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不觉,已是泪湿衣衫,闻听屋中,呜咽之声不绝,终于一个供奉出来指着谢兰修骂道:“你这是作死不成?!什么胡虏!什么荒州!什么节义!什么忍辱!……你仔细!这样大逆不道的曲子,不要断送掉你的小命!”
作者有话要说: (1)北魏封皇后,必须要手铸金人才能被认可。因而,铸金人也是封后的代称。
☆、万物刍狗
谢兰修却没有忌惮,横目道:“蔡文姬在匈奴帐中唱《胡笳十八拍》都没遭匈奴人的忌讳,倒是你这里,怕我们唱点诗歌么?”
那供奉吃了一噎,又不敢拿她怎么样,抖着手指道:“你别欺我不懂!你自然是胆大妄为不怕死的东西,拿汉室的歌来咏今朝的事,将来罹祸,怕也不久远了。”旁边女子们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则声。
“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死,不过是葬身荒野,为鸟虫所食。到平城,不到平城,人生亦不过终有一死,纵然说是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实则结局有多少不同?”谢兰修紧了紧斗篷,听见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心里冷笑,站起身来对那供奉说道,“你若惧怕,不如这里就杀掉我,我好歹还埋骨故土,来世睁开眼睛,尚且看得到这煌煌世界。”
供奉知道谢兰修的身世,也辩不过她,只冷冷笑道:“你是逆臣的女儿,说出来的自然是悖逆的话头,我却不与你计较。你倒是要埋骨故土,只怕好好的宋国土地,不屑于掩埋乱臣贼子呢!”
谢兰修顿时气得毛发倒竖,然而双泪直流怎么也说不出驳斥的话来。倒是一旁一个正在给马匹喂食夜草的、兵弁打扮的男子说道:“何苦来!如今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谁与谁又有不同?”
谢兰修不曾料到魏兵中也有懂《道德经》的,然而此时一腔怒火却要有个宣泄的地方,冲着那小兵道:“我自然与你不同!我父亲蒙冤,我的家世却是清白的。如今我虽身为奴隶,心尚且自由。你读过两句书,只知道和稀泥,并不论是非曲直,岂不是不通道理么?”
那小兵笑了,夜色中,只见他脸上绽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声音也朗脆好听,带着些回音般的清越调子:“如今我也蒙冤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身在藩篱,心自由不自由却在自己。”他走近几步,似乎要打量谢兰修,谢兰修不由倒退了半步,又怕自己露了怯,狠狠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的年龄,星光下看不清肤色——应该不甚白皙,眼眸又圆又大而且明亮,深深的双眼睑,深褐色的乌珠似乎有星光映射在里面,坚毅如刀琢的颌角,略削的下巴,未曾留须,脸颊上青色的胡茬遍布到耳畔。英俊是英俊,谢兰修却撇了撇嘴。她的父亲谢晦,是朝中出了名的“傅粉何郎”,长眉入鬓,清须三绺,说不尽风流倜傥的美貌儿郎;而曾经芳心暗许的刘义隆,其实长得颇有些类于谢晦:白得发青的皮肤,两颧淡淡的晕红,清隽瘦长的脸颊,凤目中柔光如流,眉宇间清气四逸,髭须也不大浓,上唇刚留了一些,越发衬得唇弯笑软,恰是谦谦君子,玉石温润。
心里胡思乱想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小兵发了话:“天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
谢兰修带着些薄嗔,紧了紧斗篷,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雄鸡方唱,谢兰修便从乱梦中悠悠醒转,屋子里是在地上随意铺设蔺草席做成的通铺,屋中七八人一夜睡眠皆俱不佳,同室的几名女子便有些抱怨之意:“挤是挤死了!”“一夜听得外面马嘶声,吵人!”“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臭的铺!”……
谢兰修起身理妆,也不大高兴梳洗,身上穿的退红襦衫昨日在车上辗转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不得已开箱子寻了一身浅青绿色的长衫,系着紫色绢裙,终嫌不便,不得已提着裙角,去河边浣洗刚换下的衣服。
早晨的河水还很冷,虽然秋水不至于寒冽得刺骨,但手刚一放进水中,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上游便传来轻轻的一声笑。谢兰修抬头望去,晨光中见一个散穿着青灰色袷衫,系着玄色裤褶的高大年轻人牵着缰绳正在河边饮马,定睛一看,不就是昨晚的那个小兵么?
谢兰修有些不想理他,别过头去,那人却厚着脸皮自己来了,到了谢兰修身边,爱抚地拍拍马颊,马顺驯地偎在他身边,口中嚼着嫩草。那人问道:“你起这么早洗衣衫?”谢兰修欲待不回话,终又觉得不大礼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那人蹲在谢兰修身边,撩起水擦了擦脸,谢兰修眼角余光看他,果然是熟麦色的肌肤,额角鼻头还有些粗糙,倒是两颊光润——毕竟是年轻人。
谢兰修挪了挪身子,略略背过,那小兵大方主动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袁涛。你呢?”
谢兰修扁了扁嘴道:“奴谢氏。”
“陈郡谢氏可是望族!你是哪一邑、哪一支?”
谢兰修又扁了扁嘴:“你们北人知道什么!”
叫“袁涛”的那人自顾自笑道:“我知道当年对付前秦苻坚的不就是陈郡的谢安老爷子?还有才女谢道韫也是陈郡谢氏。还有谢玄,还有他的孙子谢灵运,还有谢朗,还有他的孙子谢晦——”他话音刚落,谢兰修就满脸怒气站了起来,手中的衣衫湿淋淋的,水直接滴在她脚面上,她也浑然未觉。
袁涛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住了口呆在那里。
谢兰修提高声音道:“今世之人,你就不能称表字么?”
袁涛小心翼翼道:“是,谢宣明公。”
谢兰修听到父亲名字,顿觉心里委屈蓬发出来,伸手按住下眼睑,不让热泪流下来。袁涛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朝着河水发呆,少顷瞥目急遽地看了谢兰修一眼,谢兰修正在拭泪,眼角余光还是发觉了他眸子中不可言说的警惕之意,谢兰修心中有些气馁,抱着盛装衣物的柳条篮,道声“得罪!”匆匆到河水的另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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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又行了十几日,那叫袁涛的小兵大约是专门派来跟随十数名进奉的女子的,一路上骑着他心爱的高头大马,一副懒散的神情四处张望。谢兰修有时打开辎车的小窗,见他轻轻摇着手中的马鞭,随着马的颠动而晃动着,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呆望着天际,似乎在想什么。
这日又到了长亭,一行人下来就餐,谢兰修问供奉:“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供奉说:“快到江州了。”
谢兰修一怔,过了一会儿试探地又问:“那下面是走郢州,再转雍州和荆州么?”
供奉一愣,点点头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谢兰修见那供奉一脸懵懂的样子,不大愿意答话,过了会儿才说:“这一路绕远了。”
供奉苦笑道:“可不是!我先想着,要一路好走,莫过于从广陵再经彭城,然后折向西北的平城。不光费时少些,而且广陵胜境,也真想去瞧瞧。不过,说是上头这么命令下来的,我们也没有法子。”
“这个命令,可没按好心!”谢兰修道,瞥眼看见袁涛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知道他在听他们说话,故意乜着眼道,“说起来要求和,却把我们大宋的要塞之地都打探了一番,算什么?”
供奉脸色一白,急急道:“噤声!这话是可以乱说的?!”
袁涛挑了挑眉梢道:“不料你这个不出门的小娘子,还懂山河堪舆?”
谢兰修冷冷道:“只准你懂么?”
袁涛把嘴里剔牙的一根草茎吐掉,径直来到谢兰修身边,供奉见他手握着刀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惊惶,强笑着说:“小郎!小娘家说话,没有禁忌的!”袁涛却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你当我是老虎么?”偏着头上下仔细打量着谢兰修,俄而露出赞许的神色:“南边果然是毓秀之地,这样一个养在闺阁的女儿家,竟有这样的见识!你还有什么能耐?”
谢兰修厌恶他这种似乎想把自己看穿的犀利眼神,别过脸道:“你们不过把我们当玩器罢了!”
袁涛在长亭边一块沙地上,抽出腰刀,在地上曲里拐弯画了几道线,谢兰修皱着眉头一看,虽不大清楚,也看得出是江淮两道水域,又有几道线隔开江南和中原。临了袁涛用刀尖点一点沙土,自语道:“这是建康,这是平城,这是荆州……”抬头目视谢兰修不语。
谢兰修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觉得他直直的眼神令自己有点紧张,低了头不说话。袁涛突然用军靴在地上一阵乱蹭,把刚刚画上的几道线条尽数蹭得一片糊涂,眼神也不似刚才犀利,显得散淡模糊了许多,露了牙齿笑道:“我们陛下一定喜欢你。”
“呸!”谢兰修脸一红,别转头啐了一口,想想还是不服气,又扭过头对袁涛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谁稀罕你们陛下!”
袁涛笑道:“宣明公生前一定把你宠坏了。”谢兰修瞠然回首望他,袁涛忙解释:“宣明公是乱世英雄,不世出的奇才,谁人不知!你么……”他含蓄地一笑,“我也猜的。”
谢兰修扁了扁嘴,终究没有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与君折柳
这番邂逅,让她和袁涛的距离似乎小了许多,二十里为亭,四十里为驿,行道辛苦,好在有这番默契地相伴,竟似远年知音一般。谢兰修常在辎车的窗户里望着前方骑马的他,背影修长而健硕,与刘义隆的颀长羸弱不大相似。袁涛有时热情如烈火,有时沉静似夜海,所到之处,必定望空念念有词,几回经过丰收的农田,还会怔怔地抚过金黄的稻麦,甚或捻着肥沃的泥土发着呆。只有遇到长亭小驿,停下来打尖休息的时候,袁涛才一脸孩童般真切的微笑,过来与供奉或谢兰修聊一聊天。
有一回谢兰修晚饭后无聊,用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张棋盘,实心圈圈算黑子,空心圈圈算白子,自己与自己摆起棋谱来,袁涛见状大为技痒,先是与谢兰修摆弄泥上的棋局,后来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石头围棋,素帛棋盘,缠住谢兰仪下起棋来。
袁涛棋力并不算弱,只是谢兰修曾堪与宋朝国手徐羡之匹敌,袁涛基本每次都是体无完肤地败下阵来。每逢这时,袁涛不似平常的风趣大度,反而皱着眉头小孩子似的叫着“再来!”非输到月上树梢,谢兰修哈欠连天不肯奉陪为止。
大约一行皆是跟着袁涛的步履,他偶有停在驿站一天,只为与谢兰修杀上两局,其他人也乐得在劳顿的旅途中,让自己暂时歇上一歇,洗晒衣物或濯发浣足,少有的享受一回舒坦。休憩的驿站边植了不少垂柳,甫入黄昏,虽有些凉意,一钩新月挂在柳梢头,颇觉清朗。谢兰修在棋盘中落下一枚黑石琢刻的棋子,袁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枚黑子下得实在刁钻,欲待不理,下面只消落上几个黑子,就把黑方的好局势连成一气;若是理会了,自家好容易贯穿起来的一片棋,马上活眼堵死,兵溃一方。
谢兰修好整以暇地看着棋局,抬眼看看袁涛,不自觉地又把黑子放到牙齿边轻轻叩击起来。
袁涛听着这琅琅的清音,抬头望望谢兰修。谢兰修狡黠一笑,道:“我们来赌一赌好不好?”
袁涛道:“我败局已定,再赌,你不是稳占便宜么?”又有些好奇:“赌什么呢?要是我赌得起,就与你赌。”
“自然不让你为难。”谢兰修起身到袁涛身边,背着手,声音故作俏皮,其实有些颤颤的,“你这边不是败局已定么?我和你换子,我来执白。若是我赢了,你满足我一个要求。”
袁涛很快闪身到了黑方的位置上,含笑道:“什么要求,只要我能……”
“你能!”谢兰修点点头说,“一路上艰难,总免不了有人生病,也许会有死亡的。你若在黑方上输了,就让我……让我当个‘死人’吧。”
袁涛摸向黑子的手一顿,抬眼望向谢兰修,谢兰修给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憷。袁涛似是沉思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扯起左边唇角露了一个不太真切的笑容:“你有这样的念头,就不怕我当真让你做死人?”
“死在故土,我也无怨。”
“何苦……”袁涛定定地望着黑方的局势,俄而一笑,“那要是你没能赢呢?”
谢兰修并没有想好自己会输什么,愣了一会儿道:“那任你提条件。”
袁涛另一边唇角也弯了上来,是一个调皮的笑容:“那你就与我做老婆。”
谢兰修气得捶了他一记,见袁涛一脸孩子似的纯真笑容,挑了挑眉,食指和中指间捏了一枚黑子,正在等待自己落子,谢兰修拈起一枚白子,虽然心中早想明了了,还是仔细又看了看棋局,才在刚才自己落下那枚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