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晚不去三姨太那边么?”阮月华在梳妆台前坐下了,问他。
郎元山穿戴很整齐,不像是要留宿的样子。他站起了身,来到阮月华身后。阮月华正拆着发髻呢,她停了手,转回身看着他。她知道郎元山这么晚了还等在这,必是有什么事要同她说的。
郎元山拄着手杖,身子微微前倾着,他说:“我只同你说一件事,郎家的家规,在谁面前都一律适用。只要她是郎家的人。”
“老爷说的是……”阮月华有些心惊,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郎元山说:“残害郎家子嗣者,死。”
阮月华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碎了。
“老爷!可是乾南……他那个样子,你我怎么忍心?”
“做一个当家主母,该有主母的气魄和长远打算。我以为这不需要我教你。”郎元山拄着手杖一步步走远了。
阮月华忽然在后边问他:“老爷,坤北的事,你也别再拦着了……如果你答应,那我便做。”
郎元山已经走了许久了,阮月华还僵坐在凳子上。这小凳没有靠背,她坐得腰酸背痛浑身发冷。宝薇给她披了件衣裳,替她梳着头发。
宝薇忽然说:“夫人,大少奶奶留不得,便留不得吧。自作孽不可活,留着她,也只是更加牵绊着大少爷。与其让大少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让他死过一次,再重新活过来。”
许久,阮月华靠在了宝薇身上,她说:“可是我这样做……分明就是在我的两个儿子里边做了最残忍的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南儿有愧啊……”
“夫人,那你又能怪谁呢?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还能护住一个的。老爷的心,实在是……”
大清早的,可儿揉着眼睛问锦缡:“小姐,那到底是什么曲子嘛?你又放了一夜……”
锦缡笑笑,坐下来等着季逸云一起用早餐。王妈只着人摆了一副碗筷,说:“太太让转告小姐,她早饭不过来用了。”
锦缡问她:“我娘不在?”
王妈点头答:“是的,太太一早出去了。没说什么时间回来。”
锦缡一听快速用了些,带着可儿慌忙出去了。
季逸云在锦宅里等了快十天,转眼小年将近,然而郎坤北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明白,虽然阮月华出面来赔不是了,但是郎坤北没动,郎元山作为一家之主也没有及时表态,很显然不只是锦缡同郎坤北两个在较着劲,便是他们背后的锦家与郎家更是在较着劲。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锦缡肚子渐大,而她也不见得是能经得住这样拖下去了。季逸云给郎坤北递过话去,说是约在今早见一见。
两人约在兴庆街茶楼见的面,季逸云到的时候,由于是清早,茶楼里还没有什么客人,清净得很。
郎坤北已经到了有一会了,李子林一直在楼下等着,见了季逸云便引着她往楼上走:“锦太太,您请楼上去吧。东文,你去通知少爷一声,就说锦太太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谈判
陈东文走在了季逸云和李子林前头,麻溜地上楼去了,踩得楼梯板子咚咚直响。陈东文的脚步快,季逸云才走到一半呢,郎坤北就从包间里出来接她了。
季逸云的脚步在楼梯上顿一顿,她仰头看着这个男人。仿佛昨日他还是那个穿着开裆裤被她抱在怀里使尽浑身解数哄着,可是怎样也哄不好的小孩。这个郎家的小二,小时候真磨人呢。可是现在,他是比她高了那么多的大男人了,是个在她面前稳重有余成熟睿智的男人。
季逸云看向他的视角,变化得太大。一夕之间,他们长大了,而自己老了。
只是季逸云想着,这个男人,也终究要抢走自己的女儿呢。她唯一的女儿。
郎坤北又走下来几步搀着季逸云的胳膊,说:“婶婶请。”
茶楼里边修葺得很好,墙上还挂着名家的字画,桌上也摆着点心零食。看着客人进来了,堂倌很快送上来沏好的热茶。是季逸云一向爱喝的茉莉花茶。
季逸云解下身上的大氅,正要去挂起来的,却见着郎坤北已经伸手过来了,他略一弯腰,季逸云很自然地把衣裳递了过去。
季逸云问了他一句:“这些日子忙么?”
他点头:“不满婶婶说,我是昨晚上刚回来的宁夏,很快还要赶回东北去,恐怕这一阵子都要这么两头跑了。”
季逸云两手捧着茶杯,有些烫手的,她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的确是忙,不过再如何忙,总还是能安排出来时间操办一场婚礼的吧。”
郎坤北坐得很端正,姿态也一直很恭谨。“时间不是问题,婶婶。”
季逸云温和地笑笑,慢声道:“时间于你不是问题,可是于她就不一样了。已经快四个月了,她变得能吃能睡,小孩子更是发育最快的阶段,她的肚子啊,几日不见便要大上一圈。我都开始做些小虎头帽子、小肚兜、小鲤鱼鞋。本还打算做些小夹袄,但是算一算临盆的日子应该是来年六月份,不急着用的。”
她抬眼看看郎坤北。
郎坤北微垂着头,默默听着,看不太清他的面色,只是能确定他是在听着的。然后他说:“是么。”
季逸云捧着热茶饮了一口,声音里透着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溺爱:“阿缡最是个粗心的孩子,可是对待她自己的孩子她却是再没有的细心。前晚急着叫我来看,说她的孩子在动了,在拿小脚丫踢她呢。我便笑她,孩子动了该是多正常的一件事,她却偏要同我犟嘴,说那是第一次,她真实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肚子里,是健康的活泼的,是有生命的。”
郎坤北觉得心底火热的温度迅速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心里头热乎乎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难受。他笑一笑。那笑是苦涩的。
季逸云留心观察着郎坤北的反应,趁热打铁道:“初为人母,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傻地护着。我都不明白她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非要留下这个孩子不可。还跟捡了块宝似的,经常对着肚子喃喃自语。她是我生养的,外边看着是显赫的锦家大小姐,更是在如今这男权社会里前无古人的女司令、女大帅、女军阀,可是我便没见过,有哪个女子是跟她一般的命运!坤北,我本是不属意你做我的女婿的。”
郎坤北静静听着,听见这话时,他点头答:“我知道。”
“不为别的,单单只一样,你们的性子,很难长久。莫说是她就连我,面对笑安的死都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打击。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她会这般真心接受这个孩子,至少能说明,你在她心里是不同的。只是或许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觉得喉咙里梗着些东西,对于眼前的这位长者和她所说的话,他不得不换一种眼光去看待。她的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独特的美,当这种美加上慈爱的笑容,便是另一种宁和的感受。
他想,当锦缡老了的时候,也是会拥有这样的一种美吧,或者更胜。
这个拥有智慧的女子,继续说道:“那么,坤北,我们便都开出自己的条件吧。”
终于等到了她这句话,郎坤北却觉得犹豫,他心中暗叹,最高明的计策本是攻心,而她则掌握得恰到好处。
他心思一收,抿了抿唇,说:“婶婶,我想我们有共同的利益诉求,那便是孩子要生在郎家而不能落在外头,婚礼也要尽早办。但是她的态度您最清楚不过,我也要顾及郎家及父母的颜面,请婶婶恕我无礼,现在,我还不能登门提亲。”
季逸云渐渐拧起眉头:“阿缡做出的事情却实有伤郎家体面,但是在这其中你们两人实难分出孰对孰错。要锦家带着大了肚子的女儿上门提亲求你们郎家收下她?坤北,这个要求过分了。”
郎坤北坐得端正板直,整个人也略显刻板冷硬。“婶婶不妨说说您的条件。”
季逸云很干脆:“好。第一点,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今后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何步田地,你都要护她,这一生。”
“我答应。”
“第二点,今后锦郎两系势必合二为一,那么,你的继承人只能是缡儿肚子里的孩子。”
郎坤北也是毫不犹豫:“我答应。但是,婶婶,提亲之事便是我的态度。并且,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正是她今早的所作所为。”
季逸云这一路走得十分匆忙,不住地催着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已经能够猜得到锦缡去干什么了。回去一问,果不其然,锦缡趁着她外出的空当去了麒麟潭。
季逸云气得将清荷园里外的东西砸个稀巴烂。珠儿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她从没见一向端庄持重的太太发过这般大的火。
冬日路滑,幸好最近不曾有过大的降雪,不然这些路非要封死了不可。可儿伴着她在车子里颠簸了一个上午,午后一点多才到了麒麟潭别苑。
锦缡到现在根本顾不上腹中饥饿,只觉得头晕眼花,吐了几口酸水。
然而锦缡怎么等,也等不来父亲的一句话。锦澜城甚至根本不见她。
可儿本来与锦缡在外边等,可是腊月天寒,便是院子里的梅花都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锦缡更是受不住这份冻的。后来还是柳泰来请她进了大门,在外间里等着。
锦缡趴在门上往里边喊着:“爹爹!我求爹爹好歹见我一面……见我一面,缡儿有话同您说的,爹爹……”
柳泰来无奈地说:“大小姐,老爷是不会见你的,你就只管回去吧。老爷近来身子仍旧不好,你这样喊叫扰了他静养,回头病再重了,大小姐的心如何能安呢?”
锦缡扔旧趴在门上,她的声音已经降到很低了。可是她想,爹爹会听得到的,因为这屋子太安静了,连落下一粒尘埃的声音,锦缡都能听得到。
“娘素来敬重爹爹,您的话她肯听的……况且在她心里边没人比得过爹爹的,爹爹只要表个态,她一定不会反对。可是爹爹,我真的不能嫁给郎坤北,他那个人,太贪心了,他会把我的一切都夺走的!”
包括她的心。她只是想把它给自己留下。可是郎坤北不会允许的,他要夺走它……
锦缡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最终父亲也还是没有见她一面,没有说过一句话。锦缡坐回返程的车子里边就哭了。她在可儿怀里哭得很伤心。
就连武宁都差点急哭了:“司令,您可别伤心了,这对身子不好……不是还有季老爷么?咱们本来就没对老爷抱多大希望的,咱回去直接就奔季家,求求季老爷,没准他能帮上忙的。”
回城的时候天上飘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时间一长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车子行在上面没有来时的颠簸却在崎岖的路段上禁不住打滑。武宁吓得直冒冷汗,可儿也是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司机更是绷紧了全身的弦掌控着方向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眼看就要进了城,前面一段路上的陡坡最是让司机犯难。锦缡决定下车走过去,吩咐司机只管好好开车不要顾虑其他。
可儿先从右边下了车,与武宁两个守在车门口接锦缡下去。锦缡本不敢大意,见两人架势十足就放心伸手过去,她身子本就益发笨重,这一来忘了脚下,恰好踩到冰鞋子一滑。
武宁一着急抓向锦缡的手实实在在地打在了车子上,敲出哐地一声,手打麻了,已经用不上力气了。
可儿这厢纵使眼疾手快也无奈力气小,同锦缡一起滑到在地。一时间连带着司机四人齐齐变了脸色。
锦缡的脸铁青一片,上面的紫色淤痕益发刺目,一张脸难看到极致。四人齐齐定住,谁也不敢再动一下。锦缡看着,连雪花也定在了天上似的,可是最终仍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还有眼睛里,融化了成水。
作者有话要说:
☆、妥协
躺在地上缓了好半天,腹部的绞痛渐渐平息,锦缡才极僵硬地将双手按在肚子上。寒风将她的嘴吹得干干的,殷红的唇裂开一个弧度,有丝丝的血渗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终于没事了……”这一路上锦缡又哭又笑的,紧紧拥着可儿,可儿也跟着她半哭半笑起来。武宁仍心有余悸,捂着胳膊疼得直咬牙,看见锦缡两个这样,也不自觉地笑着。
大伙都有一种难后余生的后怕并欢欣的心情。
回程的车子不敢开得快,到了城南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司机按照原计划将车开到了季公馆。
锦缡望着灯火通明的公馆,却说:“回家吧。”
回到锦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却见着一众下人们里外忙着。锦缡走进去清荷居时嗅着浓重的药味。本来是已经不会再如何反应了,只是一日未曾进食且心里不祥的预感使她精神紧张起来,一时间呕吐不止。
珠儿闻声出来,果然见到是大小姐回来