去,就会出大问题。擒贼擒首,须得想仔细、想妥善了,才一发制敌,不留后患。”
太子似懂非懂,心里迫切的疑问又不敢问,手指在棋案上漫无目的地划着,最后苦笑道:“多谢母妃指教。这盘棋已经下到这个程度,估计是输定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要通盘重下,才有胜算。”
谢兰修笑道:“太子见解极是。不过不用妄自菲薄,棋局一盘输了,可以再来一盘,说不定下一盘就赢了?”
太子拱拱手离开了。谢兰修收了脸上的笑容,对阿萝道:“我想歇午晌,你一个人陪我进去吧,其他人我嫌闹得慌。”
宫室的门被阿萝紧紧闭上,谢兰修忍着心里的惊惧,到窗边看了看才对不会讲话的阿萝道:“阿析如此愁苦,只怕遇上了大问题,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帮他才好——后宫里,闭目塞听,养金丝雀儿一般养着我们这些人,防着后宫干政是不错,临了我是一点主张都拿不出!”
她枯坐在榻上冥思了许久,突然对阿萝道:“就说我想念故人了,邀请崔司徒家的贵妾吴氏进宫做客,一起烹调鱼羹。”
朝中能掣肘太子的,八成是崔浩,只是崔浩身为太子太傅,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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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绫为崔浩生了两个孩子后,丰腴了一圈。谢兰修很久没有见她,两个人倒是絮絮地聊了好久。直见日头到了树梢上,该是准备午膳的时候了,谢兰修笑道:“今日有上好的洛水鲤鱼,迢迢地送过来,还很新鲜呢!我宫里这些北地的侍女没有善于做鱼羹的,生生地浪费了不少好材料。今儿我们干脆自己动手,图个乐呵。”
吴绫听了不由挽袖道:“好!天天牛羊肉,我也吃腻味了。今天叨扰娘娘的好食材,我来动手就是。”
当时歌谣:“洛鲤伊鲂,贵于牛羊”,洛河鲤鱼的滋味鲜美,堪称天下绝味。而做鱼羹又格外讲究,只用鱼腹上两片肚当,再拔去大骨,余下的是粉嫩的鱼肉,肥腴甘鲜,腌制片刻后下入汤中只滚上两滚,肉质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而汤汁清洌。最后汆入烫好的嫩冬笋和胡荽胡葱等,立刻一室鲜香。
吴绫洗净双手,惊喜地笑道:“这样的绝味,竟然让我尝到了!真是托娘娘的福了!”
谢兰修抿嘴笑道:“我们原是好姊妹,这些年来往也稀疏了,难得见一次,当然要以最好的东西来共享才是。只是你别嫌我一直冷落了你。”
她为吴绫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鱼羹。吴绫吃了一片鱼肉,便啧啧赞叹不绝:“了不得!我只差没把自己舌头给吞进去!”
谢兰修对阿萝道:“这样的天气,饮些醴酒更好。你去拿一小坛我藏着的白醪,加干姜和安石榴的那种,稍稍热一热。”
少顷酒到,吴绫笑道:“今日我真是享了大福,吃了宫里的美食,还饮了宫里的美酒!”谢兰修知道崔家的夫人是范阳卢氏的女郎,素以闺阁法度严明而着称,吴绫虽是生了儿子的贵妾,在家受拘束一样不会少——饮酒便是大忌。她饮了两小碗酒,面色就酡红起来,说话也没有先时利索,但还是忍不住要喋喋地赞叹:“我们一起的姐妹里,到底数你家世最高,也到底数你命最好!“
谢兰修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嫔妃,其实也不过是妾室。而我这里见不得人的苦楚,说了你也未必知晓。我倒是羡慕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多好!”
吴绫笑得有些放肆:“嗐!宫里女人,生公主不比生太子好?贺皇后生了太子便遭赐死,花朵儿般的年纪!”
谢兰修见事情有些入港,便笑笑说:“女儿毕竟是人家的人,再是公主,嫁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多久能见一回。说到太子——太子吧,倒是一个好孩子呢!”
吴绫不屑地撇一撇嘴:“太子狂妄,我见我家郎主回来叹了多少回气。”她带着些神秘凑过来说:“那日我家郎主在我寝卧外头的书房读朝中的奏疏略节,我听见他在那里跺着脚生气,说太子小小年纪,竟然也想学着弄权!推荐了一帮子私人任哪些郡的郡守——这我也记不分明了。”
谢兰修脸色略略泛白,低头掩饰地喝了一口鱼羹,擦了擦嘴角才又问道:“太子监国,任用几个私人,怎么会叫崔司徒大发雷霆?”
“还不是不听话么!”吴绫醉话说得像大话,“我家郎主,早就有人选送报上去,据他说,都是他千挑万选的,不少都是世家大族,若是因太子的人占了高位,他的人不能任郡守,而只任郎吏,就是屈才了。后来,太子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了一番,大约也都是不欢而散吧?”
朝中任免人事,各怀私心,谁都不敢说自己全然是不避亲嫌,谁都不算冠冕堂皇。但是毕竟崔浩职分为司徒,用人是分内之事;而太子拓跋晃安插私人,就有结交外官的嫌疑,说重了,简直可称是有不臣之心!
谢兰修心里有些打鼓,却依然笑着问:“崔司徒生气还是生得有道理的。太子小小年纪,还是好好学着做事要紧。”
吴绫道:“可不是!听说太子心胸亦颇狭窄,对家里兄弟都不友爱,上回在陛下面前进谗,说二皇子的不是,陛下听信了,一怒之下打了二皇子一百荆杖,养了一个多月才养好。我家郎主说,若是太子真的这样冷血而无道,只怕陛下需早作打算。”
谢兰修更是听得虚汗直冒:太子已经娶妃了,这种“打算”只怕只有“废立”一件。而古来太子,被废之后,绝不可能再安安分分做个太平王侯,一辈子只怕要在阴暗囹圄中度过了!她强自忍着心里的担忧,笑着对半醉的吴绫道:“若是这样,太子真是可惜了。——你今日好像喝得有些过量了,还是在我这里将就一宿?”
吴绫大约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摇摇手道:“不必不必,我家主母家法最严,我可没这个胆子敢独宿于外。求娘娘赐一盏椒醋汤,我清醒一清醒,该回去了。”
谢兰修道:“我倒忘了。那也不敢留你,得趁着日头还早回去。不过我们今日这番谈论,若是你家主母听了只怕也是了不得的!”
吴绫道:“哪敢让她知道!就是我家郎主,我也须得瞒着!不然,任凭谁说我一句‘多话’,再有儿子,也只能是下堂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