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修不过是后宫低等的嫔御,她的消息来自阿萝。日日累积,竟也勾出一些人的命运曲线来:新婚燕尔的始平公主很快怀孕了;赫连定占据平凉,击败并俘虏了拓跋焘的爱将奚斤;拓跋焘雷霆震怒,斩杀阵前不利的几位将军;拓跋焘真的准备放手让赫连昌前往平凉,与兄弟相残夺回帝位……谢兰修心里为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始平公主担忧,身怀六甲的她,将会面对怎样的未来?
前线战事不可期,而拓跋焘焦躁忙碌之余,也很少再来飞灵宫;纵使来了,不过一夜敦伦而已,仿佛尽了夫妻间的任务也就完了。
转眼到了仲春,平城的山水绿润起来,空气也渐渐温暖湿润,有时春雨方至,虽然不似江南春雨细密绵长,但也随风潜入,让半夜醒觉的谢兰修恍然间有了回家的错觉。
已经那么久了!偶尔还会梦到小时候,她与姐姐都是阿父谢晦的掌上明珠,从小受尽疼爱。姐姐性格沉静些,还能坐下来弹琴、读书;而她却是自小儿欢脱淘气,在家坐不住,飞到东来飞到西,一听要学纺绩刺绣,就蹑手蹑脚地往外头溜。而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树上有各种果子,枝头有各色花儿,林间藏着鸟雀,草丛躲着促织……她满怀欣喜地捧了一怀“宝贝”,进门时正好看见她的乳母急得抹眼泪,而父亲皱着眉头的脸还是宛若玉琢,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弛然,旋即一把扯过她,斥道:“你去哪里了!大家一阵好找,都急坏了!看你弄得一身这么脏!”
小兰修偏着头,眨巴着眼睛,突然嬉皮笑脸地腻到谢晦的怀里:“阿父!我今天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东西?”
小兰修脏兮兮的小手捧出一个小小的柑橘,颊边笑涡若隐若现:“阿父,我尝过了,可甜啦!”
谢晦啼笑皆非,见兰仪在一旁偷笑,便故意板了脸道:“陈郡谢氏,出才女谢道韫,不出你这样的疯丫头!乳娘,去外头寻根杖子过来!”
乳母求情,谢晦只是不允。小兰修扁着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稍稍一眨,就落下一串儿,看到的人无不心生怜惜。谢晦从乳母手里接过那根还没有小指头粗的黄荆条,犹豫得看了又看,便听耳边娇声嚎啕。谢晦放下荆条,毕竟气不过,伸手揍几下屁股,然而下手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问:“以后可还敢了?”
“不敢了!”
事情也就罢了。
慈爱的阿父突然间披散下一头人人艳羡的乌亮长发,布衣麻履,容色憔悴。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记忆中的他永远是临去荆州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心里却想象过无数遍,煊赫的谢氏一族,被诛灭没落,心高气傲的父亲心里该有多痛楚。父亲的脸渐渐变幻,不知怎的,与另一张脸重合起来。同样白如冠玉,同样修眉凤目,同样看起来谦和温润而才智过人。他说:“阿修,这世上做皇帝的,也有说不出的苦处!……”
她喃喃道:“陛下!我阿父没有对不起你!”
他说:“阿修。我心里也为你痛!……”
谢兰修痛苦地摇摇头:“陛下不必说了。我们没有尘缘,陛下自当保重!”
她的泪潸潸而下,耳畔有人在沉沉地唤她:“阿修!阿修!”她觉得自己在说话,可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现实与梦境渐渐分离而明晰起来。确实是有人在耳畔真切地说话:“阿修!醒醒!”
她一睁眼,眼帘被另一张脸撑满了,熟悉而又陌生。她遽然惶恐起来,看看外头天色尤亮,才明白自己昏昏然睡了个午觉。面前低垂着头的拓跋焘神色温柔,轻轻抚抚她汗湿的鬓角:“阿修,你做什么梦了?一直在喊我?”
“我在喊……你?”
那厢暖暖地微笑:“是呵,一直在喊‘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满足某人点菜。不过有点生硬。实在是难塞啊。
☆、兴亡看饱
此陛下非彼陛下。
谢兰修有点心虚,翻了个身,擦擦额角道:“我还喊什么了?”
“听不清。呜噜呜噜的。”拓跋焘笑她,“原来你也有做梦说胡话的时候!”
谢兰修道:“这有什么奇怪,做梦发呓语,再常见不过嘛!”便想起身。
拓跋焘轻轻按住她,而后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枕着头,仰望着屋顶的梁椽:“阿修,陪我躺一会儿。”
谢兰修这会儿才真正从梦境中走出来,少不得应对面前的君王,便依旧躺下,侧过身子靠着拓跋焘的肩膀,轻声道:“陛下这阵忙于国事,很累吧?”
拓跋焘点点头:“累极了。累心!”
谢兰修伸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堂,轻声道:“那好好儿歇一歇吧。什么都不想,身体也会松乏些。”
拓跋焘道:“你给我唱唱歌好不好?”
谢兰修脸红着说:“我只会吟些乐府的小曲儿。”她觑觑拓跋焘,他微微地点点头,闭着眼睛准备聆听。谢兰修捡着大家都熟知的曲子轻轻地吟唱起来: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
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
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
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朱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
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
鲜云媚朱景,芳风散林花。
佳人步春苑,绣带飞纷葩。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
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歌曲宛转多情,柔媚靡靡,伴着她清亮的嗓音,低低唱来,格外动人情思。回环往复的曲子好久才唱完,谢兰修回头一看,拓跋焘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的他呼吸平稳,神色放松,眉头不再蹙着,细看他竟也有弯弯的长睫,嘴唇棱角分明,却带点嘟着。
谢兰修伸手去抚他乌黑浓密的长眉,孰料她只轻轻一碰,拓跋焘的眼睛便倏然睁开,亮得仿佛射出明厉的光。他看到面前是谢兰修,才松弛下来:“原来我竟然睡着了。刚刚还梦见自己裹着皮裘,睡在帐篷里,心里还在奇怪:明明四处漏风,雪花都能飘进来,怎么一点都不冷?”
谢兰修笑道:“佛狸,你太辛苦了!这些年南征北战,只怕松都松不下来了吧?”
拓跋焘苦笑道:“停不下来。我有时也想,我好歹是个皇帝,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看看歌舞,建建园林,享享清福?可是我们四面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我一松懈,边关就要告急。我只有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服了,真正做了霸主,才能安心地卧在榻上,甜美酣实地睡个好觉。”
他已然清醒过来,目光炯炯,再睡不着了,但还是贪恋此处温柔乡中片刻的宁静闲适。好好地躺了一会儿,眼见外头日头有些偏西了,才恋恋不舍道:“我要走了,还吩咐崔浩到华显宫谈些事情,不能耽误了。”他低头在谢兰修唇上轻啄了一下:“御医说你身子需要调养,乖乖吃药,不许再喝冰凉的酪浆了。我已经叫人到南边给你买最好的茶叶。还想吃点什么就跟我说,我想法子给你弄来。”
谢兰修道:“贺昭仪这阵身子骨怎么样?御医倒是一直在给她用药调养,可是我怎么觉得……”
拓跋焘愣了愣神,看看谢兰修说:“宫里御医,不经他人假手管理——你是说御医无能?”
谢兰修忙说:“妾哪懂医理!不过听说贺昭仪小产亦是因为体寒,御医却仍用凉药为她降火,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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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来到华显宫,崔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拓跋焘抱歉地笑道:“朕迟到了,午后小睡了一会儿,不曾想就睡失了觉。”
崔浩顿首笑道:“陛下连日宵旰操劳,臣亦是于心不忍呢!”
拓跋焘便问这几天来忧心忡忡的要事:“赫连定如今情况如何?我们的探马是如何回报的?”
崔浩道:“赫连定奸猾,一头派人与我们和谈,又说想迎赫连昌回去,仍把帝位归还于他。一头和刘宋勾结,想对我们做成犄角包抄之势。”
拓跋焘连连冷笑,却没有发怒,只是挑挑眉道:“他这一举动,是想让赫连昌知道么?”
崔浩道:“赫连昌虽不聪明,也没有蠢到晋惠帝那般。自古丢了位置的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的?兄弟说起来亲密,其实杀戮心最重,他能不明白?——他自己就是这般上位的!所以,赫连定这一说,只会让他猜忌更重,想借我们的兵马,打退赫连定,再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拓跋焘冷笑道:“极是!我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不过,赫连昌此人朕也不能信任,这次攻打平凉,虽让赫连昌去了,但朕亦要御驾亲征,在后头监督压阵。还有刘宋——”他目露杀机:“假装和我们化干戈为玉帛,送美人、丝绸等佯作和谈。其实在背后和朕的敌手们眉来眼去,就指望着朕忙于边境,无暇自顾,好偷偷摸摸夺回洛阳、虎牢、青州等地。他刘义隆以为朕是那等眼孔浅、愚蠢无能的昏庸君主,见到这些东西就会忘了家恨国仇?!”
探马来报:赫连定和刘义隆缔结同盟,相邀一同灭掉北魏,甚至预先瓜分了北魏的所有土地,约定恒山以东属刘宋,恒山以西属胡夏。崔浩自己也是汉人,说到这个关节就不做声了。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不过对刘宋先不能着急,他占着长江以南的富庶之地,虽以南人孱弱,不是朕骑兵的对手,但是奸柔自成,又据着长江天堑,朕也不能莽撞动手。还是先对付赫连定吧。”
“是。”崔浩低头道,“陛下英明!”
“天降神鹿,是福祉祥兆。朕心头两件大事,必然功成!”拓跋焘仰望着大殿穹顶,目光聚焦处却似乎穿过宏高屋宇,远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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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次挥师西北不过两个多月的休整时间,北魏大军再次秣兵厉马,整装待发。皇帝拓跋焘亲临督阵,笑语晏晏中把一支精锐先锋交到赫连昌手中,道:“舅兄,要让你辛苦!打下平凉,杀了赫连定,你还是大夏之主。”
赫连昌干笑几声,看看面前那支矫健剽悍的骑兵,个个神色警觉地望着自己。他毕竟也是沙场上拼杀过的君主,心知这样一支队伍,实则与自己无关,然而自己又有第二个选择么?
谢兰修在后宫亦是忐忑,不过这次拓跋焘压阵,所以前线传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不会有她所怕听到的噩耗。赫连定敢和刘宋同盟,拓跋焘就更胜一筹:周边北凉、西秦都已向他称臣,都可以驱使,虽然小支部队不成大器,但骚扰得赫连定的边境不安,四顾不暇。
接着,怒气勃发的赫连昌,亲自来到平凉城下,大骂赫连定谋夺皇位,霸占嫂氏,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佞臣恶弟。平凉的守军毫不示弱,一句句骂将回来,丝毫不把赫连昌当做他们曾经的皇帝。气得赫连昌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攀过高高的城墙,把弟弟赫连定揪出来碎尸万段。
拓跋焘毫不着急,用人马困住平凉城,时以仲夏,城外劫掠所获粮食丰富,城内却没有那么幸运,非但存粮不够,而且死人之后瘟疫横行。赫连定无奈,带着一小支贴身人马冲出重重包围,向更北处逃跑。这样一支队伍,一心只想着逃跑,早已没有战斗力。拓跋焘派了一百人就追上他们,打击得溃不成军,当场活捉夏国的末代帝王赫连定。
此刻的拓跋焘,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带着他这支常胜之师,雄赳赳回到了平城。
一同回来的,有三个人最引人注目:
一是败军之将奚斤,拓跋焘深恨他兵败丢脸,将他罢去职务、剥夺爵位,降为炊兵,命他扛着酒囊饭袋从平凉步行回到平城,一路人人耻笑。
二是夏国新帝赫连定,绳索捆绑,坐着囚车而来,一到平城,便行献俘仪式,对他极尽羞辱之能,最后斩于市集(1)。
三就是夏国废帝赫连昌,拓跋焘没有处置他,但也没有兑现当时“重当大夏之主”的承诺,只是把他晾在会稽公的府邸里。
至此,史上再无胡夏,建国之君赫连勃勃曾经意气比天高,誓将自己这支匈奴铁弗部逐鹿中原,称霸天下,没想到这妄念不过存了两代,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子,终于使这一氏落了个白茫茫的真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把战事简化了,实际赫连定还多奔逃了一阵,四处躲藏,但最终命运是一样滴。
☆、婆娑世界
皇后赫连琬宁,换穿一身洁白布衣,赤着双足跪在华显宫门口。终于望见拓跋焘的车驾,她挪了挪发麻的双腿,心中万千慨叹,纠葛如缕,在凝望着自己的夫君下辇车之后,深深地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